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阿克勒王沒聽懂兩人的話,又以古匈奴語朝項述說:“請大單于,為孩子賜名。” “阿克勒人生活在巴里坤海子畔,”項述想了想,說,“就叫那……” “……多羅吧?”陳星接了話頭。 項述:“……” 項述奇怪地看著陳星,陳星說:“大單于想說這個名字,對不?” 項述心中疑惑已不能更甚,偏偏陳星又開始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仿佛因為項述那句“你把我當什么”也生氣了,于是在阿克勒王面前只將項述當作大單于對待。 “阿克勒王,你要和由多談談么?”陳星心想,與兒子久別重逢,應該有不少話要說吧。但由多復活之后便不知去了何處,也不來見父親,似仍有心事,于是朝項述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起身,離開王帳。 風雪漸小了些,白毛風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飛揚的、覆蓋天地的小雪。 項述與陳星從帳篷中走出,兩人在空地前停下腳步。陳星滿臉不高興,現在變成他在鬧脾氣,也看得出項述的氣消了,有話想說。 項述:“孤王還沒說什么,你倒是先不樂意了?” 陳星側頭皺眉審視他,項述反而有點躲避陳星目光,不自然起來。 陳星知道以項述的性格,這么說無異于是道歉了,不知道拓跋焱和他單獨相處時,朝項述交代的話有多大作用,總之,現在項述已經不在意拓跋焱了。 但陳星還很在意,我這一路上對你怎么樣,你心里還不明白么?拓跋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而且上一次也是這般,項述不知為何,對他總是帶著極強的警惕,這是不相信我吧! 兩人站定,看著彼此。陳星忽然說:“你覺得我沒將你當大單于看待,我說實話吧,是。對我而言,你不是大單于,你只是我護法,你也許不知道護法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驅魔師與護法,將彼此相托,無論是……” 項述的表情瞬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此刻車羅風卻匆匆來了。 “安答,”車羅風說,“斥候有消息了。” 項述:“接著說。” “你先忙吧。”陳星一見車羅風就沒心情了。 項述只得朝陳星道:“留在營地,稍后孤王還有話問你。” 說著項述轉身與車羅風一同離開,陳星注視項述的背影,有點無奈,吁了口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拓跋焱與肖山、司馬瑋、由多正在阿克勒族營地的另一側烤火。 “怎么不進帳篷里?”陳星詫異道。 拓跋焱:“你和大單于,不是想說說話么?” 肖山握了個雪球,扔給司馬瑋,司馬瑋扔給由多,由多扔給拓跋焱,拓跋焱再扔給陳星,陳星扔回給肖山,三人兩魃,仿佛玩著一個無聊的游戲。 “你和項述說了什么?”陳星忍不住問。 拓跋焱攤手,說:“我只是告訴他,我不喜歡你,如果他介意的話,我這就在他面前自盡,不想讓你們因我吵架。” “哎,”陳星哭笑不得,“你有病?” 拓跋焱:“我聽你們漢人說過許多故事,伍子胥奔楚漁父沉江、荊軻刺秦樊於期獻首。大單于既不相信我,一死以證,又有何妨?反正我這性命早已不足掛齒,能派上用場,拿去就是了。你若愿意阻止王子夜,全我心愿,我便死得……” “好了!”陳星帶著怒意道,卻止不住地一陣心酸。 拓跋焱卻執拗地把話說完:“……若辦不到,也沒什么,盡力而為就行。” 短暫沉默后,陳星心中充滿愧疚,說:“拓跋焱,對不起。” 拓跋焱擺擺手,示意無妨。 陳星又道:“你生氣了。” “沒有,”拓跋焱勉強笑了笑,說,“真的沒有,我只是不希望令你們互相猜疑。是我考慮不周全。” 肖山說:“你明明喜歡陳星,為什么不承認?” “肖山!”陳星抓狂道。 “啊?”拓跋焱有點茫然,說,“小兄弟,咱倆以前還不認識吧?為什么這么說?” 肖山:“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承認吧,你喜歡陳星。” “不要再討論這種無聊的話題了!”陳星見氣氛稍松懈了些,馬上道,“給我打住,肖山,別再胡說八道。” 肖山盯著由多,不情愿地“哦”了一聲,說:“你們為什么都這么口是心非?” 司馬瑋說:“人都口是心非。” 陳星嘴角抽搐,看了眼由多,又問:“不與你爹娘談談去嗎?” 由多頭發散亂,抬起頭,看了眼陳星,陳星上前去,把他的長發綰好。 “他們已經不再是我的父母了,”由多說,“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大驅魔師,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陳星打量眾人一眼,猜測也許自己到來之前,這群家伙就在討論這個問題,肖山應當也告訴了他不少往事,以及大伙兒的身份。 “你是誰?”司馬瑋問。 “我不知道。”由多茫然地問,“你又是誰?” 司馬瑋說:“我也不知道。” 遠處的帳篷中傳來嬰兒啼哭聲,由多聽到這聲音時,不禁轉頭,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你的弟弟,”陳星說,“去看看他們吧。” 這個時候,阿克勒王揭開帳簾,站在王帳前,朝他們所在之處看了一眼。 陳星能感覺到,由多與那多羅兩兄弟之間,也許存在著某種奇異的聯系。而現在阿克勒族想必也為了安置他而十分頭疼,大王子歸來,卻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當年還是阿克勒王將他帶往卡羅剎山內,親手下葬……他還是人嗎? 但陳星相信,不管由多變成什么,對阿克勒王與王妃而言,他始終是他們的孩子。阿克勒王一定有許多話想朝他說。 “去,”司馬瑋說,“要做什么,不差在這一時。” 于是由多拖著沉重而笨拙的步伐,走向王帳,阿克勒王轉身入帳,留給了他們一個背影。陳星眼望由多離開的方向,肖山說:“接下來要做什么?哥哥在埋伏他們嗎?什么時候能回卡羅剎去?” 陳星知道肖山有點著急,他離開陸影的身邊太久了,巴里坤湖距離卡羅剎只剩三天路途,他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卻全因陳星的要求,才沒有擅自行動。從這點上看來,無論因陸影囑咐他“你必須聽陳星的”,還是肖山本來就對陳星無條件地相信,都令人覺得他實在是個非常聽話而單純的小孩。 “回去睡覺,”陳星說,“你們一定都困了,等項述埋伏到周甄之后,我們就動身往卡羅剎。” 陳星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徹底凈化周甄,讓王子夜的手下來一個少一個,來一對少一雙。也許因為司馬瑋被拐到己方,王子夜不敢再隨便派出魃王出戰,而是在另想對策。而陳星隱隱約約,總覺得陸影的要求尚有深意,仿佛在阻止他們前去,或者說不要過于著急,也許在這趟北方之旅中,尚有其他變數將發生。 拓跋焱趕路一天,也有點困了,打了個呵欠。陳星便讓他們到空帳篷中補睡,帶著肖山要走。 司馬瑋則說:“我不用睡覺。” 陳星說:“魃王,麻煩您到湖畔去,看看護法在做什么,如果有需要,暫時聽他的差遣。” 司馬瑋點了點頭,離開營地。 肖山進帳篷后便趴在地鋪上睡著了,這帳篷四面漏風,冷得陳星有點受不了,正要把毯子重重裹上時,鳳凰飛了進來,頓時帳內溫暖如春。 “需要幫忙么?”重明幻化出人形,“哈拉和林沒事,我派出鳥兒正在偵查,不過看你們這邊,也許需要人手?” 重明調整了下策略,對陳星客氣少許,這次一定要找機會把第三件事辦完。 陳星無聊地說:“不用了,你就這么嫌棄我么?多陪我幾天也不樂意?” 重明走到一旁,席地盤膝坐下,金紅色的雙目看了眼熟睡的肖山,又看了眼陳星。 “我可以替你徹底退去白骨軍團。”重明道。 陳星說:“我相信項述,這點麻煩,他還是能解決的。” 重明冷冷道:“我想與你談談,你究竟想要什么?” 陳星沒回答,背過身去,伸手將肖山扒拉過來,摟在懷里。 重明說:“你心里早已有主意了,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類,比孤王見過的不少人都要聰明得多。大家開誠布公一點,又有何妨?” 陳星眼皮子直打架,犯困了,答道:“我怎么總覺得自己很笨呢?” 重明:“你的聰明是大智慧,譬如現在,你心里一定已經想好了第三件事。” 陳星打了個呵欠:“你奉承我也沒有用,我不會中你的計的。” 重明:“孤王倒是很好奇一點。” 陳星轉過頭,看了重明一眼。 “若當初孤王不為述律空重塑身軀,”重明瞇起眼,說道,“眼下你的護法,又會是誰?” 陳星:“……” 這問題他倒是從未想過,但被重明這么一問,陳星突然也有點好奇起來。如果在潮汐回溯那天,重明與歲星沒有種下先于一切的這兩個變數,那么當他抵達地牢最深處之后,那里想必將不再有項述。 雖然一直以來陳星都下意識地不去想這個問題,畢竟人的趨利避害本性讓他不愿去構思什么最壞打算,但這個謎總是讓他忍不住地懷疑。沒有項述,卻又必須重來一次的這三年,將會發生什么情況? “這么一來,護法估計就變成我干兒子了。”陳星隨手拍了拍懷里的肖山。 “我看不見得。”重明隨口道。 陳星:“……” 無數個猜測逐漸在陳星的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一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前因后果,忽然就產生了奇怪的聯系。 “歲星已經離開你了,你會活很久很久,也會找到一位,與你相伴一輩子的……護法武神……” 那是陳星在失去意識、墜入黑暗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 如果沒有遇見項述,那么失去一切記憶的自己,一定會失落地站在地牢門口,最后接受了心燈指引出錯的事實,離開襄陽城北上。不被項述綁在民舍外,他將提前半天抵達麥城,不會碰上馮千鈞,但最終他們依舊會在長安認識,只是延宕了不少時日。 那天他將騎馬穿過隆中山,天色尚早,不會在那個峽谷外宿營,就不會碰上魃…… ……也不會遇見周翌。 他就這么離開荊州,前往長安,抵達后,一定會去拜訪宇文辛,認識…… 所以如果按照項述的計劃,一切若重來一次,他的護法極有可能將會是—— 陳星翻身,離開帳篷,裹好外袍,縱馬出去,沒入風雪之中。 “項述!”陳星朝著湖畔縱馬疾馳,喊道,“項述!你在哪兒?!” 湖畔雪霧茫茫,一個身影從樹叢下飛出,撲住陳星,帶著他滾下了馬,將他抱在懷里,滾了幾圈。 “你瘋了!”項述身上、頭上全是雪,抱著陳星,壓抑著憤怒道,“又跟來做什么!”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那一瞬間,他仿佛就明白了,近日里項述為何對拓跋焱抱有這種奇怪的敵意——萬古潮汐發動前,項述一定也曾經想過,定海珠碎裂,這個自毀行為無異于將陳星重新托付給了拓跋焱!而這一暗示,始終根植于他的腦海中,令他對拓跋焱抱有相當強烈的敵意! 項述:“???” 項述疑惑地看著陳星,陳星不住喘息,而后道:“沒……沒什么,我就是,突然擔心你了,有點……有點想……想你。不知道你在……在做什么,忍不住出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