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陳星與項述交換了眼色,感覺到項述不太喜歡拓跋焱,但今日似乎各部之間十分忙碌,起床不到片刻,便有人輪番來報,陳星便催促項述去處理族務,也知道他不過是嚇唬拓跋焱,實則不會動手殺他,自己便朝拓跋焱慢慢解釋,又詢問了苻堅朝廷的情況。 原來長安魃亂后,大秦朝廷便產生了激烈的動蕩,苻堅更是讓人四處搜尋王子夜的下落,意圖聚起魃軍,在襄陽、洛陽等地集結,充當攻打南晉的先頭部隊。 這個提議頓時就遭到了漢臣們驚恐的反對,然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慕容家及早有離心的匈奴等部,反而推波助瀾,難得地贊成了苻堅此舉。只要火不燒到自己身上,打這場南征大戰少死點諸胡子弟,何樂而不為?反正死的人一邊是活尸,另一邊則是漢人,橫豎也不關自己事。 唯獨拓跋焱站在了文官們的一邊,極力說服苻堅,恐怕引發嚴重動蕩,反而累及大秦。接著果然激怒了苻堅,被投下獄。趁機逃獄后,前往敕勒川中,一路餓了好些天,鐵勒人送來吃的,拓跋焱便坐在陳星對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陳星見狀也不瞞他,將王子夜的計劃原原本本,全部告訴了拓跋焱。 拓跋焱清秀英氣的臉上,只是短暫地發生了少許表情變化,很快又恢復了原狀。陳星心想既然不像上一次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自己,這回應該沒什么關系了吧? “陛下待我,名為兄弟,卻情同父子。”拓跋焱放下茶杯,長長地出了口氣,無奈道,“如今已沉浸在煉制魃軍的宏圖大業里,王子夜臨去之前,所言正中陛下之念……” 這種事已發生過一次,陳星絲毫不覺得奇怪,只沉吟思考王子夜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有什么辦法,能讓他恢復清醒么?”拓跋焱焦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長安之亂雖是大單于帶兵平復,歸根到底,卻終究是因為有你出力,你能讓陛下清醒過來!陳天馳,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陳星無奈道:“我又何嘗不知其中利弊?苻堅一旦喪心病狂,豢魃為軍,開戰之后定會攪得一團亂。但拓跋焱,你還沒明白么?清河公主與馮千鎰被魔神血影響這不錯,苻堅的野心,卻明顯出自于他自己的欲望!” 心中沒有魔血的種子,亦未曾被怨氣所腐化,又讓陳星從何下手? 拓跋焱只是反復地說:“陛下從前不是這樣的!直到王猛死后,王子夜來了,陛下才變成如今這般,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人是會變的,拓跋焱,”陳星朝拓跋焱說,“你得明白,他不是你曾經的陛下了。” 拓跋焱堅持道:“他會清醒,陳星,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 “需要幫忙么?”鳳凰又來了。 “誰?誰在說話?”拓跋焱被嚇了一跳。 陳星:“你還能幫助苻堅恢復清醒?” 鳳凰:“不能,但一把火噴死他想必問題不大。” 陳星:“噴死了他就沒人當皇帝了么?這能算解決問題?你別添亂了,快走。” 拓跋焱眼里帶著詫異,望向飛走的鳳凰,再看陳星。 陳星想起上一次,他們告訴他拓跋焱的死因,心中便不免充滿了唏噓,當時他已知道拓跋焱時日無多,沒想到到得如今,萬一拓跋焱孤身回去阻止苻堅,只怕一切竟還要重演一次,不能再讓他枉死了。 陳星說:“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我改變不了苻堅的內心,但只要按我的計劃這么走下去,他最后將無魃可用,不會發生你所預想的狀況。” 拓跋焱與陳星對視良久,陳星想了想,說:“接下來,你又怎么打算?” 拓跋焱說:“我還能如何打算?前來敕勒川時我就想好了,我只能協助你們,避免眼睜睜看著陛下走上入魔的道路。” 陳星本想說別鬧了,你能做什么?但轉念一想,現在拓跋焱也無處可去,自己只要開口,項述自然會把他逐出哈拉和林,甚至有權將他放逐到長城以南去,可是拓跋焱形單影只,只能流浪,又能往何處? “我可以幫著保護你,”拓跋焱說,“我武藝還拿得出手,雖不比大單于,但上陣殺敵還是沒問題的。大單于日理萬機,回到敕勒川后,他既要領軍作戰,又要照顧你的安全。萬一你有個閃失,誰去除魃?” “停!”陳星見苗頭有點不對,馬上叫停,心想有項述在,還是好意心領了,項述若有顧不上的地方,還有戰斗力高強的肖山呢。 拓跋焱說:“只要你答應,最后帶我一起前去鏟除王子夜,燒干凈他的魃就行。” 陳星說:“哪怕你不求我,我也會這么做的,這與需不需要你保護沒有關系。” “是我的過失,”拓跋焱又嘆了口氣,說,“是我沒有保護好陛下。那天如果我待在陛下身邊,事情……事情就不會演變成最后這樣。” 陳星終于明白了——拓跋焱心中有愧,他想贖罪。 他起身,拍了拍拓跋焱的肩膀,說:“我去問問大單于的意思。” 拓跋焱:“我可以從現在開始跟著你,你如果有需要,只管吩咐。” 陳星:“你真要武藝高強,就不會被幾名斥候抓住了。” 拓跋焱溫和一笑道:“我要說我故意被抓,你信嗎?否則又怎么能順利見到你的面呢?你要上哪兒去?外頭風大……” 陳星:“不用,你把我當什么了?我好歹也是學過……” 陳星剛一開門,整個人就被風卷了出去,大喊一聲: “救命啊——” 哈拉和林皇宮正殿內,風大得要將整座皇宮掀起來,殿內爭吵不休,諸胡族長正在大聲互相指責。項述臉色陰沉,坐在王位上,手上戴著兩枚璽戒,修長的手指拈著酒杯。 陳星頂著風來到殿門口,拍了拍門,喊道:“項述!” 項述馬上就聽見了,起身,越過人群出來,殿內爭吵聲一停,項述單手將上百斤重的石門拉開,把陳星拉了進來,又把門關上,將拓跋焱關在了外頭。 殿內肅靜,看著陳星。 陳星心想這是什么外人不得旁聽的會議嗎?于是說道:“你……你在忙嗎?那我先回去等你。” 項述詢問地一揚眉,把手里酒杯遞給他,陳星勉強喝了點,說:“拓跋焱想留下來。” 項述答道:“知道了。” 殿內眾人沉默地看著陳星,目光仿佛十分復雜,陳星知道項述的“知道了”就像皇帝的“已閱”,實則意味著“好”,或“你高興就行,隨便”。如果他想說“不行”,就會說“閉嘴”,或是給對方臉色看,讓人自覺屈服。 他抬眼看項述,再看余人,低聲問:“發生什么事了?” 項述說:“快刮白毛風了,在商量對策,坐罷。” 項述也不在乎旁人眼光,讓陳星坐到王榻上,自己與他并肩而坐。在諸部會議上行如此舉動,乃是極高的禮節,陳星還記得上一次到敕勒川時,項述每次開會都沒有讓他參加過。 一時諸人看著陳星握著銀杯的手,手上還戴著項述的其中一枚璽戒。 “戒指暫先還我。”項述想起來了,吩咐道。 陳星便將璽戒摘下來遞給項述,項述自己戴上。 “都去辦事罷,”項述說,“時間無多了,白毛風一來,又是雪上加霜。” 余人于是紛紛起身,退了出去。陳星問:“白毛風是什么?” 項述簡單解釋了下,白毛風是塞外極其嚴重的一種災害,乃是風中卷著雪粉,一刮起來頓時鋪天蓋地,牛羊受驚逃竄,人在這狂風之中瞬息成冰,天地間雪霧連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昨夜刮了一整晚大風,哈拉和林城外陰云密布,觀云層形狀與風向,正是白毛風即將發生的前兆。 若在敕勒川下,自然能避過,但哈拉和林位處平原,狂風一起就是鋪天蓋地,陳星這下是見識到為什么大家都不想搬來哈拉和林了。風暴還好,最要命的還是敵人!現在只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來。 外頭風很大,陳星被吹得走不穩,項述便騰出手來,半抱著陳星,離開皇宮,快步上了城樓,陳星全靠項述才穩住了腳步,只見哈拉和林城外,暴雪說起就起,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哦大事不好喲!白毛風啊!”那狽牽著狗,后腿蹬著,在城墻上朝外張望,鼻子猛嗅。陳星每次看這妖怪給自己遛狗就沒脾氣,感覺像一只狗在遛另一只狗。 “讓一下。”項述提著狽的后頸皮,把它扔到一邊,望向風里。 狽:“魃要是在這個時候來攻城就麻煩了。” “別烏鴉嘴!”陳星與項述同時惱火地斥責道。 上一次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陳星心中隱隱有著不祥預感,只是不敢說。項述馬上轉身,吩咐道:“集隊,加強戒備!” 火把全部被狂風吹滅了,雖是白天,眼前已是一片灰暗,不辨日月。在那風里,項述突然側過耳朵,辨認出了細微聲響。 “你聽見了什么?”陳星緊張地問。 項述面現疑惑,說:“踏雪的聲音。” 陳星:“敵人來了!” 項述:“……” 下一刻,在那茫茫的狂風之中,第一具白骨尸骸出現,朝著城墻撲了上來!緊接著,白骨軍團轟然淹沒了哈拉和林的外城! 這一次沒有化為魃的柔然鐵騎,沒有由多與阿克勒古尸,成山成海的骸骨軍團借著狂風暴雪卷入城中的巨大天災之力,猶如巨浪般翻過了城墻! 白毛風一起,雪粉扯天覆地,伴隨著飛沙走石,猙鼓的聲音在上風口處傳來,卻始終不靠近。陳星祭起心燈,朝著城墻下的白骨轟擊,心燈光芒閃爍,卻茫茫不辨天日,始終破不開攻勢,再抖開白虎幡,卻毫無作用。 狼、虎、豹甚至鷹隼一撥接一撥沖來,項述喝道:“心燈!” 陳星見無法用心燈驅散這夾雜著砂礫與雪的暴風,只得雙手一按,將心燈注入項述背脊,項述側身,瞬間化身武神,金光爆發,“轟”一聲從城墻上飛了出去! 只見項述一閃消失,城墻下傳來大象的長嘶,下一刻,兩只巨象驚天動地撞上了城墻!陳星一個站立不穩,大喊一聲就要摔下去,背后驀然伸來一只手,揪住了他。 “走!”車羅風喝道,“守不住了!” 陳星驚魂猶定,與車羅風對視,兩人都是一怔,陳星道:“謝……謝謝。” 項述飛回,喝道:“石沫坤!傳令全部撤進皇宮!城墻棄守!” 狂風之中,哈拉和林城內已是一片混亂,骸骨從東、北兩面紛紛涌入城中,武士們還未來得及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便傾巢而出,保護老弱婦孺。項述果斷下了明智命令,所有人退到皇宮里,否則四面城墻根本守不住。 車羅風拖著陳星往城墻下跑,狽與狗跟在后頭,那狗興奮得不行,四處去叼骨頭,陳星忙喊道:“項述!這邊!快過來!” 接著,項述從狂風中現身,全身覆滿雪粉,喊道:“怎么了?!” 陳星:“我……我叫狗……你快掩護大家撤退,沒叫你。” 項述大怒:“孤王揍死你!” 車羅風:“……” 拓跋焱也沖了出來,舞開一把長戟,喝道:“這里交給我!” 陳星跟著拓跋焱,車羅風彎弓搭箭,在項述背后支援,最后一撥撤進了皇宮,石沫坤等人已將皇宮四門關閉,僅留一正門,四人沖進門縫內,項述以肩一扛,巨響,大門關上。 最后一刻,陳星看見了遍布滿城的、密密麻麻的白骨。 皇宮正門一關,世界頓時陷入黑暗,火把接二連三亮起,滿殿盡是諸胡族人。 項述鎮定下來,說道:“敵人有多少?” 沒有人回答,白骨軍團非是人類,數量已無法估算。 “就是它們,”石沫坤喘息道,“就是它們,一路將我們追到此處。” 陳星亮起心燈,望向諸人,老弱病殘外加青壯年,皇宮內聚集了近十二萬人。 “馬匹呢?”項述又問。 “來不及撤了,”柔然族長說,“全在外頭。” 車羅風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背靠大門,緩緩坐了下來。緊接著,外頭傳來白骨攀援聲響,咯咯聲沿著大門,傳到皇宮正殿頂上。 “天窗已經封了。”石沫坤說。 項述望向陳星,陳星皺眉,說:“白虎幡用不了,這群骸骨都不是人類。” 項述皺眉道:“再想想辦法,那撥浪鼓是什么?” “法寶,”陳星說,“一定在周甄手里,而周甄此刻應當躲在大軍最后。” 此刻殿外傳來石頭落地的砸碎聲,骸骨軍團開始動手拆宮殿了。 “需要幫忙么?”彬彬有禮的聲音道。 四周胡人發出驚呼聲,并驚恐地退后。鳳凰飛來,落在匈奴王數百年前安放在宮殿內的石龍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