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簡嘉把老人送上出租車,站在水洼里,到處都是破碎的月光,粼粼的,手機顯示有新微信消息: 程程,我剛下飛機,明天能見一面嗎?時間有些晚,怕你睡了,沒敢打你電話。 太長。簡嘉匆匆看一眼,放回包里。 下一秒,她就站住了。 我能跟他借錢嗎?簡嘉心里忽然重新燃起希望,又過幾秒,她把自己否決掉了,這樣太趁人之危,明知道許遠喜歡自己,自己借錢他不會拒絕,她忽然又一點不想欠這個人情。 一抬頭,見陳清焰站在臺階上,示意她過來。 卻還是讓她坐在辦公室等著,簡嘉很累,她像驢子一樣忙,小時候看過的課文插圖,驢子的眼睛上罩上東西,一圈圈拉磨盤。 她現在就是那頭驢。 上課,看書,去胡桃里,淋雨,奔波醫院,提心吊膽,簡嘉腰背習慣性挺得直,只拿手托著腮,實在太困了,一耷拉腦袋,察覺到一只溫熱的手掌托住了要磕下去的額頭,把她扶起。 簡嘉驟然驚醒,抬頭,臉頰一片嫣紅地看向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陳清焰,她沒精神地擠出一絲笑,呼吸發燙: “陳醫生,今天真麻煩您。” 她想起什么,去翻包,找出手機:“我能加您微信嗎?” 陳清焰笑笑:“要給油錢?不必。” 簡嘉不好意思點了下頭,額頭上開始出虛汗:“我折騰您一個晚上了。” 她微微低頭一抿頭發的樣子,很美。 說完這句話,陳清焰的手又伸到了額頭上,果然,簡嘉發燒了。 眼皮子沉的睜不開,也不想說話,腦子里混混沌沌只剩一個意識:錢。簡嘉夢見天又下雨了,掉在地上,全是硬幣,多的她撿不完。 太麻煩了,怎么不下百元鈔呢?她在夢里,對這點很不滿。 等醒過來,是護士的值班室床上,她腦子不大清醒,看看四周,很陌生,坐在床沿,努力回想半天才捋清楚昨晚發生了什么,有小護士匆匆進來取東西,飛快說: “陳主任幫你安排好了,陪護房知道嗎?icu 病房左手拐就是,你在進門的下鋪,你mama病情現在還算穩定,再觀察,有情況會通知你。” 說完,特意多看她幾眼,指著桌子上的藥,“你感冒了,記得按時吃藥。” “陳醫生呢?”簡嘉發現自己很想見到他。 “陳主任今天休班,他不在。” 房間也就四五十平方,擺滿了上下鋪,里面,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布滿了麻木而疲憊的表情,見到有人住進來,沒人稀奇,這里,進進出出,每天都上演各種各樣的生離死別。 簡嘉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自覺的,朝后退了一步,兩手發麻。 她害怕。 但又不能害怕。 深呼吸一口,住進去。 第三天時,簡嘉的mama突然出現室性心率過速,下了病危通知書,猶如當頭棒喝,她無法呼吸,簽字是在淚眼模糊兼手抖中完成的。 陳清焰正在查房。 他是103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sci論文多篇,省廳級課題兩項,考試順利,28歲評上副高,一時成為全市三甲美談,精力無限,罕有的臨床科研兩手都過硬,這讓理論上三十歲出頭能評正高但實際上希望渺茫變成一種可能103陳清焰模式。 這讓老爺子臉上非常有光。 孫子是靠自己的真本事。 在貴賓樓里,被一群小護士贊美地心情舒暢,紅光滿面,等著陳清焰評正高,忒爭氣。 陳清焰像臺精準的機器,膽子又大,曾是103骨科德高望重孫教授最器重的弟子,之前,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著孫老查房,最怕的就是孫老應接不暇的刁鉆問題,大家站成一團,抱團瑟瑟發抖。 老教授經常連珠炮問題拋出,把人問的,先目瞪口呆,繼而啞口無言,最后面面相覷,選擇當場死亡。 陳清焰就是那個時候脫穎而出的。 在一眾圍觀群眾不明所以的目光中。 現在他帶人查房,實習生神通廣大,沒日沒夜背誦《骨科主任醫師1999問》,無奈,他很像老師,遺傳其犀利刁鉆精神,加之年輕,不像孫老,微胖,年紀大,看起來尚覺慈祥氣質,而陳清焰那張英俊的臉上永遠寫著“沒法通融”四個大字。 骨科查房時,大家依然抱團瑟瑟發抖。 他忽然被人喊一聲:“陳醫生!” 剛進來,是在vip病房。 他認出名師沈國華的家屬,一個瘦削白皙的中年女人,養尊處優的模樣,微笑同他打招呼。 沈國華不是他的老師,但有母校這層關系,他客氣點頭回應。 病人床頭站著個年輕的女孩子,個頭不高,五官淡淡的,卻長了一雙鳳眼,往上吊著,看向他時,帶有審視和一丟丟的探究,很矜持。 這個時候,門忽然被推開,進來的是張姨。 陳清焰轉過頭,皺了皺眉,知道是母親攛掇來的,但,跑到病房像什么樣子? 他還沒開口,就見張姨越過自己,走向的是沈國華,喜笑顏開,把手里水果放下:“哎,沈老師,氣色好多了嘛!” 說著,目光調向女孩,“哎呀,秋秋呀,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聽你mama說四大三家都搶著要你?確定去哪家沒?實習了吧?真優秀!” 病房一下聒噪起來。 一群人翹首等陳清焰發話,面對著聊得熱火朝天的病患親友。 “這位女士,麻煩等會再交流,我們在查房。”陳清焰撥開礙事的張姨,兩人目光對上,他的意思很明顯,張姨笑了,張了張嘴,沒發聲,嘴型也很明顯: 你小子。 緊接著,給他飛速瞥去一抹余光,掃過的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 陳清焰一時沒懂,懶得理會,問沈國華話時,有目光落在身上,不止一雙,張姨在一邊笑吟吟如看親兒子一樣粘著他,時不時的,又跟這對母女擠眉弄眼,他忽然想起母親那天電話里說的“正巧”。 第7章 沈家目光放的長遠,釣金龜婿,講究的是趕早不等晚。 女孩子青春短,那張臉,擱不了幾年,大學畢業二十出頭,就怕蹉跎個幾年,什么都還沒感覺呢,定位不清不楚,一旦挨三十的邊,在婚戀市場上就迅速貶值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這世界上,永遠不缺乏年輕的女孩子,割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但對個體來說,青春卻只有一次,上了年紀的女人最有體會。 沈母顯然深諳這個道理。 夫婦兩人,一個市第一重點中學名師,一個知名律師,跟陳家比,雖有高攀的意思,但勝在家世清白,女孩子自身985畢業在即,陳清焰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和三十而立的年紀多少沖淡這個不怎么門當戶對的基本盤,況且,陳清焰本人,非長房長孫,遠離陳家政商圈的大背景,沒有要為家族聯姻的利益任務。 這一點,也是沈母早盤算過的。 母女兩人在查房的大部隊走后,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聽張姨熱情高漲張羅完后,沈秋秋態度卻不太清晰,她只清高地點評了一句: “他看著算年輕。” 年輕的女孩子習慣把30歲的男人視為老男人,似乎,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物種。 但他身材實在是好,應該有健身的習慣,一張臉,輪廓分明,白大褂一絲不茍,不說話時,是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沈秋秋中間似有若無看了他四次,他沒有看自己一眼,連余光都沒有。 這讓沈秋秋有點挫敗。 簡嘉就是在沈秋秋懷著那幾分挫敗出來時,頂頭迎上的她。 彼此都有些意外。 “你,”簡嘉忘掉那一巴掌的不快,她不記仇,眼下,心里涌起的更多是面對疾病時的感同身受,“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嗎?” 沈秋秋輕蔑剜她,笑一聲,什么也沒回答,覺得這人真夠賤的。 人直接走了。 簡嘉沒覺得尷尬,抿了抿唇,mama剛再次搶救過來,她感恩無比,一下理解透所謂的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跟沈秋秋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盡管,她作祟,讓自己大學最后一回的國家獎學金泡湯,理由充分的很,簡父落馬,國家獎學金是給品學兼優頂尖學子的,顯然,簡嘉如今身份敏感,再拿這個錢,不太平。 院里充分考慮了沈秋秋寫的匿名信。 輔導員找簡嘉談話時,點到為止,獎學金給了遞補的沈秋秋,簡嘉聽到風言風語,沒有任何爭辯。 她和國獎轟轟烈烈擦肩而過。 她不再怪大家為什么總要把爸爸的過錯過渡到她身上,想通這一點,簡嘉花了一年多時間。 醫院里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簡嘉行走其間,已經適應很多。陪護房離icu近,簡嘉進來,那個兒子車禍成植物人來陪護的退休老交警問她: “姑娘,你mama怎么樣了?” “我mama沒事,搶救過來了,謝謝您關心。” “那真好,那真好。”老交警在搓手,一臉的高興勁兒。 好像他兒子醒過來了一樣,簡嘉看著他花白雙鬢,忽然心酸,想哭。她天生情感豐富,好像在愛哭和愛笑之間沒什么過渡。 “哪位是林蘭畦的家屬?”護士閃進來,揮著手里的繳費單。 簡嘉立馬站起,心口狂跳,道了謝,看一眼上頭的數字,定定神,開始算用過醫保大概又是個什么數字。 再次見到陳清焰,是在醫院附近的小餐館門口。 簡嘉交完費用,到飯點,站在洛陽牛rou湯店面前,暗暗比較起大小碗的價錢,她仰著腦袋,皮膚白得發光,像脫胎的玉。 綁的馬尾,額頭飽滿,在明晃晃日光里頭,一圈毛乎乎的金邊,好似個可愛的小女孩,眼巴巴張望櫥柜里自己心儀的花裙子,陳清焰在里頭隔著玻璃看到了她。 等她進去,只有陳清焰對面還有空位,他這兩天格外忙,腳不沾地,吃飯時間控制在了不超過二十分鐘。 今天骨科罕有碰了回醫鬧,要打人,陳清焰坐著的,一個反手,對方直接骨折,這下更沒完沒了,弄出不小動靜,他抽身出來,食堂里一群女人正議論得花枝亂顫,見他現身,相熟的擠眉弄眼想問話,陳清焰沒什么心情開口,索性出來吃。 “陳醫生,真巧,我請您。”簡嘉發現是他后,不等人反應,轉身去柜臺結賬,指了指不遠處的陳清焰,微信支付了。 陳清焰沒拒絕。 兩人隔著一片騰騰熱氣。 白大褂脫了,他穿的襯衫,2.5mm厚的海產貝殼扣,頂級縫線,極其合身,看起來干凈利落,坐在洛陽牛rou湯的湯館里,鶴立雞群。 有三五扎堆吃飯的小姑娘們在互相打趣,看著陳清焰。 陳清焰則掏出一張紙幣,推了過來,那是簡嘉偷偷托小護士壓在他辦公桌上的,油費。 “陳醫生,那天您跑了十幾公里,也忙了一晚上,您必須收下。”簡嘉把錢推回去,一臉正色,她認得他的車標,這點油錢,不值得一提,但她不能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