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不知為什么,她不大愿意在姚千枝面前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 “三兩,這不一樣,你做到的事,決不是恩客不恩客那么簡單,你沒發現嗎?你是有天分的人,只要你愿意,你能讓跟你交談的人感覺到如沐春風,你能敏感的察覺所有人的不快,你不會忽視任何一個人,你會觀察一切細節,你能跟最難纏的人交上朋友,討所有人的喜歡……”姚千枝輕嘆。 “這,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幕三兩歪頭,滿面懵懂。 做為妓.女,察言觀色,討人喜歡是最基本的能力。要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她憑什么做名.妓? “不,三兩,這并不是正常的,這是能力?!币ηе隙ǖ溃骸澳阒皇遣]有發現它們的重要性。三兩,我問你……”她目光直視而來,那里頭的鄭重,讓幕三兩都忍不住緊張起來,“你想名留青史嗎?讓后人口中傳訴你的名字?” “?。俊蹦蝗齼烧模緵]聽懂。 “我手頭有件事想交給你,你應該知道,收服婆娜彎后,我是準備派船出海的,遠處不說,大晉周邊的幾個小國,扶桑,朝國,三洋……他們甚羨大晉文化,我又得了棉南城,絲綢、瓷器、珍珠、茶葉……這些,我都打算貿商出海……”讓周邊小國拜服大晉的同時,順便,了解了解她姚總兵…… “南寅識海路,認海圖,領航者自然少不得他。但,我還準備將你同派出去,畢竟,我聽說你會很多種番語,對吧?”姚千枝挑了挑眉。 “是,是……北方靠海,多有洋商來往,扶桑話,朝國話我都會說,我還會幾種三洋的土語……”幕三兩呆呆的道。 她學這些,完全是因為洋商多豪富,能交流的話打賞都多。 “看,你的又一個優點……”姚千枝攤手,“機會總會給有準備的人。出海行商,避過你的缺點……”她指了指幕三兩的小腳,“在北方這片土地上,你的身份已經定了,哪怕覺得不公平,在我沒有徹底掌握……咳咳,之前,你確實得不到你應得的一切?!?/br> “但,在海外,誰都不知道你的過往,那是一片全新的景色,完全憑你筆墨?!?/br> “大晉的第一個航海家,開闊者,出色的外交、政治人才——幕三兩?!币ηе粗?,含笑道:“這個稱呼,你滿意嗎?” 不是什么晉江城第一名.妓,不是春色柳說,不是鄉野艷.史,而是正正經經,會在史冊中留下一筆的人物。 “出海很危險,我并不否認,哪怕有南寅領路,亦會遇到無數未知的危險。土著、海盜、來往行商、洋匪洋盜、甚至,某次偏離航道,雷風暴雨,海內巨獸……這些都會輕易葬送你的性命,所以,要不要走出這一步,三兩,我不逼你,你自己選擇。” “你愿意,我為你鼓掌。你不愿意,同樣正常。你當初歸順我名下,承諾為我做的事,全都做到了,甚至已經超出,我理應敝護你一生,這是你應得的,你不欠我一分一毫?!币ηе︵嵵氐恼f,一字一頓,語出真誠。 如同欣賞姚千蔓一樣,她是真的欣賞幕三兩,覺得她不該如此卑微的過一輩子,守著個小小角落感恩戴德,她該有更廣闊的天地,去發揮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才能。 “我,我……”幕三兩傻傻的坐在塌前,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滿是迷茫,軟軟的塌著肩,她在沒有往日半點優雅嫵媚風姿,整個人如此落了水的貓兒般,懵懂可憐。 “不要急,慢慢想,我準備開春在討論出海事宜,你有的是時間考慮?!币ηеp笑的拍了拍她的肩,轉身推門離開。 幕三兩茫然的看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 好半晌,突然,她垂頭死死盯住自己那一雙著粉色彩珠繡鞋的三寸金蓮,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恨意和掙扎。 抬起膝蓋,她拽住鞋兒扯下來,顧不得疼痛猛的扔出,‘啪’的一聲,鞋撞到墻角,軟軟落地。 玲瓏小巧的鞋,金線描邊,頂端粉珍珠閃著漂亮的光,足足困了她半輩子。 “嗚嗚嗚嗚……”近乎無聲的抽哽著,幕三兩拽開裹腳步,看著眼前畸形丑陋的腳,半晌,“哇……”她放聲痛哭。 —— 花園中,宴會依然笙歌鼎沸、熱鬧非凡,絲毫不因幕三兩的離席而有絲毫改變。 到是姚千枝,做為宴會主人,她的突兀離開引起席間小小疑問,不過,去匆匆,回匆匆,姚千枝離開的并不久,很快回來,她落座上首,含笑對一眾同僚,“怠慢,怠慢,還請勿怪?!?/br> “不敢不敢,姚總兵客氣了?!北娙诉B忙笑應。 “我自罰一杯。”姚千枝端起酒杯,仰脖飲盡。 “姚總兵海量,同飲同飲?!北娙艘晦Z而笑,各自玩樂去了。 坐在姚千枝身側靜靜看著,見眾人散了,姚千蔓低聲開口,“怎么?三兩沒事?你跟她商量了?” “嗯,商量了。”姚千枝輕輕揉了揉額角,覺得有些頭疼。 聞言,姚千蔓不由蹙眉,“那她同意了?” “雖然沒正面答應,我看八九不離十吧?!币ηеΡ阈?,“她不是個沒有抱負,甘愿低微的人,否則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只是被打壓的太狠,得著點生存空隙,暫時迷茫罷了,她能想開,早晚會來找我的?!?/br> “千枝,你……”姚千蔓聽著,有些猶豫的問,“真的覺得她合適嗎?”出航海外,千帆萬浪,那是無限無沿的新世界,幕三兩——從良的妓.子,一個小腳兒? “她能說會道,天生的外交人才,懂琴棋詩書,擺出去也像個樣子,最關鍵她有‘技術’,周邊幾國的番話都會,她不合適誰合適?”姚千枝撇撇嘴,“至于身份……呵呵,她不說誰知道?況且,英雄不問出處,沒必要揪著那點東西不放,誰愿意天生干那個?都是被生活所迫罷了。” 她輕笑一聲,“幕三兩能爬出來,那就是她的能耐,她有本事,我就愿意給機會,咱們女子坐高位本就不易,你看看,我招賢令貼出去好幾個月了,有幾個人肯歸順為我所用?男人嘛,瞧見婦人當政就看不順眼,哪怕像班正坤那樣的,亦不過言語捧哄,高處俯視的‘寬容’……” “男人不讓用,我就用女人,大jiejie,我是真發現了,這天下有才華、有本事、有心性、肯拼命的女人太多了,你、苦刺、王花兒、郭五娘、咱們家的幾個姐妹、三兩、喬氏,甚至是白姨娘……形形色色,林林種種,不過是被世俗規矩壓制著,才庸庸碌碌,為了丁點大的利益打轉兒,如今,我來領頭,我來打出一番新天地,我到要看看,這世間還有多少驚才絕艷的女子……” “不論身份、來歷、過往,只要有能耐,只要有本事,我就敢用?!币ηе阮^,目光閃亮的看著姚千蔓,“三兩,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br> “……千枝,你,你的說對,是我著相了?!币η眢w有瞬間的僵硬,臉頰卻是泛紅。 心底一股子說不出滋味漫延開來,她就感覺面上guntang,心臟呯呯直跳,跳的她渾身發軟,眼神卻是亮的嚇人。 “三兩很好,眼下,她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币η?。 打小燕京長起來的大家閨秀,對幕三兩這等身份的女子,哪怕姚千蔓在寬厚,總是難免有些異樣,尤其是姚家長輩們,她們是正經的良家婦女,在對幕三兩客客氣氣,心里都不會想讓自家孩子跟她結交…… 更別說,姚家大多都是女孩子。 這說不上對錯,無關道德,就是長輩們的關切,姚千蔓能理解,亦難免受點影響。 “三兩到是可靠,但是南寅……把他撒出去,你真的有把握?”收拾起心情,姚千蔓瞬間恢復往日理智,低聲問。 “無妨,我‘調.教’了他這么長時間,這點把握都沒有的話,那不是白活了?”姚千枝自信一笑,“我官升的快,錢發的多,可著北方幾州算,誰不知道跟著我有rou吃?連姜企都眼紅的想咬人,呵呵,婆娜彎那些海盜……大jiejie,你沒見白姨娘寫信來,說她想轟都轟不走了嗎?” “出海十來艘大船,千把人呢,就算南寅想反,底下人不跟他?他能有什么辦法?” “我明白,你說過的,利益決定立場,到是我想歪了。”姚千蔓搖頭嘆嘆,復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說起白姨娘,婆娜彎那第一波珍珠差不多能收了吧?不知養成什么樣了?是否能用?” 珍珠養殖周期太長,最少一至兩年,大刀寨后山最早養下那些,今秋剛收完,珍珠是珍珠,不大圓潤是真的,產量還少,不過畢竟是第一次,養殖面積還小,收獲不多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那一次‘秋收’,讓眾人徹底相信了珍珠能‘養’出來,絕對大大的一條財路。 到讓姚家全軍期待起來。 要知道,婆尋彎的珍珠養殖基地是大刀寨的百倍還多,這收起來,哪怕依然還是那個產量,想想規模都覺得驚人。 “確實差不多了,到開春吧,咱們親自去看看?!币ηеλ懔怂銜r辰,確認道。 “那明年還不少事兒呢,行船出海,收取珍珠,開源招兵……最重要的,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你這總兵位得砸實了?!睌⑦哆?,姚千蔓遙想。 姚千枝就靜靜聽著,展眼看花園中形形色色的北方官員們——基本都是男人,默默露出抹笑。 早早晚晚有那么一天,眼前這一切,都會改變。 —— 斗轉星移,冬歸春來,姚千枝這代理總兵越做越好,范圍逐漸從澤州四城擴散到縣鎮,乃至鄉間,徹底掌握了澤州,甚至隱隱有向周邊幾州發展的趨勢。 這一日,春分時節,涔豐城。 鎖頭胡同拐角,郭小寶背著打補丁的小書包在街角一處賣糖餅的攤位前,眼巴巴瞧著。 “小哥兒,你是姚大人學堂的學生吧?哎呦,這出息的,來,伯伯給你個大糖餅,里頭多放糖。”賣糖餅的男人用粗糙的大手手搓了搓圍裙,狠狠往鐵鍋的餅中多放了兩勺白糖。 雪白的糖,白面的餅,焦黃的油烙著,‘哧啦啦’聲響,香香甜甜的味道傳來,郭小寶饞的忍不住吞吞口水,明面上還得端著,挺起胸膛,他道:“這位大伯,我們學堂叫崇明,意為崇敬先賢圣明,不是姚大人學堂……” “一樣的,都一樣的,姚大人辦的嘛,男女都收,還不要學錢,我還想讓我家二丫試試,好歹混個飽肚,以后認字有出息。崇明好,崇明特別好,咱就崇敬姚大人,姚大人先賢,特別賢?!辟u糖餅的攤主挑起大姆指,沒口子的贊。 郭小寶:…… 雖然是在夸姚大人,然而他一點都沒感覺到得高興。 “姚大人就是心善,慈悲……”訕訕的,郭小寶嘟囔著,見賣糖餅的攤主滿面興奮,仿佛還想說什么,他臉上汗瞬間下來了,不知怎么開口阻止。一旁,突然有道女童聲音傳來,“小寶,你怎么還在這兒?眼見時辰就到了,若遲到了夫子會罰的?!?/br> 隨著聲音而來的,是個穿櫻紅色小襖,斜跨粗布粉包的小女孩兒,約莫七,八的年紀,很是沉穩的模樣,緩步走到郭小寶身邊,她道:“別磨蹭了,趕緊的吧。” “招娣,你等我會兒,馬上了,我拿了餅就走?!惫毚曛执叽贁傊?,“大伯,您快點唄,我要遲到了?!?/br> “哎哎哎,眼瞧就好?!辟u糖餅的攤主聞言趕緊翻烙兩下餅,用鏟子鏟起來包進油紙里遞過去,“小哥兒,你拿好了,當心燙啊。” “謝謝大伯?!惫毥舆^,從懷中掏出三個銅板放進攤前盒子里,隨后轉頭道:“招娣,我好了,咱快走吧?!?/br> “嗯?!北唤凶觥墟贰呐Ⅻc頭,兩人快步離開。 他們身后,賣糖餅的攤主滿臉羨慕的看著,“有出息啊,啥時候我的娃也能這樣……”他莫名感嘆著,直到攤前客人不滿叫嚷,才趕緊返身干起活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三兩,沖鴨! ps:還有人記得這兩個孩子咩 (郭五娘的弟弟和留柱兒的meimei) 第六十九章 鎖頭胡同, 郭小寶和招娣并肩走出來,邁步往學堂方向奔。嘴里塞滿糖餅, 郭小寶含糊不清的嚷, “燙, 燙燙燙……哎呦……” “燙死我啦!”他倒抽著氣,張嘴‘嘶嘶啦啦’。 “怎么餓成這樣?沒吃早飯嗎?”招娣一邊走, 一邊轉頭好奇問他。 “我姐最近好忙, 王大人說她識字, 水性還好, 在軍里給她封了百夫長,手底下好多人呢, 我姐怕鎮不住場子,這些天一直都住在軍營里, 都沒顧上回家?!惫毢莺菀秋? 滿嘴都是油,“你知道的, 我娘身體不好,我可不敢讓她下廚, 這些天都是我做早飯?!?/br> “我做飯可好吃了,不過, 昨天夫子留的課業太多了,我背了半宿,今天起晚了,沒趕上?!彼洁熘?。 “五娘姐有能耐, 這是她最要緊的時候,你們萬不好因這點事情打擾她,耽誤她前程呢?!闭墟繁愕溃骸爸劣谀隳?,姚大人都親自給找過大夫,說養的好的,她老人家戰神下凡,金口玉言,說能好肯定能好,你多干點兒,別累著她?!?/br> “哪敢呢,我連柴都不讓她劈,我姐花大錢兒買呢,讓我娘罵的喲?!惫毦玩益倚?。 “我到是想干活,免得白吃白喝的,但是我哥不讓……就他厲害,我都這么大了,逃荒都活過來,還有甚不行的?非把我當小嬌娃娃看。”招娣嘟了嘟嘴,帶著幾分隱藏在埋怨里的得意,有了點小孩兒樣子。 兩人邊說邊走,轉出胡同,來到正街。 便見,放眼間,街道兩旁的茶樓、酒館、當輔、作坊俱都大開門戶,招晃飄搖,有小二滿面堆笑站在門口,熱情的高聲迎客,呼喊聲此起彼伏。 街面兒上,店輔當的空口兒,還有不少張著大傘的小商販,提藍挎筐,或沿街叫賣,或地面擺攤,賣些刀、剪、雜貨、胭脂、香粉,茶水,甚至是看相算命。 街道中,行人如潮,坐轎的,騎馬的,挑擔的,趕毛驢運貨的,推獨輪車的……林林總總,端是熱鬧非凡。 “磨剪子嘞~~戧菜刀~~” “包子,熱呼呼的大rou包,兩文錢一個,買三個送一個啦!” “賣布頭兒,花的粉的藍的綠的,全都有了!” “香菜青椒芹菜……賣水靈靈的小菜兒,剛摘得的。” 街邊,叫嚷聲紛紛,看著就是一副盛世繁華之相。 “早半年,咱們苦刺大人沒來的時候,涔豐城哪有這景象?”招娣看著眼前一切,眼中顯出抹激動和自豪,“你來得晚是不知道,我們這批隨著苦刺大人一同來涔豐城的,全都經歷過,那會兒匪徒特別猖狂,當街就敢搶東西,家家戶戶閉門不出,買賣人家都不敢開戶的?!?/br> “我就親眼見過,有家當輔中午開門,小伙計搬東西的功夫,大太陽地兒,就讓好幾個大漢給踢吐了血,一通轟搶,東西眨眼就沒了,那掌柜的跪泥地里嚎啕痛哭,挺大男子漢都沒人動靜兒,可慘了?!彼吐?。 “哎呦,怪不容易的,都搶走了一家咋活?”郭小寶就捂著胸口感嘆,“得虧咱們姚大人厲害,派了苦刺大人來涔豐城,我聽說苦刺大人剛來那天就碰見了那個,是叫路老怪吧?仿佛挺厲害的人物,我聽我鄰居董大哥總提他,說進城好幾次呢,殺人殺的可多?!?/br> “在厲害又怎么樣?還不是讓苦刺大人給宰了,連還手都沒能夠?!闭墟凡灰詾槿?,“不過,我聽我哥說,就是宰他宰的太順利了,他手下那些人怕了苦刺大人,一轟而散不好抓了,才作出這些亂來,要不涔豐城里不能鬧幾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