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活到老,學到老嘛,”謝安笑道,“不惑之年,也是要勤修功業的。” 桓墨又看肖山,肖山還提著吃的,朝陳星說:“我餓了,我們吃東西吧。” 謝安說:“他是我們太學中的小小神童,五歲就能讀書做文章了。” “失敬,失敬。”桓溫看肖山那模樣實在不像讀書人,但既然這么說了,也只好不多問。 馮千鈞說:“實在叨擾桓兄了,我們正打算找個地方用晚飯。您要加入我們嗎?” 桓墨說:“我倒是用過了,幾位若不嫌棄,樓上還有客房,今夜也別折騰了,就在此地過一夜罷,明日待有船來了,再著人送你們過去。” 謝安當即叫好,自我介紹姓謝名白秋,幾人就這么鳩占鵲巢,半點不客氣,直接在桓墨的敞廳里開始吃晚飯了。 項述說了兩人的調查所得,說道:“島上怎么有這么一個地方,當真奇怪。” 陳星說:“避世之人總是有的,不過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陳星總覺得什么地方有些詭異,卻實在說不上來,眾人參議后,吃了馮千鈞帶來的飲食,一時也無人去碰桓墨提供的茶飲,顧青與謝道韞雖著男裝,卻不像其他人般高談闊論,先告罪上去休息了。 肖山伸了個懶腰,陳星便道:“我帶你上去睡?” 肖山說:“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陳星便答道,上樓看了眼,只見樓上桓墨給他們準備了三間房并打了地鋪,謝安與馮千鈞睡一間,陳星便與項述、肖山睡一間,兩個女孩兒睡一間。 項述卻未曾上樓,坐在敞廳外,一腳側一腳垂,面朝湖浪,腿前橫放著那把腐朽的劍鞘。 待得眾人散后,桓墨穿過長廊,見項述正對著洪湖出神,便笑道:“不睡么?” 項述答非所問,淡淡道:“滄浪宇,此間主人,一定是個雅人。” 恒墨道:“在下第一次聽時,也這么覺得。都道人世如江河,可區區卻只覺生逢世事,如驟遇大風大浪。時而于浪巔自在逍遙如萬山千仞,時而又在浪谷排山倒海如滅頂之災,滄海沉浮數載,不過都是大海上的無端興滅罷了。” 項述禮貌地說:“聽起來,桓先生一生中,倒是經歷了不少事。” “最難的,還不是這些,”桓墨笑道,“而是置身大海之中,你找不到方向。隨波逐流,也是身不由己,永遠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四周漆黑一片,太難了。偶有風平浪靜之時,這海面下,卻藏著更多的危險……” “……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哪怕死無全尸,被這滄海吞噬,你的殘骸,依舊被裹挾在這浪流中,不得解脫,無休無止。像不像一個人死后,還要遭受千秋萬世的罵名?” 項述寬大的手掌不經意撫過劍鞘,深邃的雙目望向黑暗中的洪湖,忽然道:“先生,你看這湖中,是不是什么都沒有?” “不錯,漆黑一片,”桓墨說,“長夜漫漫。” 項述稍稍抬起頭,雙眼中現出了湖面所倒映出的絢爛星河,湖中銀漢如與天接,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形成了一道閃光的環。 “可是天上,終有東西,指引你在海中行舟的方向。”項述眉毛一揚。 “你以為那是方向么?”桓墨一笑道,“執念而已,待得陰云過來,你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執念?”項述說。 “年輕人執念不可太多,”桓墨說,“執念多了,難免便入了魔障。” 項述說:“都道不可入了執念,我倒是想著,若無這執念在,什么都想開、看開,人生不免也太無趣。” 桓墨仿佛有點意外,而后點頭道:“嗯,倒是如此。” “桓兄喝點我的茶?”謝安不知何時卻出來了。 樓上。 肖山先鉆進被窩里睡了后,陳星臨時起意,忽想在附近走走,便輕輕下了樓去。 只聽謝安在敞廳內,正與桓墨飲茶閑話。 桓墨在一旁煮水,于是笑道:“那就不客氣了。” 陳星從敞廳背后過去,只聽謝安又道:“桓家中人,我倒是好久沒聽說了,自從桓溫失勢之后,整族便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桓兄從前在宣城哪位先生門下讀的書?” 當年桓溫乃是晉朝不世出的大將,領軍北伐,乃是慕容家、苻家與姚家的勁敵。奈何功高自大,回朝后竟行廢立之舉,更要求加九錫封王。最后恰好是栽在了謝安手里,謝安也不正面駁他,來來去去只用一招——拖,最后成功把桓溫給拖得駕鶴西歸,晉廷上下于是松了口氣。 也正因桓溫之舉,導致司馬家如今對權臣非常敏感,生怕兵權欺主,方令朝廷、北府、皇權三方如今處于這么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 桓墨說了些宣城之事,又提及桓溫與王猛的故人之誼,陳星聽見在說自己師兄,便偷聽了幾句,總覺得謝安像是在套話。 過不多時,聽謝安與桓墨又開始講論山水玄學,陳星便不聽了,離開敞廳往外走,到得花園深處,找到自己先前在滄浪宇外所見的一座石塔。 項述在那石塔下站著,聽見腳步聲,從石塔畔朝陳星望來。 陳星:“我就說找不見你,原來跑這兒來了。” 項述:“一刻見不著護法就要到處找?怎么和肖山一個樣。” 陳星說:“我是怕你跑丟了!” 項述說:“方才我繞著滄浪宇,走了一圈,發現此地石塔有點蹊蹺。” “是的,”陳星皺眉,說道,“哈拉和林也有,你還記得,是個守御墻,只是鎖住了。” 項述說:“我怎么總覺得,這石塔就是哈拉和林的那個?” “不,我記得這個鎖孔,是哈拉和林沒有的。”陳星摸了下石塔正中央,那里有一個凹陷進去的黑色鎖孔,仿佛等待一把合適的鑰匙。對此,他依稀有了某個朦朧的猜測,興許滄浪宇這一遺跡,是項家傳下來的? 項述示意陳星退后點,湊到那黑黝黝的鎖孔前,朝里頭看,側頭專注的表情,讓陳星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你看不出什么來,”陳星說,“否則也不是禁制了。” “有風。”項述說道,繼而側耳,貼在石塔的門上聽。 陳星:“???” 陳星也學著項述側過去聽,兩人面對面,一起把耳朵貼在石頭上,他與項述溫潤的嘴唇相距不足一寸,呼吸的氣息幾乎快貼到一起,差點就要親上。 陳星不自然地離開石門,項述咳了聲,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起重劍,朝向那石門。 “尺寸剛好?”陳星說。 項述緩慢地將不動如山插入了鎖孔中,陳星瞬間就驚了。 “方才我已試過一次了,”項述朝陳星說,“并無異狀。” 陳星:“不不不……” 陳星的呼吸快要停了,抬起一手,搭在了項述持劍的雙手上,說:“就這一次,項述,聽我的。” 陳星祭起心燈,那光芒瞬間流轉,充滿兩人的全身,說時遲那時快,將花園內映得如同白晝! “等等。”陳星正在綻放心燈時,忽然說道。 項述:“?” 陳星:“喊他們出來么?” 項述:“不,先打開看看再說。” 陳星深呼吸,說:“打開以后,我可不一定能將它復原……” 項述:“一切我負責,開!” 陳星驀然注入心燈,一時兩人光芒萬丈,心燈法力沿著智慧劍注入石塔中,一瞬間石塔門上以金汁繪就的法陣亮起強光!連帶著整個庭院內“嗡”的一聲,地面全部亮起光芒! 敞廳內。 “王右軍的字……” 說到這里,桓墨話頭忽然截斷,臉上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謝安注視桓墨,瞇起眼,也現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笑什么?”桓墨忽然感覺到了危險。 “你笑什么?”謝安反問道。 桓墨冷笑一聲,將手輕輕按在了案上,剎那間整個滄浪宇四面墻壁如碎紙般散開,飄往遠方,木椽無聲坍塌,屋頂消散,現出頭頂星空。 謝安眉頭動了動,莫測高深地看著桓墨。 桓墨:“謝安石,當真是多謝你們了,助我打開鎖靈塔,取來……”說話間忽然色變,表情剎那僵住。謝安低聲道:“桓先生,先別高興得太早,你沒發現方才喝下的茶,味道有點不對么?” 桓墨:“!!!” 庭院中,項述與陳星一起手持不動如山,陳星喝道:“開!” 一聲輕響,緊接著石塔層層瓦解,砌起的石頭重重飛開,狂風席卷而出,項述馬上退后,一手擋在陳星面前,以背脊護著他,陳星雙眼睜大,從項述肩側看見了石塔之中那枚閃耀著金光的寶珠! 寶珠轟然綻出烈光,橫掃開去,整個滄浪宇破碎,幻象消湮,現出一片荒蕪的島嶼與叢林,廢墟高處正在空中睡覺的肖山一個不留神,摔了下來,在半空中一聲大喊,旋轉,翻身,一手按地,落地。 馮千鈞被掛在樹上,頓時驚道:“什么東西這么閃?!青兒!青兒!” 遠處傳來顧青的大喊聲,謝道韞喝道:“當心!” 兩人顯然也從樹上掉了下來,馮千鈞一驚,喊道:“等我!” 桓墨雙眼失神,一手覆額,兩腿一軟,摔在地上,幻象消失,謝安面朝倒地的桓墨,忽然就有點手足無措,接下來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得喊道:“小師弟!我好像抓住了一個妖怪!你來看看?” 是時只見桓墨身上散發出一股黑氣,那黑氣竟是緩慢聚集為形體。 “謝安石,我竟是如此栽在你手中一次,”黑氣傳出嘶啞的聲音,“你可以瞑目了……” “何方妖孽!”謝安竟渾然不懼,抽出佩劍,怒道,“這就是你的原形?” 那黑氣發出猖狂的笑聲,放肆地說:“你們不是一直在找我么?認得我是誰不?” “尸……尸亥?!” 謝安就這樣完成了驅魔師人生的第一次抓妖,而且還成功地放倒了敵方陣營中的最大……最大頭目,足以名垂千古。然而就在那短短瞬間,謝安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后退,跑! “陳星!”謝安喝道,“護法——!尸亥來了!” 那黑氣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喊,頓時在空中唰地朝著謝安撲去! 石塔開啟,中間寶珠光芒萬丈,陳星正要上去取,緊接著,黑暗里一個身影出劍,無聲無息,直取陳星后頸!項述的速度卻比那黑影更快,出手,凌空一握,抓住了劍刃! 頓時鮮血飛濺,項述竟是空手將劍一折,長劍發出輕響,被項述至為剛猛之力折成兩半,陳星回身剎那,與偷襲者打了個照面。 司馬瑋! 司馬瑋沒有頭盔,斷劍一挑,再取陳星脖頸,項述卻一手按上陳星肩膀,借力躍起,身在空中,兩腿蕩開,回旋,腳踝鎖住司馬瑋脖頸,兩人一同旋轉,將他擰翻在地! “拿法寶!”項述喝道。 陳星被項述一推,兩步沖上高臺,躍起,飛撲,將那光珠攬進手里,石塔失去法力承托,堅石剎那垮塌下來! 項述將司馬瑋擰得在地上翻滾,再轉身抓到不動如山躍起,司馬瑋緩慢爬起身,正了正被擰折的脖子,赤手空拳朝著項述撲了上來。 “像你這樣的……”項述手提重劍,瀟灑一讓,司馬瑋頓時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