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林蔓租的房子位于三層小洋房的最頂樓,一居室,厚厚的灰塵落了滿屋。無論林蔓開門還是開窗,迎面都會撲來厚厚的灰塵,嗆地她直咳嗽。 林蔓挽起袖子,用毛巾裹了頭發(fā),開始大掃除。自小,她的母親就要她用做家務(wù)換零用錢。對于她來說,這點小活根本算不了什么。 灰塵先用干抹布抹一遍,再用濕布擦凈。掃地之前,先撒一些水,未免清理時弄得塵土飛楊。拖地一定要放在最后。木地板雖然已經(jīng)斑駁地掉了漆,但因為材質(zhì)是上好的柚木,林蔓還是跪地用柔軟的抹布再擦了遍。 當一切清掃完畢,窗明幾凈。天色黑了,秦峰那邊廂修好了燈。站在門外,林蔓看見幽暗的屋里亮起昏黃的燈,聽著秦峰敲擊床板的“咚咚”聲,心里說不出的恬靜踏實。 “再釘上一塊板就好了。”秦峰說道。 林蔓輕笑:“那我去炒菜燒飯。” 秦峰點頭,目不斜視地盯著手里的板子。林蔓出門去借蜂窩煤,他抬頭瞥了眼林蔓的背影。不多一會兒,聽見外面?zhèn)鱽砹致鹱鲲埖穆曇簦勔婈囮嚥讼悖浇枪雌鸬男Γ睦餄M是稱心的如意。 林蔓去供銷社買了三樣菜,蘿卜、茄子和豆角。用門口的小煤爐,她炒了一碟蘿卜絲,又燉了一盤茄子燉豆角。煤爐的邊上還有一個小爐子,爐子上有鋁鍋。在炒菜的同時,她用鋁鍋燒飯。棺材里還有不少大米。趁沒人時候,她取出了小半袋,藏在門后,留備想吃的時候,就舀上一碗。 秦峰忙完一切時,林蔓已經(jīng)把燒好的飯菜擺上桌子。他站起身,接過林蔓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把臉和手。坐到桌前,他先夾了一筷子蘿卜絲。蘿卜絲脆爽又可口,他點了下頭,再去嘗茄子燉土豆,味道亦是一樣的鮮咸美味。忙了一整天,他的胃口出奇的好,就著兩樣小菜,他大扒了三四口飯。 林蔓只稍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她輕笑著看秦峰狼吞虎咽地吃完飯菜,默默地倒上一杯茶水,推到秦峰手邊。 房門大開,林蔓坐在屋里,能聽得見來自樓下的吵嚷聲。有人在放收音機,聽晚7點檔《紅星閃耀》的新聞節(jié)目;還有人在談話,南方的吳儂軟語與北方的豪爽官話此起彼伏;有人在拉二胡,胡弦“咿咿呀呀”得響,唱不盡的悲涼凄愴…… 秦峰喝盡杯里的茶,起身拿起外衣,向林蔓告辭離開。 林蔓送秦峰下樓。樓外的巷子里漆黑一片。若不是有幾扇亮燈的窗戶照亮,伸手不見五指。 林蔓站在巷子口,望著秦峰騎車離去。莫名的,眼見著秦峰的背影漸漸消失,她的心驀地懸起來。她轉(zhuǎn)過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想到家里空無一人,不禁隱隱地感到了些許悵然。 鈴~~~ 快走到家門前,林蔓聽見身后有自行車鈴響。她猛地回頭,皎潔的月光攀上了藏藍色天幕,銀色的月輝傾灑下來,耀亮了秦峰英俊的面容。 “我?guī)闳ヒ粋€地方。”秦峰眨了眨含星的眸子,嘴角勾起爽朗的笑。 林蔓來不及換鞋,穿著拖鞋徑直坐上秦峰的車。秦峰自行車頭的鈴聲再又響起。 鈴~~~鈴~~~ 秦峰車子騎得輕快。不多會兒,他載著林蔓出了巷子,上了大道,沿著江邊騎了些許時光,最終停在一座塔樓前。塔樓孤零零地立在江邊,四周荒僻,塔后唯有幾棵歪脖子枯樹。 “這里是?”林蔓仰看塔樓。這座塔樓顯然已經(jīng)有些年月,底層的雙開大門半敞,樓上的額坊、欄桿、窗子,無不是破敗不堪。 秦峰推開塔門,領(lǐng)著林蔓走向樓頂:“這里就是聽風樓。” “什么人會在這里建樓。”林蔓上到樓頂,推開掛蛛網(wǎng)的窗子。夜晚的桃花江浩渺無際,一浪挨著一浪的潮聲撲面而來。 秦峰站在林蔓身后,笑說道:“相傳是個好財?shù)纳倘恕K催@里西面能看城中萬戶、煙雨萬家,東面能看江上波濤、崢嶸千里,所以在這里建塔建樓,供文人墨客、雅士閑人在這兒住宿,便于他們看江上日出。” 林蔓轉(zhuǎn)身直面秦峰,笑說道:“你當我沒讀過“老殘游記”?再說了,往往杜撰故事的開頭,都有相傳兩個字。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何苦誆我。” 秦峰低頭凝看林蔓,沉聲道:“歷來江邊湖邊建樓,為的都是這些理由,怎么能算我誆你?” 林蔓移視線到江上,避開了秦峰眼里炙熱的光,沉默了半晌,緩緩道:“說的也是,你這樣的人,是不會誆人的。” 秦峰道:“那么你呢?” 林蔓笑了笑,無奈地搖頭,走過秦峰身側(cè),徑直下了樓。 秦峰站在樓上,看著林蔓從樓下的門里出來。 一出大門,林蔓就回望樓上,對上面的秦峰喊道:“秦公安,你抓過不少女特務(wù),對于撒謊的女人,你應(yīng)該看得很清楚才是。” 秦峰笑了,心里暗道:“是啊,但是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第41章 往返南北 《春田》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地名, 文化宮后南區(qū)48號。這里是嚴英子嬸嬸住的地方。陳書常來這里找嚴英子。后來, 兩個人結(jié)婚了, 他們最初也是住在這里。《春田》里近一半雞毛蒜皮的愛恨情仇,都在這里發(fā)生。 林蔓對南區(qū)48號并不陌生,正如她也很熟悉那個小黃樓里的教授。他是《春田》里的男二,不日后, 他將會認識嚴英子,并且也和曾經(jīng)的秦峰一樣,深深地愛上她。 進入11月后, 天愈發(fā)得冷了。每到早上,林蔓都懶懶地蜷縮在被窩里不想出來。 鈴~~~鈴~~~鈴~~~~ 鬧鐘響了又響, 說不上是第幾次,林蔓才睡眼惺忪地爬起身。看見鐘上時針已經(jīng)過了7點, 她嚇得跳起來, 慌亂地穿上衣服, 挎上包, 連前夜留做早餐吃的包子都來不及拿,就急匆匆地奔出了門。 要是還住在趙里平家, 林蔓就不用這么著急了。因為走到廠區(qū)只要十幾分鐘, 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睡懶覺。現(xiàn)在住江南,她不得不早一個多小時起床,趕公交、坐輪渡,在人頭攢動的烏泱泱的人群里擠著、走著,極力在上工鈴響之前, 沖進化驗室。 緊趕慢趕地,林蔓終還是晚了一刻鐘到。她輕手輕腳地進門,段大姐看見她,直沖她眨眼。 “剛才主任來,我說你去茶水間了。” 林蔓剛一坐下,段大姐就挨過來說道。 林蔓手忙腳亂地放茶葉進茶缸,收拾桌上雜亂的文件,末了想起來早飯還沒吃,不由得嘆氣道:“唉,只晚起來了半小時,就趕成這樣。” “你不是住在老趙家?怎么還要趕輪渡。”段大姐不解。 林蔓這才想起沒對段大姐說過搬家的事。于是,她從趙德找秋莉娜分手講起,一一都說與了段大姐聽。 “現(xiàn)在廠里住房確實困難,”段大姐聽后連嘆了幾口氣,“你能在江南找到房子算不錯了。你可不知道,我們廠里好多人都租不到房子。房管科沒法子,只好騰出倉庫,改成大通鋪來讓他們睡。” 說罷,段大姐頓了頓,又道:“趙德這孩子太不省心了,那小秋同志剛開始找對象時,條件要求可高呢!安局說了,男方的人品相貌,職務(wù)級別,還有男方父母的職務(wù)級別,一樣都不能低。” 林蔓道:“那怎么又找趙德了?我看安局對趙德還挺滿意的。” 段大姐聳了聳肩:“誰知道吶,有天安局愛人突然托人放話,要趕緊給秋莉娜找個對象,關(guān)鍵要人老實,其他沒要求。我看德子家不錯,就介紹了去試試。沒想到,還真成了。你說,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福氣。” 林蔓不答,只淡淡地笑。 段大姐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白費了。將來德子一定后悔。rou聯(lián)廠的一個姑娘,怎么能比得上小秋啊!” 四車間送來單子,指定要段大姐復(fù)核。段大姐忙移了椅子回座位。林蔓去茶水間倒水,回來時候,一車間送單子的人正在等她。她換上白大褂,也開始工作。 下班后,鈴聲剛一響起,林蔓又是馬不停蹄地往江南趕。 搭輪渡,乘公交,人擠得比上午厲害。林蔓被夾在人堆里,左搖右晃。她不時地懷念起住在趙里平家的日子,盡管住在人家屋檐下,少了自由,但至少不用這樣天天幸苦地趕通勤啊! 好不容易挨到回家,林蔓發(fā)現(xiàn)燒飯用的煤沒了。于是她拿上煤票和籃子,又急匆匆地跑去煤場。 在六十年代,買煤需要到蜂窩煤場。 文化宮距離最近的蜂窩煤場約有一里路。林蔓不得不小跑著去。 煤場上的煤大多現(xiàn)打現(xiàn)賣,所有的蜂窩煤一概從一條傳送帶上下來。林蔓交了錢和票后,便走到傳送帶前,將買的蜂窩煤一個個地取下,放進籃子。因為是現(xiàn)打的煤,帶著潮氣,林蔓拎回家后還不能立刻用,得先排在房腳下,等著天光放亮,有陽光將其全曬透了才行。 林蔓整齊地摞好煤堆,已是晚上7點。她看著煤堆發(fā)愁,以后燒菜的煤是解決了,可是今天怎么辦啊?文化宮附近的國營飯店該都打烊了!她正想著晚上該去哪兒吃飯,秦峰騎了一輛三八大杠的車子到她身后,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笑問道:“還沒吃飯?” 林蔓回看秦峰。 秦峰打了眼林蔓身后的蜂窩煤,嶄新的煤球,顯然是剛從煤場買來。他笑說道:“這些起碼要過兩天才能用,要不你去我家?” 林蔓輕笑地坐上秦峰的車。秦峰已經(jīng)習(xí)慣了林蔓的重量。林蔓剛一上車,他便蹬起了車子。 車鈴叮叮地響,車頭晃了兩晃。林蔓抬頭仰望小洋房的窗。窗子里亮著黃澄澄的光。她輕輕地扶了下秦峰的腰。車速立刻快起來。當她回頭時,再看那幾扇亮燈的窗,已經(jīng)只剩了幾抹淡淡的黃暈,漸漸被吞噬進濃重的夜里。 秦峰住的房子是公安局分的一座小平房。本來他和隊里的一個同志住。年初時候,這位同志打了結(jié)婚報告,另申請了一套兩居室,搬走了。現(xiàn)在,房子里只剩下秦峰一個人。 “進來!”秦峰開門,開燈,引林蔓進屋。 林蔓輕笑著倚門,不急著進屋。燈亮了,她先環(huán)視屋里的一切。 房間不大,但家具齊全,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床邊有臉盆架,桌子靠窗,窗臺上有幾本書,摞列得整整齊齊。 “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去食堂打飯。”秦峰打開抽屜,拿出了兩個飯盒,大步地邁出門。 林蔓踱步進屋,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秦峰騎車離去。她知道公安局雖然就挨在文化宮邊上,但進去打飯出來,來回總要花上二三十分鐘。而這二三十分鐘,足以她做些事情了。 林蔓從頭上抽出發(fā)卡,輕易地撬開了帶鎖的抽屜。抽屜打開時,她持手兜在抽屜的口子邊。一根極不易被人察覺的牙簽從上面落下來。林蔓輕笑,寫諜戰(zhàn)時,她做過大量的資料調(diào)查,知道這是大多特工慣有的習(xí)慣。但凡出門,他們一定會在門閂、窗臺、抽屜等地方留下記號。若有人進來,或做了暗中的搜查,憑這個,他們一眼就能察覺到。 抽屜里多是辦案的文件。在里面,林蔓找到兩份標了她名字的土黃色檔案袋。這兩個檔案袋,一個很厚,一個很薄。 她先打開了薄的一個,內(nèi)里只有兩頁紙,頭頁紙的標題是“對五鋼廠化驗室新職工林蔓的背景調(diào)查”。她粗粗掃掠了一眼內(nèi)容,基本與她做出來的假象沒區(qū)別。父母是紅旗生產(chǎn)大隊人,早逝。外婆是上海梧桐里的白秀萍。見沒什么異樣,她塞紙頁回了檔案袋,又打開另一個。 另一個檔案袋比前一個厚得多。林蔓抽出后,先是一目十行地粗略掃視。看著看著,她手里的動作慢下來。隨著看得愈發(fā)仔細,她額角沁出了汗,背脊發(fā)涼。這一份檔案里,有她如何從紅旗生產(chǎn)隊轉(zhuǎn)到上海的分析,也有她是如何利用戶籍管理漏洞,先一步得到五鋼廠錄用的推測。基本上,除了她是穿越來的這一事實,秦峰把一切都調(diào)查出來了。 檔案分析的最后一行是空白,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秦峰還沒有簽名,下最后結(jié)論。而這,有可能說明他還沒有把材料上報。 林蔓在心里推測道:難道秦峰還沒有決定交哪一份。 外面?zhèn)鱽砬胤宓淖孕熊団徛暎致Ψ帕藱n案袋回抽屜。如秦峰做過的一樣,她在抽屜的上沿放了一根牙簽。 “今天有豬rou白菜餡餃子。”秦峰一進屋,就見林蔓在翻抽屜,他拿著飯盒的手停在半空,怔怔地站住。 林蔓從抽屜里抽出一條軟尺,笑說:“你一個大男人,又不做衣服,要這個做什么?” 秦峰看清林蔓翻的抽屜是沒鎖的那個,松了口氣,面色又恢復(fù)如常:“是我同事的,那時候他愛人說要給他做個……” 秦峰驀地住口。林蔓站在他背后,纖細的手指游走在他身上,正用軟尺量他的肩寬、臂寬…… “你要做什么?”秦峰轉(zhuǎn)身。 林蔓推了秦峰回去,嗔道:“別亂動!” 秦峰回身,聽林蔓的話,站得筆挺,伸平胳膊…… 屋里只亮了盞臺燈,整個房間半明半暗。 秦峰背對林蔓,站在陰影里,眼睛明亮,唇角揚起抹淡淡的笑。 因為秦峰回來得飛快,飯盒蓋打開時,里面的餃子還冒著熱氣。 林蔓幫著秦峰擺上碗筷,倒醋進碟子。坐在秦峰對面,她大口吃了兩個。驀地,她發(fā)現(xiàn)秦峰沒動筷。她抬起頭,看見秦峰正對著她輕笑。 “我臉上有東西?”林蔓重重地夾餃子蘸醋,又是一口一個。 秦峰笑道:“不是,趁離你近,想把你看得更清楚些。” 燈泡閃了一下,滅了。這是江城常有的事,因供電不足而引起的區(qū)域性停電。 屋里頓時陷入黑暗。 猝不防地,林蔓迫近了秦峰。頃刻間,他們鼻尖挨著鼻尖。秦峰能清楚地看見林蔓月牙樣兒眉眼里的星眸,秀美直挺的鼻。呼吸間,林蔓的櫻紅朱唇微微張啟,誘得秦峰呼吸急了,整個身體不由得緊繃起來,頭麻得好像要炸開,不知所措。 “這樣,是不是能讓您看得更清楚?秦公安。”林蔓嬌媚地笑,好像一朵妖嬈的海棠,半開在秦峰眼前。 秦峰恨極了林蔓媚聲媚氣地叫“秦公安”。每到這時候,他便免不得有了一種罪惡感。這種罪惡感總是夾雜著無法言明的禁忌的刺激。他覺得自己好像受女鬼引誘的書生,因女妖的勾引而破戒的和尚,還有在x統(tǒng)女特務(wù)的誘惑下,沒能堅持住革命意志的地下黨。 桌上的臺燈再又一閃,亮明了屋子。整個區(qū)域的電力瞬時恢復(fù)了供應(yīng)。 秦峰收起了愈發(fā)跑野馬一樣的思緒。他再看林蔓,林蔓已經(jīng)坐了回去,如同停電之前一樣,正在吃餃子。片刻前空氣里曖昧的氤氳仿佛散了,他甚至錯覺興許一些事并沒有發(fā)生。一切,原都是他的幻想。 “想什么吶?吃餃子!”林蔓輕笑,喚醒了呆愣住的秦峰。 秦峰無奈地搖了下頭,甩去不斷涌現(xiàn)腦海的旖旎風光,持起筷子,夾了一個餃子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