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肖山要往山洞里鉆,陳星卻道:“別鬧了!跟我走!”于是拖著肖山,不由分說把他帶回鐵勒族營地去。陳星忽而發現這招確實很好用,難怪項述每次懶得解釋,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鐵勒人營地中氣氛相當凝重,陳星匆忙闖入時,眾人仿佛在進行極其艱難的決議,項述的臉色更難看了。 “你們打算怎么辦?”陳星見營地里有吃的,便拿了分給肖山。肖山一見有吃的,于是暫時忘了報仇之事,坐下就開始吃喝。 項述說:“五更時分,鐵勒打頭,帶領敕勒十六部突圍,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車羅風。” 陳星說:“肖山找到個地方……哎!別喝!那是酒!” 肖山抱著瓦罐,已連著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余萬人沿著山洞悄無聲息地撤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項述與陳星站在洞口后斷后,各部族長數過人頭,跟著離開。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時分,峽谷外傳來鴉鳴,鐵勒人是最后走的。 “離開陰山以后去什么地方?”陳星說,“入關?” “往西北走,”項述說,“哈拉和林。” 陳星本以為項述會留下來,直到所有人撤離后,方單槍匹馬,殺進活尸軍內,緝拿車羅風下落,但他沒有這么做。 “走罷。”項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給陳星。 陳星有點意外,項述深呼吸,皺眉,說道:“你是對的,我現在必須與族人們在一起。,不能再離開他們。” 他們牽著馬往前走,項述忽然又說:“誰教你這些?” “什么?”陳星還在想敵人的事,茫然道。 項述說:“你比我想得通透,與其一腔意氣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陳星無奈笑笑,心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時日無多吧,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會去關注眼前的事。 但他沒有說,只是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只是你看,他們都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亂,大伙兒還沒定下神來,現在貿然反攻,只會更危險,大家都需要喘息。” 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陳星與項述、肖山三人只有一匹馬。 “奇怪,”陳星說,“你娘留下的馬呢?” 卡羅剎山外,馬兒自己跑走之后,就沒有再回來過,陳星總覺得那馬當時似乎想帶他們去某個地方,不僅如此,就連方才通人性的狽,亦多多少少讓他覺得奇怪。萬法歸寂之后,世間諸多妖族已失去開口的能力,更修煉不出人身。陰山此地雖不說妖怪眾多,幾只卻是一定有的,說不定馬兒與狽本來也都是妖,更知道什么內情。 但形勢緊迫,已由不得他們再追查,項述牽著馬,陳星在馬上抱著肖山,跟隨大部隊動身,十六胡知道這是他們活命的最后機會,都開始急行軍。馬匹與車輛讓給了老弱婦孺,一日間便到了薩拉烏蘇河。 抵達龍城時,已過三晝夜,陳星簡直筋疲力盡,二十來萬人涌入哈拉和林,瞬間整座廢棄的古城恢復了生氣。項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墻,增派巡邏人手,火把徹夜長燃,將龍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事碉堡。 獵人們四散入平原,一面偵查,一面設法重新準備過冬物資,打來獸rou以養活各自的族人。項述一連幾日里話說得很少,讓陳星總有點擔心,抵達龍城的第一天,外頭又引起了少許sao亂。 狼群全部圍在了龍城的城墻下,各族剛開始覺得有點危險,這一路上,陳星已朝胡人們解釋過,狼們是保護他們的,乃是匈奴人的守護者,其余各族便不太懼怕。但就在臘月廿二這天,狼群開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陳星跟著肖山,上了城墻,肖山蹲在城墻上,朝下頭叫了幾聲。 項述也來了,只見白鬃出列,仰頭,望向肖山,彼此對著狼嗥數聲,陳星忽然發現了,肖山眼里有淚。 “它們要走了是嗎?”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這些天里說得最多,他聽懂了,便點點頭。 于是白鬃帶著狼群,轉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項述說:“狼群也知道,再駐留此地,只會與人搶食,誰也過不了冬。” 匈奴人們紛紛出來,拜別被他們當作“狼神”的白鬃大狼,陳星心想從此以后,肖山你也只剩下自己了。 “好吧,既然是這樣……”陳星說,“你的伙伴們可都走啦,肖山,那,咱們不如就……” 肖山:“?” “洗個澡?”陳星對肖山簡直忍無可忍了。 “不!”肖山喊道,“不!不!不!走!走!” 肖山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陳星”,第二句就是“不!”,第三句是“走!”。緊接著,陳星在城里兜了好大一個圈,終于在匈奴人、鐵勒人與高車人的協助下,齊心協力抓住了肖山,把他按進了裝滿了熱騰騰的水的浴池里。 肖山大喊著“不不不”,最后被陳星強行搓洗了一番,開始狂叫。 “你看我也要洗澡!”陳星道,“你是人!不是動物!而且就算動物,也要洗澡的!” 陳星被不住掙扎的肖山弄得全身濕透,只得自己也進去洗,方便控制他。哈拉和林內有匈奴王行宮,浴池足有六尺見方,水房內燒起柴火,蓄雪池中雪化為熱水,便可涌入供人洗滌用。 陳星帶著肖山一起洗澡,肖山終于全部被打濕了,破罐子破摔,索性安靜下來。 “你看看你!”陳星提著肖山手腕,給他搓洗了半天,說,“臟死了啊!” 肖山把腦袋湊過來,頂到陳星面前。 陳星:“??” 肖山那頭發亂糟糟的,項述的聲音說:“他讓你舔。” 陳星無論如何舔不下嘴去,想起狼給狼崽子洗澡,似乎正是以舔毛的方式,動物中方有“舐犢”一說。只得湊過去聞了聞,便當舔過了。 項述進了浴室,解開一身大單于武袍,也走進浴池里來泡著,疲憊地出了口氣。 “情況如何?”陳星問。 “斥候探到,活尸已經在路上了,”項述答道,“剛過薩拉烏蘇河。” 天寒地凍,活尸群的速度放緩了些,陳星前些日子中聽到鐵勒人議論,項述制定了計劃,暫緩報仇,最重要的事是顧全族人性命。而車羅風,如果成為了活尸軍的一員,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些日子里,陳星能感覺到,項述的心情極其壓抑,若換了他獨自一人,現在一定已去尋找車羅風了。但他身為大單于,保護整個敕勒川,是他最大的責任。 陳星不敢多問有關車羅風之事,認真地給肖山理順頭發,只道:“咱們得在龍城外,將這群家伙一次全燒掉。” “是的。”項述答道,“這是敕勒盟成立以來,最大的危險,但我相信能過去,幸好有你。” 陳星聽到這話時頗覺意外,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靠過來些許,示意陳星給自己搓肩膀,陳星道:“憑什么?!又是我?” “你給肖山洗,不給我洗?”項述閉著眼,隨口道。 陳星于是只得放下肖山,幫項述洗頭,肖山又在背后纏著陳星,整個人掛他身上。項述忽然轉身,將肖山按到水里,陳星與肖山頓時一同大喊。 第41章 猙鼓┃真以為沒了驅魔師,大單于就怕了你? 肖山馬上躲到陳星背后去, 項述打量他, 朝陳星道:“這小子接下來要怎么處置?” 陳星也有點犯難, 帶著他走,去尋找定海珠的下落嗎?自己被尸亥盯上了,帶著肖山, 只恐怕會把他也拖進危險中。可陸影卻是將肖山托付給了自己,又怎么能扔下他? “你說呢?”陳星反問項述。 項述:“從哪里來的,就該回哪里, 他是呼韓邪單于的子孫, 最合適的,就是與他的族人們在一起。” 根據陸影所述, 呼韓邪氏雖在龍城中滅亡了,匈奴人卻還在。但他們能照顧好肖山嗎?陳星很懷疑, 而且肖山是否愿意留在龍城,也實在難說。 肖山仿佛感覺到了兩人正在討論如何安置他, 露出少許擔憂的表情,陳星便不再繼續下去。 浴后陳星給肖山稍做拾掇,洗去一身污臟后, 赫然發現這小子竟然半點不像先前黑黝黝的, 反而白得干凈精巧。朝匈奴人借了一身小孩子衣服穿上,肖山與項述長相雖然半點不似,那神態竟是如同兩父子般。 一大一小,俱是滿臉戾氣,又光彩照人, 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主。 “哪里來的樂聲?”陳星牽著肖山的手,站在哈拉和林的街道上,聽見了遠方的笛聲,快步走去,只見黃昏如血,項述浴后,立于城樓高處,朝向敕勒川的方向,手持羌笛,低下眉眼,吹起了一首塞外古曲。 諸多敕勒川下雜胡與本地居民紛紛離開房屋,來到城墻下,跪在街道上。 陳星慢慢走上城樓,一時聽得入了神,未料項述竟會吹羌笛!只見他一襲胡袍在冰天雪地中獵獵招展,衣帶飛舞如龍須飄蕩,手中羌笛迸發出鏗鏘樂聲,陰暗天幕下風起云涌,竟是充滿了蕩氣回腸之感。 羌笛之聲至陽至剛,一時如金戈鐵馬廝殺方酣,一時又如驚濤駭浪滔滔泄下,轉折回寰之際若群雁遠飛,驀然拔高之際似萬馬塞外奔騰,漸低訴時又似溫柔雪花覆滿大地,繼而在那最低處一按,仿佛鎮魂之曲,令所有犧牲在敕勒川的怨魂終于歸入大地。 “這是什么曲子?”陳星喃喃道。 項述一曲畢,睜開雙眼,一瞥陳星。 “浮生曲。”項述說。 陳星回憶那曲聲,驟起驟落,確實猶如滄海浮生,載浮載沉,正要問誰教你吹羌笛時,肖山卻充滿好奇,驀然出手一折,將項述的羌笛搶了過去。 “還回來!”項述馬上去追,肖山一邊湊上去吹,一邊“嗚嗚嗚”地發出聲音跑了。 陳星:“……” 肖山實在太好動了,而陳星用了足足兩天時間來矯正肖山四肢著地行走的習慣,肖山勉強改過來了,但只要陳星不在,時而又會恢復躬身攀行姿勢。陳星只得暫時沒收了他的兩把爪子,這么一來手比腳短,再爬著走連肖山也不自在。 但所幸肖山忠誠地執行了陸影臨終前的吩咐,在行動上基本還是很規矩的。 “項述,項述。”陳星又開始教他說漢話,先從名字開始,再到天地河川、日月星辰,肖山學得倒是飛快,只不知當年陸影與他交談,都用什么語言。陸影的漢語說得十分純正,這也令陳星相當詫異,本以為這些大妖怪平日所習慣的是北方匈奴語。 興許陸影為了不讓肖山忘記自己有個漢人父親,偶爾也會與這孩子說說漢話,肖山學會了詞,竟還會無師自通地將其串在一起,說了一堆顛三倒四的話,只有陳星能聽懂。 陳星帶著肖山,一時反而覺得肖山還好玩點,都不想去項述那里自討沒趣了。自己只能活到二十歲,這一生想要成家生子,想必是沒有太大希望了。養肖山就像養兒子一般,權當提前體驗下有孩子的快樂。 那天項述問及如何安置肖山,陳星卻是犯了難,一方面希望將肖山帶在身邊,另一方面,又顧忌自己無法照顧肖山太久,到時這孩子要怎么辦?交給項述?看那模樣也是不靠譜的,仍須盡早讓他回到族中去。 肖山雖已十二歲了,個頭卻與八九歲差不多,長期與狼群在一起生活,心智較之同齡人也差得老遠。他換了身匈奴皮獵服,陳星還特地給他打扮了下,將兩側頭發推了,額頂像項述一般梳到腦后去。此刻身份未朝敕勒川人言明,卻也無人來問,只將肖山當作鐵勒人的小王子。 陳星只想給肖山換身漢人裝束,奈何實在沒地方找去,肖山年紀小小,五官就長得十分端正,輪廓深鼻梁高,琥珀色雙目更是十分明亮,唯獨眉眼間仍帶著少許桀驁不馴,出賣了他那一半匈奴人的血統。 “你是昭君的后代,”陳星說,“你祖上是出名的大美人,總該有點美人后代的自覺,就不要像條狗一樣在墻上蹭來蹭去了。” 肖山:“???” 陳星與肖山原本坐在城頭烤火,肖山背上癢,便靠在磚墻上蹭。陳星給他一把不求人讓他自己撓去,肖山便在一旁自得其樂起來。自打跟在陳星身邊后,肖山似乎就過得很高興,大部分時間都充滿了好奇,什么都要去動一動、看一看。 唯獨夜深人靜時,偶爾想起陸影,肖山終歸有點消沉,陳星便摸摸他的小胳膊以示安慰,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慢慢地就好了。 陳星將那裝有鳳凰骨灰的琥珀給了肖山,權當留個與陸影有關的念想。肖山便將它戴在脖子上,收進衣服里。 “你怎么每天都能弄得這么臟?”陳星實在想不明白,肖山幾乎無時無刻不跟著他,是怎么臟起來的。一身新衣服,不到半天時間就全是灰塵。他從小習慣了在家里規規矩矩地坐著念書,偶爾出個門也有宇文辛伺候,從不像肖山這等到處撒野,看見樹就想爬一下,看見牛羊也要去動一下。 肖山:“怎么?” 肖山本質只是無意識復述,那話卻像挑釁一般。陳星有時看著他,當真越看越喜歡,家里若有個這樣的弟弟,每天一定疼愛得不行,恨不得拿根繩子把他拴自己身上,絕不會讓他到處野。 “看好你的琥珀,”陳星又說,“如果一切順利,來日萬法復生,說不定還能讓陸影復活。” 肖山這句大致聽懂了,點點頭。 陳星也不知道鳳凰要如何去復活死者,按古籍上的記載,鳳凰涅槃之時,釋放出的威力能為人重塑身軀,但也僅限于身軀。陸影若死,便是歸于天脈,已入輪回,只不知是否還有用。 肖山撓完背,忽然耳朵動了動,轉頭望向城外。 “來了,”肖山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