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陳星點了點頭,這時候,項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許,在聽兩人說話,謝道韞便不吭聲了,走到前面去。 “你們先走,在前頭等我,”陳星倚著一棵樹道,“我歇會兒。” “讓你別跟著出來。”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大病初愈,本來就虛弱,心脈受損后,爬山便直喘氣。眾人看著陳星,肖山欲言又止,馮千鈞卻動動肖山,讓他走到前面去,說:“那我與肖山去前頭探路了。” 陳星擦了把汗,勉強笑了笑,項述等了一會兒,終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罷。” “不用,”陳星說,“我可以的……謝師兄這體力,怎么這么好。” 項述也不勉強陳星,不多時,眾人都走到前頭去了,剩下項述跟在陳星身邊,陳星一路上去時偶爾打滑,山中云霧繚繞,細雨一陣接一陣,陳星與項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濕。 陳星道:“我還記得你帶我爬卡羅剎的時候,總是這么不耐煩,就不能等等么?” 項述深吸一口氣,正想責備陳星,陳星卻十分郁悶,說:“行吧,我……我還是回建康去,不拖你們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氣。” 說著陳星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今天出來,我就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興了。對不起,我回去了。” 陳星自從感覺到自己有點喜歡……不,是很喜歡項述之后,總是會忍不住把他對自己的態度加以各種解讀,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揶揄他、亂開他的玩笑了。項述似乎也察覺到兩人相處時,陳星的這種謹慎感,但不知為什么,他偶爾就會不受控制地發火,但凡他想控制陳星,陳星卻現出一副無所謂也不合作的模樣的時候,這種煩躁的情緒就會在項述心里不斷堆積,最后找個由頭,把陳星教訓一頓。 這次項述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卻是伸出手,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 細雨紛飛,那一刻陳星心臟狂跳,跟在項述身后,不自覺地動了下手指,項述卻毫不猶豫地握緊了他的手,收緊了手掌。 陳星抬眼望向項述的側顏,發現自己就像從來沒了解過他,總覺得項述有時很容易生氣,有時卻很溫柔,溫柔得甚至有點不像他。 但無論如何,陳星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個了,畢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項述打量陳星,似乎有話想解釋,陳星便搖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沒什么。 項述終于服軟了,主動道:“有時我總覺得,會有種沒來由的煩躁,是種戾氣罷?” “戾氣?”陳星只覺得好笑。 項述隨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悶在心里,在四處找出口,想宣泄出來。”說著,項述仿佛在這一刻沒來由地想起了許多事,說道:“有時我也想好好說話,就是不知為何,碰上你總是沒耐性……算了。” 陳星心想你又不是單對我,對每個人都沒耐性,甚至連話也懶得說,反而對我還算好的了。 也許這也是項述武藝高強的原因之一吧,陳星總覺得項述的武技有種瘋狂感,那種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強大,興許也與他內心的那種極力自抑有關。大部分時候項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讓陳星甚至有點驚訝。但往往在兩人獨處時,項述這煩躁的一面又會不經意地展現出來,總讓陳星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么話。 “我想你來,”項述索性說,“是,我想你一起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笑了起來,剎那心里的云霾一掃而空,那笑容充滿了少年的幸福感,卻只能答道:“哦,嗯。” 項述說:“南方的山水確實好看,走吧。” 陳星心情于是變得燦爛了起來,項述卻已松開手,讓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處,回頭心思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萬法復生之后,”項述換了個話題,問,“你有什么打算?” 陳星被問到時,頗有點意外,不知道項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個地方住下?過過日子吧。” 穿過山麓,云霧散盡,兩人來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嗎?改變主意了?” 陳星意識到,也許是因為今天來南屏山,令項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時,說過的話。 “忘了,”陳星笑道,“對,你提醒我來著。” 陳星沒事時偶爾會算下時間,剩下兩年了,前路比他計劃的更難走,所花的時間也更長,乃至他已快沒了別的念想,能解決尸亥就已謝天謝地了,估計到時已沒空游山玩水,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住段時間,是以被問到時,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但這點不合理,馬上就引起了項述的懷疑,令他疑惑地端詳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不自然地別過目光,反問道:“你呢?想回北方?” 項述在高崖前長身而立,漫不經心地說:“想行萬里路,你走得動?” 陳星笑了起來,說:“所以呢?你愿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罵。” 云霧再次溫柔地掩來,彌漫過高崖,項述在那霧里說了句:“可以。”便轉身離去,走向山頂。陳星驚了,我聽見了什么? “啊?”陳星道,“你剛才說什么?項述,等等我!” 陳星連忙轉身,卻險些一腳踏空,項述早有預料,在霧氣里看也不看,抓住了陳星的手。陳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差點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這里滑一下得順坡滾下去。 項述打量陳星,說道:“不跟著你,只怕你連長江都過不去。” 陳星訕訕一笑。 到得南屏山側峰高處,七星壇屹立于半山腰高臺上,現出全貌,陽光再度灑了下來,肖山正在樹下與謝道韞喂一只松鼠,馮千鈞牽著顧青的手,兩人在旁看著。 七星壇曾是諸葛亮借東風的道場,赤壁之戰后,晉人為憑吊那場曠古絕今的大戰,運來磚石,重新修葺了臺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來過了。 謝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壇側,與馮千鈞隨koujiao談,不禁道:“今歲我便朝陛下提過幾次,希望他能到此地來走一趟。” 馮千鈞說:“要爬上這山,估計那禿頭得累得夠嗆了。” 謝安笑道:“若有所獲,還是值得的。” 項述上來時聽了這話,自然清楚謝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給司馬曜以及晉廷眾臣信心,便接了話頭,朝馮千鈞解釋道:“以少勝多的戰役,自古算來,唯有四戰。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戰中,項羽破釜沉舟,大敗秦軍。官渡之戰曹cao兩萬兵馬,殺得袁紹三十萬大軍丟盔棄甲。赤壁則不必說了,三國時代的最后一場大戰,則是陸遜火燒蜀軍連營。這歷史上的四場大戰,俱以少勝多,堪稱主帥的巔峰之役,四名統帥項羽、曹cao、周瑜、陸遜亦就此一戰成名,千古流芳。 “記得江東霸王項羽,仿佛還是護法武神的先祖。”謝安笑道。 項述沒有回答,望向七星壇,再順著七星壇的遺跡,眺望山前峭壁。陳星十分意外,項述居然對漢人的歷史如此了解,想必是學習兵法時認真讀過。 “四場大戰中,”項述答道,“其中有三場,主場在江東。參戰兵員,也俱是江東子弟。” “不錯,”謝安點頭,說道,“氣運也好,人才也罷,江東自古以來,就從未屈服過。武神,你可知道,滿朝文武中,除了我謝安石,你是唯一一個在陛下面前說‘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聞言陳星方知謝安背負著怎么樣的壓力,不過想也知道,苻堅那邊號稱五十萬大軍,江東子弟則不足七萬,晉廷上下對謝安的想法,一定是覺得他瘋了。哪怕再出現赤壁之戰的奇跡,對苻堅來說也沒有任何用處,畢竟若從淝水進攻南下,壓根無法借助天時地利,如何敗敵? 項述說:“但凡這幾場大戰,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們漢人津津樂道。謝安你不妨好好準備,說不定來日淝水一戰,也能留幾句書典。” 謝安莞爾道:“武神,你是否有興趣……” “沒有興趣,”項述說,“我不會替你們帶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兩不相幫。” 謝安等的就是這句,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護法武神。”接著馬上朝陳星拱了下手。 陳星尚不知項述隨口一句,意味著什么。 只因項述雖有漢人血統,卻終究在敕勒川長大,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亦是鐵勒人,若兩族開戰,曾經的大單于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會有這句承諾,自然也是因為陳星了。 “休息夠了?起來看看。”項述說。 陳星起身,在七星壇前轉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壇中央,思考當年孔明借東風時,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長滿了青苔,往事已再無痕跡。 七星壇面朝長江,隔江與洪湖遙遙相望,三山若龍,于背后蜿蜒而過,大江如千里一劍,洪湖若巨大法陣,當真是天地靈氣匯聚之地。 “這里確實是數一數二的洞天福地,”陳星說,“也是整個神州的腹地,張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壇上施法,說不定真能牽引到天地靈氣。” 山風吹來,吹得陳星一襲白袍獵獵飛揚,只見他閉上雙眼,一手做法訣,站在七星壇中央,模擬施法時的狀態,孔明也好張留也罷,若天地靈氣尚在,必將浩浩蕩蕩,奔涌向他的手中。 項述卻走到陳星背后,從這個角度觀察他。 陳星睜開眼時,不見項述,轉頭問:“怎么?” “所以當初張留確實是在此地施過法。”馮千鈞說。 “對,”陳星說,“可能性很大。” 項述說:“施法過程,會留下什么痕跡么?” “就算有,也找不著了吧,”陳星說,“三百年前的事了。” 項述說:“那么孔明借東風的痕跡呢?” 陳星:“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怎么……等等。” 陳星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項述卻把那疑惑問出了口。 “張留先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導致萬法歸寂,”項述說,“世間法術既已失效,孔明又如何在一百三十年后借來東風?” 這明顯不合理,陳星忽然就懵了,說道:“對啊,三國時早就萬法歸寂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謝安卻道:“興許借東風只是一個手段?諸葛相通曉天文地理,自然也知氣象變化,忽悠下孫吳,也是說得通的。” 這是唯一的解釋,陳星卻總覺得不大合理,說:“這么重要的問題,怎么不早說?” 項述說:“當時我就問了,你說‘這不重要’。” “定海珠會不會就在赤壁?”馮千鈞說道,“如果張留收走天地靈氣之后,就遭到尸亥的伏擊,逃跑時將定海珠藏在了附近呢?此物若留在山中,依舊能散發出少許靈氣,于是一百多年后,孔明找到了此處,卻解釋不通為什么普天之下,只有南屏山能施法,總之,他這么做了……” 謝安也怔住了,這么說來,也許就有答案了! 陳星馬上說:“稍等,讓我試試!” 陳星抬手,祭起一個簡單的法術,黃昏時分,山風穿臨林而過,令他幾次俱難以集中精神,激動得不住發抖,若當真如此,說不定得來全不費工夫,距離定海珠的下落,已經很近很近了! 顧青與謝道韞尚是首次見驅魔師施法,眼中充滿訝異地看著。 陳星一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竭力平復喘息以鎮定情緒,回憶口訣。 項述忽道:“你確定萬法歸寂后,唯一能釋放出靈氣的就是定海珠?” “你別和他說話!”馮千鈞與謝安同時道。 “讓他施法,”謝安說,“待會兒再問。” 陳星試了幾次,失望地說:“沒有,找不到靈氣流動的痕跡。” 項述倒是很冷靜,又問:“是不是法訣的問題?” “我不知道,”陳星心煩意亂,說道,“畢竟在我學習法術時,就已經沒有靈氣了……算了,先回答你的問題。” 陳星想了想,認真地解答道:“萬法歸寂,唯獨心燈尚能釋放法力,這個說法其實不太合理。” 項述“嗯”了聲,顯然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么天地靈氣消失后,只有心燈能發揮作用。 “除了心燈之外,世間還是有一部分法力的,”陳星說,“只是很少,很少,譬如說陸影。” 當初項述與陳星、肖山都看見了,陸影在臨死之前,釋放出了一股柔和的力量,讓整個卡羅剎恢復生機,這又怎么能說法力全部喪失了? 項述說:“陸影的力量從何而來?” 這時肖山答道:“內丹。” “對,”陳星說,“妖族的內丹。” 妖族在萬法歸寂之前,通過吸納天地靈氣來增加自身的修為,這部分法力納入體內后,便保存在自己的內丹之中,提供妖生存所需的力量。陳星現在也大致能理清經過了,定海珠所收取的,乃是浩瀚的游離靈氣,并不能把世上妖怪內丹中的靈氣也一起給收走。 所以靈氣盡失后,妖怪們憑借自己的內丹,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內丹中的法力無法再生,正如瓶中所裝之水,耗完之后一旦沒有補充,沒了就是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