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干涸的湖泊被重重枯樹包圍著,若在生機盎然時,此地有山,有湖,有瀑布,長滿了盤根錯節的巨樹,如今卻已成了陰森的鬼地。 干旱湖泊中央有一個小島,島嶼上,樹下坐著一名看上去與陳星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年,而肖山蹲坐在一旁,像狼一般,抬起一腳來不停地撓耳朵背后,又嘰里咕嚕地朝那白衣少年比畫著什么。 “我叫陸影。”那少年低聲說,“對不起,我只能這么坐著與你說話,中了尸亥的魔神血之后,耗去了我所有的力量。” 陳星隱約有種預感,他們確實來對地方了。 肖山撓完癢后,挪了個地方,擋在那名喚陸影的少年身前,不信任地打量項述。陳星把另一個爪子遞給他,肖山接過戴上。 “我見過你。”項述忽然說。 “我也見過你,”陸影說,“你是人族大單于述律溫的兒子、敕勒川的小主人,多年前我遠遠看見你一面,就在巴里坤湖畔。” “人族……”陳星說,“你是……等等!你!你是……” 陸影疲憊地說:“不錯,我是妖。” 這時候,陸影稍稍轉過身,在星光下,陳星看清了他的全貌,驀然驚呼一聲! 陸影先前朝向他們的半身是個俊秀清雋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然而隱藏在陰影里的半身,卻已腐爛得露出森森白骨,黑色的內臟隱約可見。陳星快步上前去,跪坐在陸影身前,檢查他的異常。 肖山頓時緊張起來,陸影卻示意肖山沒關系,說:“肖山擔心我的身體,還請兩位見諒。” 項述緩緩走到他們身前,打量肖山與陸影。 “他也是妖么?”陳星一邊為陸影檢查,一邊瞥了肖山一眼。 肖山于是爬到陸影身后去找東西。 陸影答道:“他是你們人族,只是狼神臨死前,為了救他性命,將妖力渡給了他。” “狼神又是誰?”項述皺眉道。 “是龍神燭陰隕落人間以后,與我一同守護神山卡羅剎的另一位神……對你們驅魔師而言,應當喚作大妖怪才是。” “唔。”陳星檢查了陸影的身體,只見他大半身都已腐爛,顯然是受到了什么強烈的毒素侵蝕,實在是無能為力。 “救不了,”陸影說,“若非萬法歸寂,尚可一試。數百年來,我已想盡了所有辦法,世間能為我驅散魔氣的,唯有心燈,但如今的你,不行。” 陳星皺眉道:“魔氣。” “中了魔神血后,我的五臟六腑都在腐爛,”陸影答道,“只有調集天地靈氣,以心燈強行凈化我的rou身,方能救我性命。” 肖山又從陸影背后那棵樹的樹洞里,掏出了一塊小小的琥珀腰牌,遞給陳星,示意他拿著。 陳星:“?” 陸影低聲說:“這里面封存的,是鳳凰的骨灰,我更曾想過,興許鳳凰百年一次浴火重生的力量,能順便為我重鑄身軀,不過萬法歸寂后,就連鳳凰亦無法再輪回了。保存它,等待萬法蘇生的一刻,說不定它還有浴火重生的機會。” 陳星低頭看那腰牌,只見琥珀中封著少許閃光的灰燼。他曾從書上讀到過,鳳凰百年一輪回,在三昧真火之中燃燒殆盡,而在灰燼里,則將誕生出新的雛鳥,浴火重生之際,所釋放出的強大力量,若妥當引領使用,還能為人重塑身軀,甚至起死回生。 現如今,鳳凰只剩下一捧小小的灰燼,應當是在燃燒殆盡時,再也無法復生了。 “會有這一天的。”陳星簡單地用衣服蓋住陸影那腐爛的半身,思考良久,看了眼項述。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陸影微笑道,“可我已等不到了,所幸你與護法武神還是來了,讓我有尊嚴地等待這最后一刻。” 項述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陸影朝肖山招了招手,肖山便過來,舒服地躺在陸影懷中。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陸影出神地答道,“兩位請坐罷,我想你們不遠千里前來,想必已經知道了不少事,希望聽我講述以后,能讓你們找到答案。” 陳星說:“萬法歸寂。” 項述道:“克耶拉。” 兩人在陸影面前坐了下來,肖山聽不懂他們的對話,躺在陸影的懷里,開始打呵欠了。 陳星果斷切入了重點,說:“這座山究竟有什么奇特之處?為什么事情會從這里開始?” “從卡羅剎開始,”陸影答道,“這是你們得到的線索?” 陳星展開地圖,朝陸影出示,肖山打完呵欠后精神稍振,接過來,正看反看,左看右看,倒過來看。 “正如先前所言,這是龍神燭陰隕世之處,”陸影想了想,道,“還是從燭陰身上開始罷,根據古籍記載……” “暌目為晝,瞑目為陰,”陳星說,“它是萬龍之始,世上的第一條龍。” “不錯。”陸影禮貌地點頭,接續道,“燭陰大人令時間流動,推動天地脈,形成時光的巨輪,正如盤古大神撐天踏地一萬八千載,燭陰亦以神力推動了時間,令天地脈輪轉不休。及至許多年后,它終于隕落在此地,化作你們面前的卡羅剎群峰。” “而我與狼神,則是在它隕落后的守墓者,得到燭陰大人的龍力后,我等化身為妖。狼神主掌白晝,我主掌長夜的夢,除此之外,燭陰大人尚有一名龍子,名喚噎鳴,如今已不知下落。” “你活多久了?”項述疑惑道。 “四百余年。”陸影答道,“狼神與我不像鳳凰,并非魂魄輪回重生,而是以妖力代代相承。十二年前,狼神察覺東南方有一場異變發生,于是獨自前往。” “東南方是……”陳星皺眉道。 “哈拉和林。”項述答道。 陸影點了點頭。 “我還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天,也是像如今一般的冬夜。”陸影說,“狼神從哈拉和林帶來這孩兒,且身負重傷,將所余的最后一點妖力,渡給肖山,便撒手而去。我試過了所有的辦法,欲為狼神去除這毒素,卻也不慎染上……” 項述只想知道這腐化少年究竟與魃群有多少內情牽扯,對方卻繞來繞去,未曾說到重點,內心略有點不耐煩起來,眉頭微微擰著,陸影卻已察覺到了,示意不要著急。 “這到底是什么毒?”陳星知道自打萬法歸寂以后,不僅驅魔師,就連世間的妖怪,亦已妖力式微,設若靈力還在,這等大妖怪哪怕無法自行驅毒,至少還可依靠軀體再生的力量,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魔神血,”陸影說,“這就是凡人死后,化為‘魃’的原因。它來自于比人間歷史所記載更古老的,上古時代的一只強大怪物。” 陳星:“……” 樹下諸人一時肅靜,肖山已躺在陸影懷中,安靜地睡著了。 “哪一位?”陳星說,“史籍記載中被稱作‘魔神’的,我記得,只有一位。” “就是那一位,”陸影答道,“你猜得沒錯。” 蚩尤戰黃帝于阪泉,其后敗,黃帝軒轅氏分蚩尤之尸,頭、四肢、軀干、心共葬于神州七處。 “魔神所留下的血,”陸影又說,“能喚醒往生之人,召集他們為它而戰,即是魃所出現的緣由。” 陳星驀然想起來了!也即是說,當初克耶拉讓項述之父述律溫飲下的,就是摻雜了魔神血的藥劑! 項述沉聲道:“克耶拉就是他的化身?” 陳星馬上道:“不可能!蚩尤若真要成功化出人形來,現在神州就不是這模樣了。” 說到這里,陳星竟是生出少許畏懼之心,先前他圍繞著“魃”假設過許多可能,但所有推測,都建立在“妖”的這個種族上。或是邪術使然,或是某種妖怪引發的異變,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面臨的真正敵人,竟是蚩尤! 蚩尤是什么地位?它可是上古的兵主!天下的戰爭之神!哪怕軒轅氏,亦須借助天帝、玄女、風伯雨師與神龍的力量,連年大戰后才打敗了它。且無法完全根除蚩尤之患,只能將它的尸體分開后封印在神州大地的七個地方。 再幾千上萬年過去,這實力懸殊實在太大了!若蚩尤復生,這是神級的大魔頭,世間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對手,一個照面就將灰飛煙滅! 項述卻不知漢人的傳說,只皺眉道:“那么克耶拉又是誰?” “克耶拉?”陸影想了想,說,“雖不知你所指何人,但我猜測,應當就是尸亥。” 項述欲再描述,陳星卻以眼神制止,緣因他能清楚感覺到,陸影的生命正在流逝,只怕時間不多了,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之景。 “尸亥是魔神的部下,”陸影閉著雙眼,緩緩道,“我甚至不記得他是何時出現在這世上的,唯一可以確認的一點是,他比我與狼神活得更長,興許也是上古之世的遺民。根據狼神臨終所言,尸亥興許早在多年前就已脫離墓xue而出,畢竟神州大地,匈奴人與南方的漢人連年交戰,引起了太多的變動,這一切的原因,已不可考了。” 陳星見陸影聲音漸低,說:“你已經很累了,陸影,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會兒。” “不要緊。”陸影睜開雙眼,強顏歡笑道,“十二年前,尸亥第一次回到北方,令我身染重疾,隨著腐化日漸加重,我所余無幾的妖力,亦遭到了怨氣的影響,你們一路所看見的墓地,乃是匈奴人埋骨之處。” 陳星想到陸影說過自己“主掌長夜的夢”,被污染以后,想必夢境也化作了噩夢,正如項述在迷霧中想起了過往一般。于是問道:“所以,這些活尸也發生異變了?” 陸影搖搖頭,說:“數年后,正在我全力對抗腐化之時,尸亥第二次來到了北方,他很有耐心,等到我已被魔神血腐化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才前來找我。并帶來了一具凡人尸體。這名凡人,生前名喚司馬越,曾與匈奴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陳星:“大晉的東海王司馬越!” 陸影點點頭,說:“我隱居山中已久,不知人族恩怨,尸亥勸說我歸順于魔神大人,建立起一個再沒有死亡的人間……” 陳星難以置信,在枯島上來回踱步,說:“瘋了,真是瘋了!” 陸影稍稍喘息了一會兒,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天地輪回,若無死,何來生?沒有痛苦,何來歡樂?光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沒有告別與離開,又何來世間繁華、生生不息?自然,尸亥的提議,被我拒絕了。” “其后,司馬越與我一戰,斷去我能號令百獸的雙角,并將它帶去。”陸影說道,“如今我只能留在卡羅剎山中,茍延殘喘。” 肖山這時候又醒了,見陸影開始咳嗽,便伸出手,來回摸他的胸膛,陸影便摸了摸肖山的頭,又說:“又一年后,就在肖山九歲那年,南方又來了一個人,乃是阿克勒人的世子,生前名喚由多。” 第38章 托孤┃我這唯一的牽掛,就托付給你們了 “我一見由多, 便知道他也飲下了魔神血。”陸影說, “尸亥讓他前來的目的, 則是想利用他生前的身份,喚醒卡羅剎山中沉睡的、死去多年的匈奴人祖先,帶著這活死人軍隊南下。我以所余無幾的力量, 鎮撫了由多,讓他暫時沉睡……再尋找敕勒川下的人族……” 項述說:“那是你我第一次見面。” “是的。”陸影強自提氣,已快不行了, 鎮定道, “但述律空,你是個善良的孩子, 有好生之德,并未跟著我回到卡羅剎, 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在最后, 成為了驅魔師的護法,可見冥冥之中,緣分自有注定。” 陳星追問道:“后來呢?” 陸影說:“再后來……我的力量不斷衰弱, 直到今歲深秋, 司馬越再臨,馭使食腐為生的鴉群,開始攻擊白鹿林也即是此地,我迫不得已,放棄匈奴人由多, 封閉了峽谷。于是由多帶著眾多匈奴往生者,一夜間掙脫了我的束縛,離開卡羅剎。” “司馬越仿佛奉命前來,污染了此地。”陸影輕輕地說,“肖山被我逐出山去,我想讓他前去求生,他卻為了救我,始終在山外兜圈子,最后轉向南方,無意中碰上了你們。” 肖山看了眼陸影,明顯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陸影又說:“肖山從阿克勒王的裝束上判斷出,他應當是由多的長輩,于是便將他帶了回來,在峽谷外徘徊時,司馬越出現了,打敗了肖山,奪走他的武器并將人搶走。肖山十分著急,最后碰上了你們。” 陳星吁了口氣,望向肖山,說:“你也真不容易。” 肖山像頭小狼般“嗷嗚”了幾聲,拉著陳星,讓他靠近陸影,又指陸影腐爛的半身,意思是讓他給陸影治療。 項述說:“現在司馬越也逃了,看那方向興許是敕勒川,卡羅剎危機得解,但我們得盡快回去。” 陳星內心的謎團終于解開了一部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多的謎,一時眾多事件紛繁錯雜,讓他有點無所適從,尤其想到自己的敵人,竟是蚩尤這一點上…… “走吧。”陳星心思忐忑,此去距離敕勒川有十余日路途,正要道別時,項述卻拎著他的衣領,讓他站好。 “定海珠在什么地方?”項述問。 陳星這才想起,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定海珠?”陸影稍稍皺眉。 “近三百年前,”項述說,“是不是有一個漢人驅魔師,來過此地?” 陳星暗道幸好項述還記得定海珠,自己已被蚩尤復活之事搞昏了頭,忙收斂心神,道:“您對于萬法歸寂,知道多少?” 陸影忽然現出疑惑的表情,說道:“驅魔師……那個人嗎?我倒是沒注意,說不定當真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