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清晨,長安,百官臨朝。 王子夜走在文武官員最前,談笑風生,側頭看了眼回朝的慕容沖,笑著朝慕容沖點了點頭。 慕容沖卻面容冷峻,顯然并不想與王子夜寒暄。 忽然間,王子夜停下腳步,笑容僵在臉上,轉身望向南方。 “王大人?”背后有文官問道。 王子夜臉色發白,眼里竟是現出茫然神色。 慕容沖走在武官最前頭,略奇怪地打量王子夜,接著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走。 王子夜倏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舉足登殿,竟是在臺階上滑了一跤。 “王大人!” “王大人當心!” 王子夜擦了把汗,勉強點了點頭。 是日,大秦朝廷乃議南征提案,苻堅昏昏欲睡,坐在王座上,朝中上下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南征之事,乃是王子夜一力主張,為何今天當事人如此心不在焉? 不僅僅王子夜,最近連苻堅的臉色亦不大對勁。慕容沖自然是反對南征的,不惜因此從洛陽趕回長安,當天朝臣朝苻堅陳述了多條不宜南征的原因,苻堅也沒有動怒,只是揮了揮手,說道:“知道了,退朝罷。” “臣有本奏,”慕容沖卻不讓苻堅散朝,說道,“陛下可愿意聽?” 王子夜終于思定對策,從這團亂局中抬起頭,迎上慕容沖的目光。 苻堅隨口道:“你想說,朕就想聽。” 慕容沖卻道:“陛下若愿意聽,臣才說。” 苻堅難得地笑了笑,令朝廷上的氣氛稍緩和了些。 “說罷。”苻堅終于道。 慕容沖說:“陛下近日勞心已極,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看在眼中,既提議南征一舉滅晉,便認認真真考量。如此猶豫不決,反受其害。” 慕容沖之聲在靜謐的殿中顯得極其分明。 “回長安前,臣以為陛下已下定決心,如今看來距之甚遠,各位大人所爭論的,宜不宜出兵,想必陛下心中早就清楚……” “不對,”苻堅揮了揮手,終于正眼掃過百官,又一瞥慕容沖,最后目光駐留在王子夜臉上,“朕猶豫的,并非是否出兵,南征收復江山勢在必行,這沒有什么可猶豫的,朕猶豫的是,南征的大軍,究竟是否采用另一種方式。” 慕容沖皺眉道:“什么方式?” 苻堅說:“時機尚未成熟,到了合適的時候,王子夜自然會朝你們分說。先散朝罷,沖兒,待會兒過來宮里,看看焱兒,好歹你姐生前,也曾與他姐弟相稱一場。” 慕容沖眉頭皺了起來。 幽暗地底,幻魔宮中。 “你所守護的,”那聲音冷冷道,“終有背叛你的一天,如今你的雙手,不過是在自掘墳墓……” 陳星再次看見了幻魔宮里那一幕,碩大的心臟懸掛在地底宮殿正中央,血管延伸向四面八方的地脈中,汲取著能量。 倏然間,陳星醒了,在陽光燦爛的房間里坐起,不停喘氣。 守在一旁的項述馬上抬頭,看了眼陳星,陳星怔怔與他對視,再低頭看身上,看周圍。 不知什么時候,他被換上了身單衣,身上蓋著被子,房內彌漫著一股藥氣,榻下有一小爐,煮著藥材。 “這是哪兒?”陳星虛弱道,“哎,我睡多久了?睡得真舒服啊。” 項述怔怔看著陳星,片刻后轉身,一陣風地出去。 “醒了!”項述的聲音竟是在發抖,“他醒了!” 緊接著,肖山最先沖了進來,大喊一聲,撲在陳星身上。 陳星:“肖山?” 謝道韞與顧青也快步進來了,顧青說:“我去通知馮大哥。” 謝道韞坐下先給陳星把脈,陳星說:“我好像用心燈,用得有點厲害,傷了心脈……這睡了好幾天吧?” 房內眾人都看著陳星,不說話。項述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去,在房內走了幾步,再望向陳星,嘴唇不住顫抖,眼眶竟有點發紅。 “好了,”謝道韞說,“醒過來就沒事了,先休息會兒罷。” 陳星摸了摸肚子,說:“有點餓。” 謝道韞看了眼項述,說:“沒我的事了,交給你吧。” 肖山趕緊去找來干糧,遞給陳星讓他吃,陳星叫苦道:“就不能讓病人吃點方便下咽的嗎?項述?你怎么了?” 項述出了口氣,有點不知所措,勉強笑了下,又道:“醒……醒了就好,謝天謝地……” “我睡多久了?”陳星只覺得頭疼。 “三個月。”肖山說。 陳星:“……” 第63章 心緒┃斬向魃王、妖邪的劍,同時也是斬向你的劍 陳星掀開被子要下床, 卻腿上一軟, 項述忙抱住他, 說:“你再坐會兒,我去讓人給你準備吃的。” 不多時,謝安也大呼小叫地過來了, 松了口氣道:“總算醒了,沒想到竟是這般嚴重。” 陳星萬萬沒想到,會稽一戰后, 自己竟是在榻上昏迷了足足三個月!問過肖山, 肖山連說帶比畫,陳星才知道那天之后, 項述便抱著昏迷的自己,回到了建康。 謝安得知后亦焦急無比, 其間項述找過無數大夫,連皇宮中的御醫也請來了。診斷結果都是傷了心脈, 須得靜養。唯獨一名晉帝司馬曜身邊,名喚濮陽的方士過來看過,提及書籍上曾有記載, 這是神魂虛耗的后果, 昏迷乃是必然,假以時日,魂魄力量恢復后,也許就能自行醒來。 三魂七魄乃是每個人先天所擁有的力量,魂魄之力一旦消耗劇烈, 便將令人輕則神情恍惚,重則昏迷不醒甚至喪命。被落魂鐘召走一魂后的病人便正因此終日嗜睡,陳星雖魂魄未失,變成這樣的原因,項述自己卻最清楚—— ——那天在最后斬殺三名魃王時,自己不知為何,強行抽取了陳星的魂魄之力,乃致他神魂虛耗,從此昏迷不醒。 但所幸魂魄消耗雖劇,卻是能緩慢再生,一個人只要不死,精氣神就會慢慢恢復。于是這些日子里,項述便始終守在陳星身旁,喂藥喂水喂食,擦身翻身,白天守在室內,夜里睡在他的身旁…… “什么?!”陳星抓狂道,“他他他、我……我,他多久給我洗一次澡?他平時都給我喂粥嗎?” 謝安:“這個……我也不知道,你要問項護法?好像是的,嗯,是吃粥,你雖然昏迷不醒,卻尚能吞咽,有幾次我來看時,見項兄弟在喂你吃粥,按摩你的脖頸,讓你咽下去。” “當然給你洗澡擦身的時候,他是會關上門的。” “我居然被他照顧了……三個月嗎?!”陳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 項述拿著粥進來了,謝安又道:“你好好休息,好,醒來就好!太好了!肖山,陳兄弟剛醒,你要么讓他休息下?” 肖山躺在陳星身上不動,謝安只得自己告辭,肖山于是就滾到臥榻里面,大剌剌地翹起腳,枕上手臂躺著。 項述道:“吃點粥。” 陳星說:“我居然睡了這么久?會稽已經沒事了嗎?” 項述“嗯”了聲,要喂陳星,陳星忙道:“我自己來罷。” 項述也不堅持,便在旁邊看著陳星進食,陳星一時只覺手臂虛軟無力,知道這是久睡后的病癥,假以時日,多活動后,自然就會慢慢好起來。 陳星只覺得自己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奈何只有粥,粥就粥吧,比沒有的好,喝過以后摸摸肚子,項述又說:“謝道韞讓你先吃流食,過得數日再恢復飲食。” “你這三個月里……” “我這三個月里……” 兩人同時說話,又忽然都不吭聲了,項述示意陳星先說,陳星嘴角抽搐,本想說這三個月里給你添麻煩了,又怕項述生氣,反正如果項述生病昏迷,自己也會這么照顧他,倒也無所謂。 “沒什么。”陳星搖搖頭,笑了笑。 項述說:“你做夢不?就什么都不知道?” 陳星倒是完全沒感覺,仿佛只是睡了一晚上,唯一的夢就是看見蚩尤心臟的那一刻,但他懷疑這并不是夢,于是朝項述解釋過。 “魃王好像,已經全部伏誅。”陳星還記得昏迷前,最后看見的一幕,雖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卻依舊除掉了魃王們,只不知司馬瑋是否也死了。 項述點了點頭,說:“如無意外,目前就余下尸亥,還不清楚身份。” 六名魃王已經被他們親手解決了五個,唯獨被雷劈的司馬瑋尚不知死活,尸亥埋伏在南方的棋子也被拔掉,陳星曾經覺得前途荊棘遍布,要走過去很難很難,但不知不覺,他們居然也做了這么多事。 肖山側頭,看著陳星,陳星摸摸他的頭,又說:“張留被奪走的法寶,也回收了三件,陰陽鑒、猙鼓、落魂鐘。” 無論尸亥躲在何處,這都是相當大的進展,三個月過去,距離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兩年前也是這么一個秋天,陳星離開華山,前往襄陽。如今屈指一算,還有近兩年,說不定在歲星離開、自己身死之前,興許還真的能解決尸亥。 “那頭青蛟竟然就是新垣平!”陳星又想起會稽城內的一幕,實在唏噓不已。 “就不能說點別的嗎?”項述開始不耐煩了,說,“你怎么滿腦子都是這些事?” 陳星笑了起來,說:“啊?要說什么?” 項述眉頭深鎖,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了。” 肖山沒來由地吹了聲口哨,陳星忽然覺得肖山這口哨,仿佛有什么奇怪的意味在里邊,當即懷疑地看著他。 肖山從床上跳下來,走了。 “肖山?”陳星道。 項述一瞥肖山,又朝陳星說:“心燈從今以后,不許再用。” 陳星說:“怎么不用?萬法歸寂,唯一的法力就是心燈了。否則呢?現在定海珠下落不明……” 項述不悅地打斷道:“再這么下去,你會死!” 陳星笑道:“我有的選嗎?哎,護法,我才剛醒來,就要吵架了?” 項述只得作罷,兩人一時又不作聲了,幸而不片刻,馮千鈞來了,顯然午覺剛睡醒,衣服都沒穿齊整就朝謝府上跑,見陳星醒來,于是好生熱烈寒暄了一番,項述與陳星之間那沉默的氣氛才漸漸被化解。 “你這心燈當真太厲害了,”馮千鈞說,“只是這么一下用完,得睡上三個月,下回可得怎么辦?” 陳星剛被項述責備完郁悶著,口氣便稍有強硬:“該怎么辦怎么辦,只要能除掉尸亥,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不是么?否則我獨自活著,又有什么用呢?蚩尤復生了,大家活不成,我還不是得死,也沒啥區別。” 項述聽到這話,不發一言,起身走了。 陳星目送項述離開,心里忽然有點難受,他知道項述生怕他心力衰竭而死,可他又有別的選擇么? “要是找到了定海珠,”馮千鈞說,“是不是你就輕松多了?” 陳星說:“是這么說,雖然對心脈仍有影響,但起碼不會傷到魂魄。我現在覺得,許多事,仿佛都是有老天注定的,心燈指引我找到項述,是。發現尸亥的計劃,一路這么走來,消滅了他的魃王,也是。” 馮千鈞笑道:“倒也對,你不是有歲星護佑么?吉人自有天相,見招拆招,總能破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