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陳星知道項述有些話如果不想說的話,是不會多說的,若真要討論,只會鬧得不愉快,便道:“等等,那邊在做什么?” 天色漸暗,河畔的人變多了起來,許多水燈浮在河面上,陳星說:“我去看看他們在做什么,看完就回去?!?/br> 項述便跟著陳星下了橋,入夜后,市集漸收,整個建康的百姓全部來到了淮河兩岸,河邊復又開張了許多賣紙燈的攤位。陳星問過才知,永嘉之亂后,建康秋社夜便有了一個不成文的習俗,在淮河上放一盞河燈,以悼念親人。 “我也買一盞吧,”陳星說,“因我而死的人這么多。” 項述說:“那你得把整個攤上的河燈全買下來?!?/br> 陳星嘆了口氣,說:“是的?!?/br> 項述本想嘲諷一句陳星,沒想到他還沒聽懂,忍不住道:“你直到現在,還歸咎于自己?” 陳星笑道:“我都知道,可我心里放不下啊?!?/br> 項述只得把攤上的燈全買了,借來火折一晃,點了個蠟燭,在岸邊給陳星點燈,陳星于是一盞一盞地放下去。長安城的車夫與百姓們、阿克勒王與王妃、死在車羅風手下的匈奴人、敕勒川的胡人……會稽的吳騏與鄭綸。 “你要點給車羅風么?”陳星問。 項述:“先點給你的家人罷?!?/br> 陳星于是接過,躬身在水面上放了最后一盞燈,抬頭時,忽見馮千鈞與顧青站在不遠處,躬身也放下了一盞燈。 項述朝遠處吹了聲口哨,發現肖山竟然也在,肖山坐在船上,謝道韞撐著船,與另一名男人劃過橋下,肖山跪在船頭,也放下了一盞燈,想來是點給陸影的。 “他們在那邊。”陳星示意項述看。 項述“嗯”了聲,到得陳星身后,將手里最后一盞燈放入河中。 陳星看見對岸還有一人,在朝他們揮手,起初沒認出來,那人卻將一盞燈放到距離面前不遠處,照亮了臉龐——那是畢琿!畢琿居然也在建康。 陳星于是也朝他揮了下手,朝項述問:“記得他么?” “記得,”項述淡淡道,“會稽城防校尉,他的愛人死了?!?/br> 陳星認真說道:“項述,你總覺得我活得像是沒有自己一般,也讓我別總是用心燈,怕我會死。我更常說許多事,我沒有選擇,我只能接受上蒼給我的安排,也許偶爾還是心有不甘吧,可是啊,你看在這個時候……” 畢琿放下了水燈,陳星忍不住抬起手,手中煥發著心燈的光芒,一時河畔兩岸的所有百姓,都朝著他看來。 陳星安靜地注視著他們,注視神州大地上,這些充滿了喜怒哀樂,與他并無不同的“人”。 他緩緩抬起右手,放在身前,朝所有人做了一個單手法訣,那是他從小所學的法術里的“燈訣”,意為燃燈普照四野,驅散黑暗,光耀四方,以示在這暗夜中,自己將永不停步,帶給他們支撐信念的力量。 他的頭發被夜風吹動,閉著雙目,那皎潔的光輝照亮了他的臉龐。 “我就覺得,”陳星微笑道,“無論我為什么付出、付出多少,看到他們,我仍然心甘情愿?!?/br> 肖山、馮千鈞、顧青、謝道韞、畢琿……等等以及淮水兩岸的百姓,仿佛明白了陳星想說的話,成千上萬人朝著閃耀的心燈望來,紛紛學著陳星,做出燃燈法訣的手勢。 項述沉默片刻,而后隨同所有人一起,轉身,面朝陳星,右手做出燃燈法訣,眼里倒映出在那明亮白光中的陳星。 馬蹄聲響,謝安縱馬,過了淮水橋上,下了河岸。 陳星與項述離開河邊,畢琿過來了,正要與他們交談時,謝安卻在道邊駐馬,說:“總算找到你們了,我有一個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要告訴你,小師弟?!?/br> 陳星略覺疑惑,謝安卻道:“剛得到的消息,三天前,慕容沖在長安與王子夜爆發沖突,王子夜死了?!?/br> 第67章 上任┃他們的敵人并非那么不可戰勝 三天前, 長安建章宮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宮養傷, 左臂因一年前的傷口而變得整臂發黑, 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寢殿內出神。 慕容沖走進宮內,皺眉打量拓跋焱, 拓跋焱抬頭,朝他看了看,兩人什么都沒說。拓跋焱日漸消瘦下去, 眼眶略微凹陷, 臉龐晦暗,較之曾經已判若兩人。王子夜則坐在一旁, 為他調外敷用的藥。 “好了?!蓖踝右股贤晁?,見御醫親手為拓跋焱纏上繃帶, 說道,“再休養些時日罷?!?/br> 拓跋焱帶著少許疲憊之意, 正要開口朝慕容沖問候時,苻堅卻走進殿來,解釋道:“一年前長安魃亂時, 焱兒不慎被妖人所傷, 幸而子夜備下的特效藥,控制住了毒勢?!?/br> 慕容沖觀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說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話。 “你還能活多久?” 拓跋焱無奈苦笑,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將養著, 不會有太大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傷不說,不辭而別,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誤了診治?!?/br> 慕容沖道:“王子夜,你為什么會治這種傷?”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讀的書多了,自然什么都得會一點的。” 慕容沖只不答話,王子夜于是起身告辭。余下苻堅、拓跋焱與慕容沖三人在殿內坐著。慕容沖向來不愛說話,連對苻堅亦愛答不理的,更別說對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經豐神俊朗、玉樹臨風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樣,不免亦讓他物傷其類,更覺背后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時日,慕容沖初時只聽說他習武受傷,沒想到卻是受尸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藥物控制住了這尸毒的擴散,讓他依舊如故,并未變成活死人。 只是拓跋焱以休養為名,暫時辭去了禁軍統領的職務,名義上禁軍由苻堅直接統帥。 苻堅于是好言寬慰了一番,慕容沖只靜靜坐著不說話,拓跋焱又問:“敕勒川的情況如何了?” 苻堅說:“述律空辭了大單于之位,朕已派出三撥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計,勢在必行,就看雜胡們,識趣不識趣了?!?/br> 慕容沖說:“述律空與那漢人小子,聽說后來沿高麗下了江南?!?/br> 苻堅“嗯”了聲,說:“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個人才,只是不知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顧……罷了,來日再說?!?/br> 拓跋焱沉吟不語,慕容沖便朝他說:“你先休養著,有什么要的,派個人給我送信罷?!?/br> 拓跋焱點了點頭,苻堅笑道:“朕的宮中,要什么沒有?” 慕容沖對拓跋焱的態度十分復雜,一方面那天他為了保護北上的項述與陳星不惜挺身而出,這不識趣之舉讓慕容沖相當暴躁。但另一方面,拓跋焱又與他的jiejie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鮮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么點不愿宣之于口的友誼。 更何況慕容沖總覺得拓跋焱也是個可憐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沖一看就懂,當年被苻堅帶到深宮中時,自己亦不禁終日神情恍惚。住在宮里,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平日只有來送食的太監宮女,就像囚犯一般。 “讓焱兒休息下罷。”苻堅又坦然道,“跟我來,沖兒。” 慕容沖隨著苻堅,穿過上林苑一側的太液池,苻堅兩手按著長欄,低頭看池中的游魚。 “朕這些時日,常常在想?!避迗哉f。 慕容沖答道:“我記得,王猛臨死前不止一次提醒過你,他沒有給你托夢么?” 苻堅無奈笑道:“與南征無關,沖兒,你能不能好好聽朕將話說完?” “你在想什么?”慕容沖的視線轉向池中。 苻堅轉過身,靠在欄前,注視慕容沖,說道:“在想生與死,在想,朕什么時候會死?!?/br> 慕容沖一怔,瞥向苻堅,在他的記憶之中,苻堅從沒有談論過這件事,就連“朕千秋萬世以后”這等話,也是從來不說的。緣因從來就沒有人,覺得苻堅會在近期駕崩,這名自稱“功業蓋世”的北方君主正當壯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詛咒他一命歸天,事實證明,苻堅只會變得更強,一天比一天強,比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的述律空還要不可戰勝。 慕容沖眼中神情一閃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頭,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堅看著慕容沖的眼里充滿了溫柔,伸出手牽他,慕容沖下意識地避了一避,他離開長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經的記憶。只有苻堅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才提醒著他,那些過去是真實存在的。 而就任洛陽的日子太長,亦讓他一時難以回到當初長安的角色里。 慕容沖讓苻堅牽住了自己的手,苻堅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總會死的,你jiejie離去后,朕就想到了許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溫、想到那些與朕一同,打下北方這片天下的人。” 慕容沖沒有回答,苻堅又道:“看見焱兒、看見魃時,朕就不禁心想,它們究竟是什么?” 慕容沖忽然就有點警惕,眉頭擰了起來,沉吟不語,苻堅的大手摩挲慕容沖手掌,分開他頎長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場魃亂以后,子夜查閱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訴朕,魃并非憑空出現,而是由來已久?!?/br> “什么?”慕容沖察覺到不對了,側頭看著苻堅雙眼。 苻堅凝視慕容沖的眼眸,點頭道:“不錯,就與飛禽走獸、山石樹木一般,都是這人間的一部分,所謂‘魃’的源頭,實則是與人生之至苦的嘲弄,與天意的嘲弄,與死的對抗。” “所以呢?”慕容沖皺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說什么?” 苻堅淡淡道:“你不是常問,龍門峽兵營之中,是誰給你派的軍隊么?” 慕容沖:“……” 苻堅攜慕容沖之手,拉著他回身,轉過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來,沉默不語,來到了含光殿外。 “我帶沖兒進來了。”苻堅沉聲說。 慕容沖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手中滿是冷汗,苻堅卻輕輕推門,殿門應力敞開,現出端坐其中、側對殿門、手持一面鏡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沖的呼吸窒住了,只見清河公主面色姣美,與生前并無不同,然而細看之下,灰敗的臉色與脖頸上,卻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與生前不同的是,她的雙目變得渾濁無神,而抬起頭的那一刻,卻依舊笑了起來。 “沖兒?”清河公主低聲道。 “姐?”慕容沖的聲音發著抖。 “子夜從馮家找到了有關‘魃’的記載,”苻堅緩緩道,“只要應對得宜,死者俱可復生。朕亦發現,昔時馮千鎰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沖額上滿是冷汗,睜大雙眼看著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涼,仿佛有人無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是夜,暮鼓結束后,馬車離開城西,朝城東馳去,車輪碾過街道路面時,濺起幾分水花,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進在了油上。 黑夜里,長街兩側的院墻上,無聲無息地淌下火油,朝著街道中央圍聚,繼而將整條街道浸潤在了油中。 “等等,”馬車內的王子夜說道,“停車?!?/br> 四面八方,將士們一身黑鎧,于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靜無聲,像極了守候多時的鬼魅。 “我原以為你是來謝我的?!蓖踝右拐f。 剎那間,從街道中央朝著四面擴散,所有將士齊齊上了手弩,“咔嚓”聲響,埋伏在長安城內的上萬人同時現身,慕容沖在黑暗里現出身形。 “謝你什么?”慕容沖冷冷道,“謝你在洛陽放了數十萬活死人?還是謝你利用馮千鎰,連累我姐身死,又盜走她的尸身,讓她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王子夜輕搖手中折扇,云淡風輕地笑道:“慕容沖,你還是太年輕了,我是一個連死者亦能喚醒的人,面對我,你又有幾分勝算?” 慕容沖注視王子夜,一語不發,身后一名將士手持火把,遞到慕容沖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蹦饺輿_沉聲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br> 王子夜但笑不語,注視著慕容沖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與你多言,對你是什么,更沒有興趣,只想送你……”慕容沖說,“去你該去的地方,滾罷,你錯在來了長安。” 火把墜地。 建康,午后。 “……于是慕容沖縱火,焚燒了整條戍方街。”謝安說道,“王子夜在那場大火中,被燒成了灰,當夜還有多少無辜百姓葬身火海,這就不得而知了?!?/br> 司馬曜端坐正中,濮陽隨侍,左起兗州刺史謝玄、黃門侍郎謝石、東陽太守王臨之、建威中郎將桓伊數人。右首以下,分別是項述、陳星與馮千鈞。 中間則是謝安持一把折扇,面前一張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晉廷君臣所得知的,這驚天異變的內幕。謝安把所知講完,又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據說第二天,苻堅生氣得很,”司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僅沒有暫時擱置,反而更號稱要繼承王子夜遺愿,屠滅我大晉。偽秦朝野上下,為查清國師王子夜死因而呼聲最高的,反倒是咱們漢人,倒也十分有趣。” 陳星沉吟不語,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個驚天大案,實在讓他意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