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滾!誰讓你進來的!” 寧絕一把掀開被子,憤怒地看著凌初,在瞬間欺身上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凌初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靜靜看著他,重復道:“殿下,您該醒了。” 溫軟的語調,一點點地換回寧絕的理智。 他松開手,失神地看了他一眼。 頹然地坐在桌邊,又喝了一口昨日的酒。 屋內漆黑,寧絕派人用黑布封上了窗牖,桌上是一大堆酒。 寧絕又拿起酒杯,濃烈的酒香應和著屋內的酒味,激蕩得越來越烈。 寧絕的白玉發冠落了下來,如瀑的青絲瀉下,更加襯得他陰沉頹喪。 凌初默然看著,隨即伸手穩穩接住了發冠,然后另一只手在寧絕的酒杯即將送到嘴邊時迅捷地將它奪了過來,將其中的酒潑在了地上。 寧絕發出淡淡的嗤笑。 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用不辨喜怒的聲音喝道:“這你也要管?你是不是管得有點多了?” 凌初替他倒了一杯白水,聲音恭敬而溫和: “葉姑娘走了三日,您便把自己關在房中三日。若不是有左相一黨的大臣們撐著,參您的奏折不知會有多少。您醉得夠久了,還不該醒么?您現在要喝的不是冷酒,而是冷水。” 說完,他將杯中的涼水全部倒在了寧絕的頭上。 已入了冬日,對于地勢偏北的昭晏來說,冰涼的冷水已有了刺骨的觸感。 凌初這一杯冷水澆了下去,徑直讓寧絕本來混沌迷蒙的眼神因為憤怒和寒冷而清亮了起來。 “你的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黑暗的房間內,骨節摩擦的響聲尤為刺耳。 “屬下知罪。”凌初跪了下來,但不論是從他的語氣還是神情來看一點都不像“知罪”的樣子。 寧絕冷冷打量著他。 一直以來,他都從不懷疑這個貼身侍從的忠心,也習慣了他的性格,從不像其他人那樣讓他不自在。 凌初是寧絕的一把利刃,當自己混沌時,大意時,他甚至會通過割傷主人的方式來讓主人清醒。 凌初,永遠那樣冷靜而忠誠,卑微而放肆。 寧絕抹了一把臉,神色一點點地恢復了清明和冷冽。 “起來說話。” 凌初起身,拿過一只干凈的絲帕擦干了寧絕面上的水,之后又撩起他的頭發為他重新束好發冠。 “僅僅三日,您可知我們損失了多少人馬?益王知道你這幾日的狀況,暗地里一直在周密地部署。包括殿下您,這三日里若不是我每日都守著您,您覺得您能安然地醉到現在嗎?” “呵,你醉過嗎?” “我不能喝酒。” “你可真是神奇,”寧絕淡淡嘲諷,“不能喝酒,不近女色,永遠冷靜溫和,日日刀尖舔血卻又常常眼神慈悲。怪人。” “怪人?”凌初的手頓了頓,“您說是便是吧。” “我問你,你究竟為什么來到我身邊?” 寧絕把玩著杯盞,杯中無水,倒映不出他眼底的光。 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本王”。 身后之人淡淡道:“凌初說過,會一直陪您走上帝王之路。” “你這話,不去勾搭姑娘可惜了。”聽了這話,寧絕不禁笑了出來,“你是本王的暗衛,不陪著本王登上帝位那能還做什么?” 寧絕似乎不知道,稱呼的變化會出賣一個人。 凌初恍若未聞,自顧自地接著道。 “我想看著您一步步走上高堂,走上您想去的地方,不論您是否快樂,不論您是否愿意。”凌初替他簪好發冠,聲音平靜無波,“只要您想去,我便陪在一旁親眼看著,僅此而已。” “若我敗了呢。”寧絕笑著問,眼底的光影被碎發遮住。 束完發,凌初后退了一大步。 清亮溫潤的聲音響徹在寢殿內,呼應著殿外的鳥鳴聲,叫人聽不真切。 凌初說:“那我便也親眼看著您一步步沉淪。” 窗牖上的黑布脫落了些許,一點點微光射入,正好照在寧絕身上。 凌初遙遙看著坐在黑暗中最明亮之處的那個人,他身處黑暗,習慣了黑暗,并沒有意識到光的存在,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反射著淡淡光芒。 他深深地凝視著這一抹背影。 這個背影早就失去了少年時的天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卻一直是他多年來的一束光。 “我登基之后呢?你就要離開么?”寧絕笑得十分不屑。 凌初走到寧絕面前,微微拱手:“如果您需要我,我便會一直陪在您身邊。” 空氣短暫地靜止,寧絕良久地打量著眼前人。 “凌初啊,五日之后,按照原計劃,我會登帝,之后……我會給你自由。” 凌初的聲音依舊雋永無波,只是如詰問一般抬頭,眸光淡淡地逼視著寧絕:“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您確定要留自己一人?” “想聽真話?” 但他并沒有等凌初的回應,便直接繼續道,“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我怕我有一日會瘋掉。” 凌初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靜靜地等待下文。 寧絕低低笑道:“瘋掉之后,我怕有一天我連你也想除掉。” 凌初單膝跪地,語氣如佛前誦經般虔誠。 “凌初會一直陪在殿下身邊。” “你的眼睛真會騙人。” 寧絕淡淡一笑,隨即起身,從他身邊掠過。 他走向了寢殿的大門,輕輕推門,光亮瞬間照滿了整間屋子。 寧絕站在門口,轉身對著凌初笑道:“好了,走吧,去確認最后的隱患。” 凌初遙遙看著,心頭一動。 那人含笑的聲音從刺目的光源中傳來,笑意里,終于有染上了那種他所熟悉的、悲哀洞明的殺伐。 葉蓮燈離開的當日,寧絕便將自己關在了房中誰也不見。 聽說寧絕終于從宮中出來以后,寧姝便開心地跑到寧絕的房中去探望他。 但是,寧絕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表面上對她極好,但卻對她越來越不耐,越來越不想見到她,甚至有時候還會喜怒無常地兇她。 聽其他人說,寧絕在朝堂上的手段也越來越狠厲。 小的時候,寧絕是寧姝心中溫柔的哥哥,一直對她極好,總是笑著,溫柔無比地哄著她。 后來,她漸漸看到了哥哥笑容下的另一面,無盡的殺戮與鮮血全都被隱匿在那雙灼灼的桃花眼之下。 當年沭陽之變時,她也被瞞著,本來她還不相信,直到她看到了葉蓮燈被帶回了宮,并由寧絕和那名叫做慕容涵秋的醫女改寫了記憶。 但是寧姝從來裝作無知,不敢違抗她殺伐決斷、冷血無情的哥哥。 寧絕拼命地把殺戮的一面藏著,從來不會輕易讓她看到。 可這一次,寧絕再也沒有隱藏。 他的每一份殺戮都傳到了她的耳中,處死一個臣子、將人滿門抄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確實,她也不能說什么。 但總覺得在短短幾日里,離這個昔日親近的哥哥越來越遠。 遠到她幾乎快要看不透了。 某一日,她忽然接到一張不知是誰悄悄傳來的密令。 上面說,寧絕企圖弒君謀逆,是他下毒將舜承帝變得失智,然后在利用各種陰謀算計登上了攝政王之位。 并且,密令中說,要她于當日酉時去豫泉閣看看。 于是,酉時的時候,她獨自一人悄悄來到了供舜承帝修養的豫泉閣。 寧絕宣稱舜承帝在養病,需要靜養,不許任何人探望,所以寧姝從來沒有來過豫泉閣。 暮色剛至,天色朦朧。 把守并沒有她想的那么嚴密,她居然意外輕松地就潛了進來。 她藏在豫泉閣正殿外的花叢中,在薄暮的幫助下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等了許久,忽然有腳步聲傳來。 她微微抬頭,果然是寧絕。 驚訝之余,她迅速地縮回身,花叢發出微微的聲響,但是耳力極好的寧絕卻沒有察覺。 接著,她看到寧絕端著一碗藥走進了豫泉閣的寢殿。 確認周圍沒有了人之后,寧姝悄悄潛伏了過去,蹲在寢殿的窗邊側耳傾聽。 寧絕看著躺在床上的舜承帝,他形容枯槁,臉色發黑,顯然中毒已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舜承帝虛弱地看著他,想說話卻什么都說不出,連當初的咿咿呀呀聲也不能發出了。 “父皇,兒臣來看您了。” 寧絕淡淡笑了笑,端了藥朝舜承帝走去。 他溫柔地扶起舜承帝,宛若照顧患有重病的孝子一般。 但他生硬地往舜承帝嘴里灌藥,一邊溫柔地道:“兒臣已從蓮谷谷主那里拿到了臨熙皇室遺留的云昭縠,同時到手的還有九州辭。據昭晏祖訓,皇室血脈若是能得到二者其一便擁有登帝的資格,兒臣兩者都找到了呢。一直以來,您辛苦了,五日后我會登帝,現在,您便可以先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