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陳星出得門外，仿佛已不用再說，項述換了身衣服，便跟著出來。平日互相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真到了干活的時候，陳星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項述自然而然，總會一語不發(fā)地跟在他的身邊。

    但經(jīng)過昨夜醉酒后，兩人之間的氣氛尤其尷尬，陳星想問問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卻恐怕越描越黑，只說不出口，項述則依舊是那平日模樣，不茍言笑，走在陳星身邊，兩人也沒騎馬，就這么走著。

    走出烏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兩人都沒有交談，拖得越久，這靜謐就越尷尬了幾分。

    陳星清了清喉嚨：“咳！你……”

    “你……”項述恰好在這時也開口道。

    兩人又不吭聲了，陳星心里簡直抓狂，站定，項述終于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著的。”

    陳星：“我知道了！”

    項述說：“買兩匹馬騎？”

    “不用了！”陳星隨口道，“有錢了不起??！我自己能走?！?/br>
    項述：“想走到會稽去？”

    陳星恨恨一瞥項述，穿過朱雀街，說：“近期不想去會稽，到本地醫(yī)館看看，這兒的大夫們，興許知道些什么?！?/br>
    陳星除了驅(qū)魔師一職外，副業(yè)就是學(xué)醫(yī)的，大夫里頭，消息總是十分靈通，因為病人常常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除此之外，醫(yī)者還像商人一般，有著自己的獨特行會。

    “對了，你一直沒告訴過我，歲星究竟是什么？”項述看似漫不經(jīng)心，問道。

    陳星心里咯噔一響，說：“歲星？怎么突然問起歲星來了？”

    項述：“昨夜修習(xí)不動如山的書簡，忽然想到，就隨口一問。”

    項述站定，在陽光下瞇著眼，打量陳星，兩人這么一路走來，項述提出的所有玄學(xué)上的問題，只要陳星知道的，都會給他解釋，不知道的于是就坦誠告知“不知道”。

    “哦？”陳星有點意外，“你學(xué)會那卷軸上的心法了么？”

    項述：“你還沒回答我呢。”

    陳星：“……”

    陳星只得說：“每個人命里都有九個宮，天機也好，破軍也罷，七殺、貪狼，諸天星辰，會分布在各個宮中，而有一顆星，是主掌整個命盤的，這顆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說非常復(fù)雜，我自己也沒學(xué)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歲星？”項述說，“這是由什么決定的？”

    陳星：“據(jù)說是出生時辰，也許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說不準(zhǔn)。”

    項述：“還有多少人，是歲星入命？”

    陳星本想岔開話題，項述卻不住追問，只得正面答道：“歲星入命的人很少，幾千年才有一個?！?/br>
    “所以歲星入命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好運氣？”項述又問。

    “呃，”陳星說，“你怎么這么多問題？理論上是這么說，不過……算了，你不覺得我運氣確實挺好的么？”

    “不過什么？”項述又有點疑惑地問。

    陳星：“沒有什么，你對我到底有什么意見？有不滿就說?！?/br>
    項述：“沒有不滿，我只是看你運氣也不如何，昨天歲星怎么不曾給你送錢了？”

    陳星：“咱們這一路上，不是總有驚無險的嗎？就是歲星保佑了，還要怎么樣？”

    項述：“那是因為我在救你！”

    陳星盯著項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這還不算我運氣好嗎？”

    這下項述反而無話可說了，陳星本不想讓這么一句，但項述提起歲星，陳星便想到了許多事，時間沒剩幾年，成天嘴上不服輸，又有什么意義呢？

    等等……陳星忽然緊張起來，該不會是昨晚醉酒，說錯了什么話，被項述聽了去吧。

    但項述已不再追問下去了，陳星也不好畫蛇添足地多答。這些天里，他漸漸地察覺出，項述有了許多變化，辭去了大單于的身份后，他終于在陳星面前當(dāng)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項述，不過也是個帶著少許戒心，且對人間抱著隱約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縱八橫，如井字形排布，漢人南渡后，城郭仿長安擴建了一番，城中醫(yī)館位處西街白虎道，門前人來人往，上懸王羲之所題的牌匾“妙手回春”。陳星心想怎么在建康走到哪兒都看見這家伙的字，好看歸好看，卻無處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覺得眼膩。

    回春堂內(nèi)，傳聞有建康神醫(yī)朱禁坐診，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來一小會兒，偶爾還要進皇宮問診，陳星與項述抵達時，只見一名穿了男裝的妙齡女子，正垂堂看病，側(cè)旁簾后，又有一個身影替她配藥。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隊，”那女大夫一見陳星，便道，“人多著，按規(guī)矩來?！?/br>
    “我……我要死了……”陳星假裝奄奄一息道，“大夫，我這是急病……”

    項述：“……”

    “誰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陳星是在裝，怒道，“排隊！否則別怪我動粗了！”

    正說話時，簾后忽然“啊”的一聲，那配藥之人揭開簾子，現(xiàn)出一身女裝的顧青，笑道：“陳兄弟？”

    陳星笑著打過招呼，女醫(yī)便有點意外，臉色緩和了少許，陳星道：“不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們聊聊。”說著自我介紹了一番，又介紹項述，那女醫(yī)多看了項述兩眼，便不再多說，只道：“一旁喝茶罷，待我看完這輪病人，再讓你踢館?！?/br>
    陳星沒想到這女孩竟是油鹽不進，不過一想自己給病人看診時也是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顧青則趕緊放下手中活計，過來給兩人奉茶。

    “哎！”那女醫(yī)不滿道。

    顧青擺手笑笑，示意這兩人乃是貴客，女醫(yī)于是滿臉不爽，只得再喚人來替。

    片刻后顧青安頓兩人坐在一旁，奉了藥堂里煮的甘草茶，陳星說：“昨夜剛見過，今天可就來叨擾了，不知那位jiejie，怎么稱呼？”

    “她是我?guī)熃??！鳖櫱嘈÷暤馈?/br>
    陳星本想問下姓氏或別號，那女醫(yī)卻聽見了，隨口答道：“謝道韞?！闭f著又朝面前病人問：“你是什么病？看看舌頭?！?/br>
    陳星忽然想起，這不就是謝安的侄女么？只見謝道韞飛眉入鬢，未施脂粉，面容冷峻，從神態(tài)上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女項述。想起昨夜馮千鈞說過，顧青與謝道韞在朱禁麾下讀書，只未想到還學(xué)了不少醫(yī)術(shù)，更愿意出來看診。再觀察謝道韞其人，穿著一身武袍，氣勢凝練，說話干練，頗有俠氣。

    陳星觀其坐診，發(fā)現(xiàn)江南之地的醫(yī)道與中原、關(guān)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醫(yī)道以陰陽五行調(diào)和理論為主，出問題先找原因，陰虛、陽虛，找到原因后再讓身體恢復(fù)陰陽調(diào)和。

    南方人則注重具體癥狀，對癥下藥為主。謝道韞的醫(yī)術(shù)極精湛，看完一輪后，謝道韞掛了牌暫時歇業(yè)，傳另一名大夫坐診，方入內(nèi)收拾，請兩人到內(nèi)堂，換回女裝出來見客。

    陳星這會兒才有空說明來意，項述則起身，在書房中觀看朱禁的藏書，每到一個地方，他總會看看主人家的擺設(shè)，謝道韞說：“都是師父的書，想看隨取隨看。”

    項述點了點頭，取下一本有關(guān)星象的謄本，站著翻看。

    “瘟疫嗎？”謝道韞想了想，說，“這是今年第二個問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們會對此好奇呢？”

    陳星詫異道：“還有誰？”

    “自然是青兒的情郎大人了。”謝道韞那話里又帶了少許不滿。

    “我怎么感覺有點酸，”陳星說，“書房里還存著醋么？”

    謝道韞：“不說算了，這就請回吧?！?/br>
    陳星笑道：“實不相瞞，反正告訴你也并無關(guān)系，我是個驅(qū)魔師?！?/br>
    謝道韞頓時色變道：“驅(qū)魔師？！”

    顧青神色忽然變得有點不自然，陳星卻尚未發(fā)現(xiàn)，笑著朝謝道韞描述了一番，聽到后頭，謝道韞臉色竟是變得越來越難看，全靠涵養(yǎng)撐著方讓她不至于當(dāng)場發(fā)作，陳星終于察覺到了，說：“那個……你和我們哪個同事有仇嗎？”

    “滾！”謝道韞當(dāng)即道，“給我滾出去！你們這幫江湖騙子！騙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攛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終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尋仙打坐……”

    “我我我……”陳星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我們和江湖騙子不是一伙的，你看看啊，你看這個……”

    “師姐！”顧青忙勸道，“他們不是的，他們真的不是！”

    “……你們還要荼毒多少王謝兩家的子弟？！”謝道韞竟是不管顧青勸說，指著門外，說，“給我出去！現(xiàn)在就出去！”

    “你先看這個！我會發(fā)光，你看？！”陳星趕緊祭起心燈，給謝道韞看，“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嘍……”

    項述：“……”

    顧青：“……”

    謝道韞：“……”

    陳星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行醫(yī)，不對我偶爾也行醫(yī)，但絕對不會讓人喝符水……”

    項述終于聽不下去了，轉(zhuǎn)過身，取下背后重劍。

    “心燈?！表検龅?。

    陳星手中光芒四射，項述于是將重劍一抖，不動如山頓時發(fā)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長弓。謝道韞馬上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項述。項述再抖，長弓竟是幻化作光索，這光索陳星還未見過，也嚇了一跳。

    “這是什么？”陳星問。

    “你倆來之前也不先串通好么？”謝道韞滿臉疑惑道。

    項述再拎著那繩索凌空一抖，光索旋轉(zhuǎn)纏繞全身，三人正以為項述要表演一個原地捆自己時，光索驀然化為一把刀輪，陳星頓時傻眼了，這都是什么？項述什么時候?qū)W回來的？從竹簡上看到的用法？

    光輪再抖，化為長杵，最后項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攏變短，變幻成了一桿閃光的箭矢。

    接著項述再抓住箭矢，凌空一掃，光箭再變?yōu)橹貏?，收劍?/br>
    項述做了個手勢，示意你們繼續(xù)，自己則依舊看書。

    顧青下意識地拍了幾下手，謝道韞正要拍手叫好時，忽覺不對，望向項述時，眼里仍然帶著提防之色。陳星說：“我們坐下來，好好談?wù)?，我對自稱師兄的謝安謝大人，也是十分一籌莫展的。不如你找個時間，讓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證打消他尋仙的心思，好么？”

    謝道韞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簡直憋悶至極，陳星又奇怪道：“怎么江南士族子弟，都這么喜歡修仙？”

    “我怎么知道？”謝道韞說，“還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來其時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晉廷仍在北方時，便喜歡隱居山林、尋仙訪道，個個不甘沉淪于世俗，煉丹的煉丹，畫符的畫符，謝道韞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只在家中沉迷打坐參悟天機，要么就是拿個大鼎燒朱砂煉汞吃。江南不少所謂“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飯，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銀，謝道韞如何不氣？

    “我們還是先來說這場瘟疫吧，”陳星誠懇道，“假以時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裝神弄鬼……”

    謝道韞經(jīng)項述這么一演示，心里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卻仍對怪力亂神之事有所抗拒，只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這瘟疫與‘魃’，有多少聯(lián)系？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復(fù)活之事！你要說服我，只能讓我親眼看見！否則我不會相信的?！?/br>
    “你還是別看到比較好，”陳星說，“這點我完全不堅持。”

    顧青低聲說：“千鈞不久前也十分關(guān)心此事，我們自己也未想清楚，這么想來，說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謝道韞朝顧青道：“我來說罷，你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個人，說完趕緊打發(fā)他們回去。”

    謝道韞于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歷，攤開朝陳星出示，解釋道：“這場瘟疫，年前開始就在江南一地橫行，麥城異變后，沿途雖已被封鎖，卻終究有人在那段時間內(nèi)離開過?！?/br>
    陳星邊看記錄邊聽謝道韞解釋，病情先前已聽馮千鈞描述過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連下床亦是困難，臉色卻是如常，未見皮膚、口舌有異狀，唯獨脈象虛綿。

    病情也是時好時壞，日間午時，精神較好，到得入夜，則神志不清、失魂落魄。這病漸漸地從會稽擴散到丹陽、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據(jù)醫(yī)者行會互通消息后，粗略算來，竟是已有近五十萬眾。

    “可以排除毒了？”陳星心想這么說來，也許與魃關(guān)系不大？

    “完全排除，”謝道韞答道，“大夫們也看不出究竟，只得給病人們下補藥?！?/br>
    謝道韞看過幾名病人，發(fā)現(xiàn)患者都有一個特點——眼神迷離，說話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們?yōu)椴∪藗冮_的藥方，多是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尋常人家，又怎么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強恢復(fù)了些，能說話能下床走動，卻只要藥一斷，又很快恢復(fù)了原狀。是以諸郡中人亦開玩笑般稱其為“富貴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陽性藥材啊，”陳星馬上就抓住了關(guān)鍵所在，“那么中午將病人搬出來曬太陽，是不是也會有所好轉(zhuǎn)？”

    謝道韞一怔，而后道：“是。”

    “陽氣虧欠，傷魂，三魂為陽、七魄為陰，這是陽魂受了傷害。”陳星說道，繼而提出了第二個也是最核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