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離開提督府的時候,空蕩蕩一雙手,鄭澤川都想哭。 —— 是夜,姚千朵跟著鄭淑媛去了府臺衙門,母女倆宿在一屋兒,眼瞧著她們睡熟了,鄭老太太幽幽嘆了口氣,轉身回了正院。 一步邁進門,屋里,鄭老爺子、鄭澤川和鄭朋——祖孫三代正說話呢。 “不簡單啊,在沒想到會這樣。”鄭澤川想起白日種種,忍不住長噓短嘆,“早知道充州武官猖撅,在沒想到會如此。” 應皇命到北方當官,鄭家當然不會連打聽都不打聽光桿兒就來,礙著一家性命呢,哪里是小事?鄭澤川沒靠山歸沒靠山,同科、同僚、好友總是有的,像晉江城府臺當初就跟他是同科進士,在北方一混二十多年,他早早寫信打聽過,“雖然靖明說過旺城提督厲害,是匪類招安,獨斷獨行,無女子之德,我心里早有準備……萬沒想到是姚家姑娘!!” 鄭澤川眉眼搭拉著,整個人喪氣環繞,“我記得她們挺文靜的……都是大家閨秀啊!” “當初,娘還想過讓我跟姚大姑娘成親,結果還沒提就讓孫家搶了先,娘還挺遺憾……”想起自家親爹讓姚千蔓忽悠的連官印都沒拿到就落荒而逃,鄭朋默默抹了把汗,小小聲的說。 多險啊,差點這就成他老婆了!嚇死個人吶!! “是姚家姑娘……總比旁人強。”鄭老爺子老神在在的聽著,半晌,開口這么說了一句。 鄭朋愣了,“爺爺?”什么意思? “充州多亂啊,旺城還是商城,最繁華的地方,不拘是土匪還是上官,都愛在這兒打秋風,就這地方……朋兒,你好好數數,歷任府臺有幾個得善終的?不是死于匪亂、胡禍,就是貪污砍頭,或被上官頂罪,能平平安安退下來的太少。”鄭老太太走進來,伸手拍了拍孫兒的頭,慈祥道:“你爹爹從同科那打聽著,旺城風俗就是武勝文……” “提督手下好幾萬的精兵,還是正經平過亂見過血的,你爹爹個外來戶,沒背沒景,就是官比提督高又能如何?不是早就打算老實聽話,高坐當個‘菩薩官兒’嗎?是千枝有什么不好?姚家不是刻薄人,好歹曾經親戚,有千朵的血緣在那兒牽著,你爹能安全不少。” 最起碼,聽說聽話,性命就能保住了。 至于能不能高升回京,那就日后事日后說,但求長久,不求朝夕了!! “哦。”鄭朋舉人出身,還不是個書呆子,鄭老太太的話他聽懂了,“奶奶放心,我會勸娘好生跟千朵相處的。” “小時候,娘對千朵極好,還每每叮囑我要照顧小表妹呢,不過一時氣憤,見著了人,總會緩合過來,娘在不是跟孩子甩臉子的人。”他連忙保證。 “我知道你娘是個好的,不過白囑咐一句。”鄭老太太笑笑,沒反駁。 在親兒子面前……怎能像對婆婆,對小姑似的,有鄭朋勸著,為了丈夫和兒子的前程,岳氏總會收斂的。 “你啊,在燕京就是個老實頭,沒甚心計謀算,就做個高架擺樣子,隨時從分吧。”指了指兒子,鄭老爺子低聲。 “我……沒說要怎樣啊!沒兵沒馬的,我比人家官兒高又如何?拳頭硬的是大爺,手下有兵的是祖宗,靖明千叮嚀萬囑咐我,哪能忘了?”鄭澤川就喪喪的低頭,“千枝就千枝,好歹是我晚輩,面子總要給點,不能直接懟臉上。”還是個好處呢!! 他苦中做樂的想。 “你能如此想就好了。”鄭老爺子長噓出口氣,總算放下心來。 男人嘛,總有點莫名其妙的自尊,若是對個手握強兵,五大三粗的壯漢,如姜企那般,兒子軟就軟了,心里不會怎樣。但……女子,還是千枝這晚輩,說不定就千個不服,萬個不憤,言詞里表現出來,在鬧出點亂子…… 短暫的相處,鄭老爺子是品出來的,不拘是姚千枝還是姚千蔓,都不在是燕京溫溫軟軟的小姑娘,流放數千里,從犯到匪,從匪到官,誰都不知道她們經歷了什么?成長了多少?心性又如何…… 反正,他兒子不是這兩位的對手。 就干脆直接趴下,別掙扎了。 —— 鄭家人態度一致的慫,就連岳氏都在兒子的勸導下笑臉相迎,而鄭淑媛……雖然怨前夫,好在對公公婆婆還挺尊敬,完全發自內心。就避開姚天禮在家的時辰,專挑他外出辦公的時候來看女兒,姚千朵對親娘是有愛有怨,態度時好時壞,一時親的一個人似的,一時發脾氣甩臉,鄭淑媛見她這般,本抱著內疚寬容了一陣子,可惜,最后還是忍不住爆發了! 能因寵妾問題踢掉丈夫,你當鄭淑媛是什么脾氣的人?從小在親娘手底下長起來,虎威猶在,姚千朵在怨在恨,能翻出什么風浪? 兩頓就收拾老實了…… 而且,得知姚家姑娘們都在姚千枝手下發光發熱,連懦弱庶女都遠渡海外,管諾大盤子,領數百人手!鄭淑媛大怒,咆哮著把女兒趕到了書院。 “管家沒學好?性格不沉穩?脾氣粗疏……不是啥啥不會嗎?字總識得吧,三、百、千知道吧?教人讀書去,別在家閑著!”一大腳把姚千朵跺去教書,鄭淑媛亦時時陪同女兒,到每每總見著季老夫人。 原就是婆媳,二十多年相處的挺不錯,除了關鍵時刻合離而去——那也是有客觀原因在,平素鄭淑媛沒什么毛病,慢慢的,她跟季老夫人的關系竟然緩合回來了。 日常有說有笑,就當子侄輩那么處著。 因她在中間串著,姚家和鄭家也恢復了來往,日常兩家姐妹兄弟偶爾結伴而游,長輩們相約釣魚下棋,媳婦兒們湊起閑話逛街,一時間,旺城文武和諧極了。 到讓一直偷偷觀察,琢磨著搞事情的姜企郁悶不已。 就連旁觀著,想隨時伸出‘緩手’,順便提條件的幾城府臺,都噎的好幾天沒吃下飯。 姚、鄭兩家舒服了,旺城文武和諧,順利走上‘軌道’,幾城府臺——班正坤,左明鏡和景朗就倒霉透了腔,感覺人生都絕望了。 如今,時至秋金,正是豐收的時候,不拘是流民還是土匪,家家伙伙打谷草,打的百姓們叫苦連天,哭都快找不準調兒了。 流民還是偷,土匪就是搶,對貧民百姓們來說糧食就是命,有人搶肯定要護……雙方自然會發生沖突,幾城的人命案子飛速上升,那數量,那曲線,已經到了讓府臺們都害怕的地步。 要知道,為官者三年一考的官評里,治下所發生人命案件的數量,就是官員最直觀的政績,一個弄不好,是要影響仕途的! 尤其,就前段日子秋收正勝,左鏡明出城祭蝗神的時節,還讓亂民給撞沖了,據說幾個難民婦人圍著他,鞋都扒掉了,臉撓的跟黃瓜絲似的,差點把命搭里頭……這血淋淋的教訓,實在讓三城府臺心慌。 商量了又商量,然而景朗太犟,拉不下面子求姚千枝,就還是琢磨上了姜企,還不想花太多銀子,就備上重禮找了澤州牧謙郡王,求他給引見敬郡王,通過敬郡王來壓服姜企…… 到底,敬郡王是皇室王爺,哪怕一堂三千里,皇家派他立在充州就是當泥雕菩薩,然而,菩薩就是菩薩,地位在那兒擺呢,敬郡王若發話,姜企多少是要聽些的。 謙郡王同敬郡王類似,都是皇家宗室旁枝遠親,他比敬郡王倒霉點兒,嫡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并沒留下嫡孫,最凄慘的是,他還沒有庶子,只能強撐著六十多歲高齡的身軀,吃著養身丸子納妾播種…… 謙郡王府里什么最多?妾室通房!! 那海了去了!! 幾位府臺投其所好,特特尋了兩個生過四,五個兒子的健婦送進王府……不錯,就是生過四,五個兒子的健婦,為了求子,謙郡王已然瘋魔,打根兒上就葷素不忌了! 健婦果然有用,得了這兩人,謙郡王很守信用的寫了封信,把幾位府臺薦到了敬郡王府里。 親自登門拜訪,敬郡王本不想惹事,但他個閑散宗室,有背景沒實權,少人巴結,又需要撐面子,確實過的比較窮,幾位府臺備的禮很吸引人,咬了咬牙,他便把郡王世子派去了加庸關。 早早言明,就是從中牽線,其余的,多一絲都沒有了。 府臺們自然不甘心,可‘賊船’都上來了,禮給完,后悔已經晚了,只得垂頭喪氣的跟著敬郡王世子,打馬飛奔加庸關。 從澤州府往加庸關走,那就不是幾天能解決的問題了,換馬不換人,圍坐在車廂里,幾個足足縮了六,七天,熬的大腌蘿卜也似都蔫巴了,總算到了地方。 都沒顧上收拾儀容,打馬直奔將軍府,姜企人家還不在! 軍營里練兵呢! 一口老血噎在喉頭,幾個府臺想死的心都有,喪喪然等著,喝熱茶就點心,熬藥似熬時辰,好不容易姜企回來了! “姜將軍,許久不見……”被請到書房里,敬郡王世子率先起身開口,終歸禮沒白送,這位挺盡責任,將事情刷刷點點講的清清楚楚,“不知您意下如何……”他溫溫吞吞的問。 “不行。”讓姜企一口就給回絕了。 “為什么啊!!!”幾位府臺心都涼了,齊聲喝問,自覺雙腎生疼。 “我一充州武將,加庸關將軍,胡人我還打不過來呢,你們澤州不在我管轄范圍內……”愛咋咋!!跟我有一文錢的關系?姜企大刀金刀坐書案后,眼皮都沒挑。 “請姜將軍憐惜百姓……”左明鏡恭手做禮。 “你們的百姓是百姓,充州的就不是?我這是哪兒?加庸關!但凡錯個一星半點兒讓胡人入關,那就不是一州一地的事了,整個大晉都跟著倒霉,身背如此沉重的責任,我怎敢隨意借兵?前兒澤州府讓反賊圍了,我都沒敢出兵,更別說你們這點事兒了!”姜企一翻眼皮,抬手揮道:“走吧走吧,該干嘛干嘛去!!” 那態度,簡直跟轟狗一樣。 幾位府臺嘔的靈魂都要出竅了,尤其是景朗,他不像左明鏡和班正坤在澤州時間長,哪怕沒見過,多多少少都聽聞姜企的行事做風,這位才剛剛上任沒多久,還帶著貴族子弟的傲氣,被姜企這么一轟,他頭頂都開始冒煙了。 兩腮鼓鼓,跟要背過氣一樣。 幾位府臺面上難掩羞怒,到是敬郡王世子,平平靜靜的坐在那兒,垂著眼簾,抿著茶水,端是一派從容。 就那么看著對面幾個人氣的氣,瘋的瘋,整個人顯得特別佛系! 作者有話要說: 鄭慫慫們…… 謝謝小天使們,我又長一歲了 第六十章 同為充州官, 一個顯貴,一個握權, 敬郡王世子跟姜企打的交道, 真心不要太多。 粗魯武夫什么的, 他早已習慣面對。 其實,早在幾位府臺尋來之時, 他就已經感覺此事希望不大, 姜企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 這幾人還舍不下諾大利益, 就想給些金銀了事……他們那幾城地域空闊,流民四處亂竄, 上至城府,下至鄉縣, 不說打干凈吧, 想平靜點兒,一城沒有五, 六千人,耗個一年半載的時光, 根本不可能有甚效果。 三個城,需撒出去將兩萬的兵, 加庸關是何等地方?秋收前胡人還小范圍連攻了三次呢,有一次還有小股胡人進關,禍害了不少鄉間百姓,就這局面, 沒有潑天的富貴,姜企敢往出派兵? 要敬郡王世子來說,對幾位府臺而言,姜企根本就不是個好選擇,想請他的代價太大。若真有這心思,到不如請旺城姚提督,那位根基淺,人空閑,要價應該不會太高…… 坐在那兒悠悠的品著茶,瞧著幾個人你來我往,敬郡王世子徐徐吐口出氣,嘖,這茶真香…… 好半晌,足有半個時辰的功夫,“打擾姜將軍,我等就先告辭了!!”他站起身,替幾位已經氣息奄奄的府臺恭手。 “世子慢走,待日后有功夫,我去拜見老郡王。”姜企哈哈一笑,起身相送。 對敬郡王這座泥菩薩,他還是保持著最基本的尊重。 “我自稟告父王,掃塌相迎。”敬郡王世子客套著謙讓,“姜將軍請留步,不敢不敢。” 兩人說話幾句,抱著誰都心知肚明的疏離,隨后,敬郡王世子帶著幾位府臺走了,獨留姜企坐在書房,若有所思。 半晌,他猛的起身轉到后屋,一拍大腿,“娘的,這回可算吃虧了!!諾大好處占不得,我怎么跟丟了東西一樣,那么心疼!!”他抽了抽鼻子,錘胸頓足。 “別因小失大,那幾個窮城能給你什么?無非就是金銀而已,從段義那兒,從婆娜彎摳來的還不夠?”姜維正盤腿坐炕上啃羊腿,聞言翻了他爹個白眼兒,“咱們是哪兒?加庸關!!朝廷要咱們干什么?守邊!!胡人才是最重要的。” “百姓還沒秋收完,眼看冬天要來,正是胡人開始囤糧的時候,哪年不犯邊個三,五,七次?你前腳把人調走了,后腳抵擋不住胡人,真讓他們大舉進關,到時候,咱們哭都找不準調兒了!” “我的爹,這些年你又兇又貪,聽調不聽宣,貪污受賄賣私鹽,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辦你,不就是因為你能守住邊嗎?要連這點好處都沒了,咱全家就是抄斬開剮的命!!”他語重心常,哄小孩兒似的姜企,“得了吧,這時節就別蹦跶了,老實點吧。” “你當老子不知道。”姜企就瞪起銅鈴大的牛眼,一把搶過兒子手里的羊腿,‘茨啦’撒下一塊rou,大口嚼著,“我那不是心疼嗎?” 姜維所言,是姜企這些年立命的根本,他哪會不明白?不過,銀子……誰都不會嫌多。 “唉!!”長長嘆氣,心疼的他眼都紅了,姜企認命的用吃rou來彌補心靈的創傷,沒一會兒功夫,羊腿就見骨頭了。 姜維在旁邊看著呲牙,見他爹‘茨啦’一口rou,‘茨溜’一口酒,吃的還挺美,看來徹底打消了借兵的念頭,便輕輕抿了抿唇,默默走出門。 沿著碎石輔就的小路,他隨手折了朵花把玩著,越過涼亭,走過花輔,遠遠的,他看見有一青衫女子走了過來。 “母親。”姜維垂首,恭敬的問好。 小王氏頓下腳步,沒說話,就看了他一眼。 氣氛仿佛凝結了。 “您跟三弟說吧,他求的事兒辦妥了,爹不會借兵。”好半晌,姜維突然開口。 小王氏垂了垂眼簾,“好,我知道了,會轉告的。”她淡淡的道。 “既如此,母親接著逛,兒子先告退了。”姜維低聲,轉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