第195節
自燕京逃回豫州, 楚曲裳的日子,過的當真能稱得上一句——跌宕起伏。 從死里逃生到萬人喊打, 再到跌落塵埃, 卻又峰回路轉, 真真可謂一波三折。 前半輩子沒吃過的苦,沒挨過的罵, 沒經受過的一切, 她在這區區半年多的時間里, 一氣兒全嘗著了。 身處最絕望的境地里, 親哥哥都放棄了她,恨不得她自盡一了百了……救她活命, 讓她重歸巔峰的‘機遇’,出乎她的意料, 竟然是姚家軍‘給’的。 宛州丟了, 跟孟家針鋒相對的唐家不存在了。挾制著兩個哥哥,玩弄‘平衡’的豫親王死了, 自然,楚曲裳就不用犧牲性命, 來換取哥哥們的‘清白’…… 畢竟,親爹都沒了, 清白不清白的,真就無所謂了。 給誰看呢? 親爹死了,還死的那么慘,如今尸首還鑫城墻頭挑著, 外祖和哥哥們咬牙切齒,發憤圖強要報仇,親娘同樣素衣孝服,做出副誓要守節的模樣,對此,楚曲裳其實挺不以為然的。 她承認,她是個生性自.私的人,就是想過享樂日子,親爹什么的……反正從小沒怎么疼過她,拿她當籌碼多過當女兒,因此,她對親爹的態度,便也同樣,就當個保證她富貴日子的‘金山’看待…… ‘金山’存在的時候,她自然是身跪其下,讓干什么干什么,顫顫兢兢,唯恐哪里做的不對,斷了享樂沒了命。然,如今‘金山’被推倒了,她也做不出孝女模樣……本就沒感情的,何來痛苦? 事實上,若不是立她跟前,新堆出來的兩座‘金山’——她兩個哥哥要擺出孝順樣子,楚曲裳甚至都懶的守孝,恨不得就在豫親王府里唱大戲呢。 畢竟,如今天氣還沒回暖,城外別莊沒有地龍,到是冷的很。 “戲班子來了嗎?”枕著白狐皮,楚曲裳斜臥在貴妃塌里,抬纖指捻著點心,語氣懶懶的問。 腳塌上,有丫鬟跪著給她捶腿,聞言抬頭恭敬的說:“回姑娘的話,馮管事早晨便接人去了,說是晌午兒就能來,到時候,讓他們好生扮上給姑娘唱回熱鬧的。” 她湊近前來,小心奉承著,“聽說那班子里新出了個頂好的武生,好年紀好相貌,一身的武藝,很是不凡,想來姑娘肯定會喜歡……” “哦?但愿吧……”楚曲裳掀掀眼皮,不甚有興趣的模樣,“豫州能有什么好班子?哪里比得上燕京?不過是眼皮子淺,瞧見個平頭正臉的,就夸到天邊兒了,我到要看看他是不是府里傳的那么好?若入不得我的眼,哼,扒了他們的皮。” 自回了豫州就被整治的凄涼,她對‘家鄉’的感觀特別不好,言語作派間,都帶著股子戾氣。 “姑娘是見過帝都繁華的人,見多識廣,府里那些個下里巴子哪能跟您比?他們不像姑娘,根本沒見過什么叫真正的‘好’,略抓著個不錯的就慌腳雞似的稟上來……說來不過是想孝敬姑娘,討您的歡喜,哪怕略有些錯處,您心胸寬闊,松松手,就饒了他們……”丫鬟的心神瞬間提起,心里跟吊了個秤砣似的沉,偏偏面上還不動聲色,好一通甜言蜜語的哄。 三姑娘最近不知怎地,跟吃了槍藥似的。不管侍人有錯沒錯,等閑撂臉子,抓住人就打,府里都喪了好幾條人命了,馮管事是她親伯伯,接了差事……本想著是體面的活兒,哪成想三姑娘說翻臉就臉翻…… 扒皮什么的——丫鬟真不敢當她是玩笑,畢竟,前兒就已經沒了一個了! 明明是三姑娘想喝熱茶,偏送上來的時候嫌燙嘴,口口聲聲‘小蹄子嘗嘗挨燙的滋味’……隨后就讓人拉下去,活生生拿guntang的水給澆死了! 那凄慘的模樣兒,丫鬟足足做了一宿的惡夢。 但是,做人奴婢的,身契在主子手里,本就是任生任死,她能怎么辦? 只能哄著呀! “你這嘴到巧,上下嘴皮兒一碰,奉承的我這高興,就是不知,你這嘴皮子是不是比別人的輕些兒,到是靈便啊。”楚曲裳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 丫鬟額頭汗都下來了,偏偏擦都不敢擦,吶吶不能聲,她抿著嘴唇,生怕三姑娘一聲令下,就把她那‘靈便’的嘴兒給割了去。 “得了得了,瞧你嚇的這小臉煞白,呵呵,逗你呢!”楚曲裳斜著眼兒,突然‘噗哧’聲笑了,伸手點著丫鬟額角,“趕緊的,你去瞧瞧那班子來沒來,我這閑悶的不成,在不來,我就真惱了。” “是是是,奴婢遵命。”丫鬟被這橫空一指,身子都快點‘酥’了,在不敢說什么俏皮話兒,只連滾帶爬的退到門邊,腳兒絆腳兒的跑了。 “哈哈哈哈……哎喲,這怎么跟條狗似的,真有意思……”楚曲裳看著丫鬟的背影,瞧她被門檻絆著摔了大馬趴,狗顛兒似的跳起來,一路磕磕絆絆,摔了好幾下,頭發都摔散了,不由大笑起來,“哈哈哈,我這肚子都疼了。” 揉著胸口,她喘息著拍塌狂笑,很有幾分顛狂之感。 正所謂:天要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楚曲裳如今的模樣,就挺有這個意思。 跟豫州本地人,甚至是外祖和哥哥們都不一樣,楚曲裳自成親后,就一直生活在燕京,甚至,算是眼睜睜看著嫡兄和丈夫逼宮失敗。姚家軍有多厲害,戰斗力如何……她就算是內宅婦人,都曾頻頻耳聞,不像豫州一系那般本能瞧不起‘娘子軍’,對戰事還有奢望,覺得能贏回來,最起碼隔江兩治,自立做王…… 楚曲裳對這場戰斗的結果——是抱著悲觀態度的。 親爹死了,宛州搭進去了,武將世族的孟家都沒了,她心里隱隱約約有所預感,徐、豫兩州的滅亡,不是時間早晚罷了。 不過,她區區一個寡婦,能順利活到如今就已經不容易了,豫州一系……別說外祖和哥哥了,連親娘都不會聽她說一句,且,她不過是有種朦朧的第六感,就像遇見危險的動物會本能躲避,真讓她說出一、二、三來……無論是政.治,或是軍.事,她真真一竅不通…… 模糊著感覺要大難臨頭,每天都籠罩在死亡陰影里,偏偏還沒有任何辦法改變,楚曲裳自然就顯得‘瘋狂’起來。 不管是折磨嫡母,還是虐.殺侍人,都只是她發.泄恐懼的一種方式罷了。 當然,盡情享樂——包括在親爹熱孝里出城聽戲,甚至還想做點別的——這是另一種縱情宣泄。 斜靠塌前,懶懶的用著點心,昨兒玩鬧了半宿,她覺得有些倦了,閉上眼兒正半夢半醒間,就聽耳邊有響動,蹙著眉轉頭望,“三姑娘,戲班子到了。”丫鬟正跪她眼前。 心里煩燥,楚曲裳臉兒一沉,有心想把她拉出去打,然而,到底還念著那被夸的天上有、地下無的大武生,抿了抿唇,“扶我起來。” “是。”丫鬟應聲,膝行上前,跪著扶她胳膊。 楚曲裳借著勁兒站起來,隨口問,“臺子擺哪兒了?” “回姑娘的話,在陶然亭。”丫鬟依然跪她腳邊,態度特別恭敬。 “哦……”楚曲裳不可置否,掃了她一眼,“帶路吧。” “是。”丫鬟起身,小碎步出門,軟橋早早已然備上了,她扶著楚曲裳上橋,隨后,跟在橋子旁邊兒,一行人往陶然亭趕去。 —— 陶然亭,就坐落在莊子花園里,旁邊臨著個小湖,夏日盛景,蝶飛蜂舞的時候,那自然是美不勝收,然而……如今不過四月出頭,春天剛來,花園里烏突突的,殘枝落葉,黃土凄凄,湖面兒連條魚都看不見,甚至,有那背陰的地方還結著冰。 著實沒什么能看的。 然而,偏偏楚曲裳就喜歡這一片敗景,平素總愛來這兒坐坐,馮管事為了討好她,就將戲臺子塔在這里。 四人抬的軟轎晃悠悠往前走,很到來到花園,轎夫停轎,楚曲裳扶著丫鬟的手下來,蓮步款款來至陶然亭,馮管事早就備好了氈簾軟榻,火盆香籠,把個四面露風的亭子布置跟小帳篷似的,到惹得楚曲裳嗔笑連連,贊了他兩句。 “讓他們備上吧,且來個熱鬧點兒的。”她斜靠軟塌里,任由丫鬟伺候著,隨手點指。 馮管事連聲應聲,“是,姑娘且候,老奴這就去吩咐他們。”隨后,便恭身退下,沒一會兒的功夫,戲班子的人便在這寒風瑟瑟的季節里,邁上一米高的戲臺,緊打鼓來慢敲鑼的唱起來了。 此一出戲,演的是前朝名將尹靖騰,史書言他‘身高八尺、容貌甚美’,又有赫赫戰功,且英年早逝,素來便是戲臺上亮眼的人物兒。 鑼鼓聲響,‘邦邦邦邦~~’簾兒掀開,先上了幾個兵卒、夫役……楚曲裳有一個搭沒一搭的看著,欣賞他們在寒風里凍的發顫,偏還要強撐住的狼狽窘態,心情很是愉悅,眼簾微掃,突然,她猛的怔住,好半晌兒,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 卻原來,戲臺中央——粉面無須,手持亮銀槍的主角兒出場了。 鳳眉星目、長身玉立,輪廓深刻,氣宇軒昂,真真是一等一的人物兒,瞧著就像個縱橫殺場的武將,很有幾分氣勢。 一板一眼、唱念做打……楚曲裳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武生,眼底的興趣越來越濃。 很快,一出折子戲唱完,“賞他……”楚曲裳坐直身子,揮了揮手。 馮管事自拿銀錠子出來,班主趕緊拉著一眾戲班子的人跪地謝恩,“小的們多謝貴人賞賜!” 楚曲裳沒說話,就是看著那武生角兒笑。 “三姑娘,奴婢把他給叫來,您問問?”一旁,還是丫鬟懂得自家主子的心,如此提議著。 楚曲裳就瞧了她一眼,“還是你機靈。” 丫鬟心領神會,起身就出了亭子。 豫州的風氣終歸還是保守的,哪怕自家院里,哪怕瘋狂如廝,想弄個一、二、三來……都得小心暗示著,玩什么‘心照不宣’,且,身邊還得有個機靈人兒,否則……呵呵,她都表現的那么明顯了,馮管事不還是無動于衷,根本聽不懂嗎? 真真是個蠢貨! 心里暗罵著,她翻身斜靠,看著丫鬟快步走過去,找著馮管事一塊兒來到班主身側,不知說了什么,那班主苦著臉搖頭,丫鬟則面沉如水,仿佛斥責了幾句,班主就搖頭嘆息著回了后臺,沒一會兒的功夫,大武生就出來了。 順從而沉默的跟著丫鬟身后,慢慢向她走來。 楚曲裳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仔細打量著來人,越看越覺得喜歡,“免禮吧。”瞧著武生進了亭子,步到跟前,想屈膝跪下請安,一句‘貴人吉祥’還沒出口,她連忙阻止,拍了拍軟塌,“過來,坐我邊上兒上。” 那武生就瞧了她一眼,沒說話,馴從的坐了下來,仿佛有些靦腆,楚曲裳便主動逗著他開口,問他來歷,述他平生……對這般相貌好,能引得她喜愛的人,她一慣很有耐性,并且,特別興致勃勃。 從小在豫州長大,哪怕是王女,她這性別同樣受壓制,嫁人來到燕京,看慣了那里貴婦、貴女們的肆意——甚至能出入倌兒樓——偏偏,她嫁的唐睨算是位高權重,楚曲裳根本不能放肆…… 回得豫州,經歷了那么多的風波,別說找樂子了,她能把命保住就算天幸,好不容易,豫親王死了,她的危險算是暫時解除,卻還有個姚家軍懸在頂頭,就更難免有一日樂一日,什么‘斯文學生、美貌少年’……她真是沒少找。 不過,許是沒尋著最合心意的,或者多少顧忌著點什么,她還真就沒‘成事兒’,就是找人燎閑,輾轉曖昩著……王府里多傳她這般情況,唐喚自然也曉得,姚家軍的人琢磨了琢磨,就弄出了眼前這幕。 戲子嘛——相貌好、身材好、會奉承、身份還低,從來都是最適合權貴的‘私寵兒’,捧出個好的,在往王府吹吹風,又有唐喚和唐王妃相助,楚曲裳不就輕易上勾,主動把‘死神’請到身邊兒了嗎? 坐她身邊的大武生——毫無疑問就是胡逆,本來,此回姚家軍并不想派他出來,好歹人家是上官,干這事好說不好聽的,然而,就胡逆那張臉、那身段兒、那作派……整個安全部,外加宣傳隊,都沒找出比他更合適,更好看的,就只能勉強他,算是趕鴨子上架了。 輕聲清朗,徐徐誘之,胡逆把楚曲裳哄的雙頰飛紅,兩人亭子里坐了一刻鐘的功夫,她就忍耐不住,“這里怪冷的,你且隨我進院兒說話。”說罷,她就站起身來,眼波盈盈,嬌艷欲滴的望過來。 胡逆自然不會拒絕,順從跟在她身邊,輕輕用袖子攏了攏她的胳膊。 楚曲裳伸手便握住他,笑逐顏開的,兩人上了轎子,一路往正院走。 沿路途中,摸手摸臉,胡逆到讓人家占了不少便宜…… 來至正院,兩人走進屋里,將下人打發了,又燃好一爐香,煙氣渺渺,兩人對坐喝茶兒,說著說著,自然就湊到了一塊兒,寬衣解帶,正準備‘進入正題’呢。外間,丫鬟不要命的沖進來了,“不好了,姑娘,有人來砸府門……”一把掀開簾子,她仿佛被誰掐住了脖子似的喊。 聲音之尖銳,嚇的塌里一對兒‘鴛鴦’驟然分離。 胡逆轉身,側臉靠塌角,唇角微勾,眸光驟寒。 楚曲裳則是勃然大怒,隨手抓過矮幾上的玉瓶,狠狠摔了過去,“瘋了嗎?有人砸府門,打出去送府衙,直接處理了就是,來尋我做什么?” “哎啊!”丫鬟被迎面砸了一瓶子,額角血都下來了,不敢分辨不什么,‘卟嗵’跪地,她急急道:“三姑娘,砸府門那些人……領頭的是孟家三太爺,奴,奴婢們著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什么,是他?”楚曲裳一怔,面上顯出幾分抑郁。 孟家這么多年實施的‘四德’教育,在統治徐州、控制言論風氣上頭,確實給了他們不少幫助,不過,正所謂:有一利自有一弊,孟家高層不信這個,但,他們家的旁枝、庶脈、偏房兒……那些人,打小受這樣的教育,他們難道不信嗎? 跟唐家相同,孟家同樣是個大家族,甚至比唐家還要‘廣博’——他們終歸傳世更久——徐州孟姓,烏鴉鴉足有兩、三千,這么多人,難道就沒有信死了那些,當畢生追求……就如同孟余似的…… 呵呵,胡逆認真的表示:那樣的人,真是海了去了!! 又迂又腐,還‘倔強不屈’,根本不畏權貴,誓死捍衛胸中信仰,乃是又好鼓動,還特別容易利用的一批。 而丫鬟所言的三太爺,就是孟家這批人里的‘泰斗’。 不過區區旁系庶出,仗著活的久,輩份高,竟還挺活躍,一直沒放棄非得拉楚曲裳‘沉塘’的孟家人里,他就是個領袖。 “……三太爺不知聽哪個碎嘴爛舌頭的混帳,說您熱孝里還……咳咳,就糾結了好一批人砸府門,要找您‘理論’,他老人家那么大歲數了,還帶著不少孟家老爺們,馮管事不好處置,就說您,您……三姑娘,您還是先躲躲吧……”這好說不好聽的,真讓人抓了jian,在兩位公子那里不好交待啊!! 丫鬟跪在滿是碎瓷片的地毯上,滿臉血淚,苦苦相勸。 楚曲裳恨的咬牙切齒,偏又沒什么辦法,“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早晚結果了他。”狠狠斥了幾句,她萬般無可奈何的站起身,正想往外走,但是,突然回頭,她瞧著胡逆,“你且跟我一塊兒……”好不容易遇見個順眼的,身份模樣正合適,她還打算好好養著解悶呢,哪能這么丟開? “是~~”胡逆聞言站起身,來到她身邊,含笑看著她,楚曲裳回望,伸手來拉,正想攜著他出門,換個地方‘繼續’,誰知,眼前人突然停步,伸臂一下把丫鬟拽了進來。 “哎啊!你干什么?”丫鬟驚呼,踉蹌著摔倒。 楚曲裳同樣看過來,眼神滿是疑惑和微微警惕,胡逆根本沒管她,抬腳照著丫鬟脖子狠狠一跺,就聽‘咔嚓’一脆聲,那丫鬟頸骨碎裂,瞬間氣絕。 胡逆管都沒管,一腳踢開她的尸身,其動作之利落狠辣,跟他那張英俊漂亮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啊!!”楚曲裳捂唇,看著那丫鬟還微微抽搐的身體,凸瞪著的眼睛,直直望著她,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嚇的大喊一聲,轉身就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