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綠鶯被蕭淑云的眼淚嚇了一跳:“娘子哭什么?” 蕭淑云隔著蒙蒙淚霧,看著綠鶯因為生產而豐腴起來的臉,將唇僅僅抿起來,含著淚又笑了起來。 她一定不知道,上輩子的她,哪里生過孩子,不過是和她一般模樣,守著空蕩的屋子,最后只怕因著她,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場去。 “真好!”蕭淑云垂下眼睫,一顆沉沉的眼淚就落在了孩子的襁褓上,氤氳出了一點小小的水漬。 綠鶯一瞬間就領悟到了自己主子的意思來,不禁也感慨萬千起來,強忍著眼淚,笑道:“可不是真好,以前我還以為,我要做了一輩子的望門寡呢,哪曾想過,還能過上這樣心滿意足的好日子來。” 蕭淑云伸出手握住了綠鶯的手,歉疚地看著她:“是我連累你了。” 綠鶯將蕭淑云的手緊緊握住,搖搖頭終于還是落出了兩行眼淚來:“不,不是的。若不是有娘子,綠鶯早就死了,便是不死,也不知道這會兒在哪里受罪呢,哪里能有這樣的福氣,住在這樣好的屋子里,還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珠兒眼見兩個人越說越動情,都是眼眶紅紅,哽咽聲連連的,忙勸道:“這可是怎么說的,好好兒的,哭什么啊!我聽人說,這人啊,受得上半輩子的苦楚,才會下半輩子過得舒坦如意。娘子和綠鶯jiejie都是受過苦的人,以后的日子,必定是和和美美,再好不過了。” 蕭淑云忙抬起手指拭去了眼淚,抽著鼻子笑道:“瞧我這是在做什么呢,都把你弄哭了。”給綠鶯擦淚,笑道:“咱們都不哭,以后,咱們都要笑。” 細細囑咐了珠兒一番,蕭淑云這才放了心出了屋門。 迎面一陣涼風襲來,蕭淑云的腦子,沒有哪一時,比這時候更清醒。 自打做了那夢后,她先是一門兒心思的想要離開林家,后頭終于得償所愿,卻又鉆了牛角尖,以為能嫁進了門戶簡單的人家,便能過上了她所夢想的,夫妻和順,家宅平安的日子。 可惜是她自誤了,碰得了章懷毅后,她才清楚地看明白了,不管是門戶簡單的人家,還是門戶復雜的,能不能過好,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那個她要嫁的男人,是不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是不是個,能夠護她周全,肯護她周全的人。 抬頭看天,烏沉沉的天上半點星子都看不到。 蕭淑云心里想著孔轍,就抬腳要往屋子里頭去,預備著和他寫一封信送過去。 卻是走到了門口處,三朵急慌慌在后頭喊她,回頭一看,三朵已經奔到了石階下,氣喘吁吁道:“娘子,外頭,外頭有個叫什么憐姐兒的女人,挺著大肚子,正坐在門口哭得死去活來的,非要見娘子不可。” 憐姐兒?蕭淑云皺起眉,這名字她從未聽說過啊!回頭和跟在她身后的碧兒說道:“去賬房支一貫錢來,跟著去看看,可是沒錢求助的人,打發了就是了。” 三朵急吼吼喊道:“不是的,不是的。”喘得一口氣,說道:“她說得清清楚楚的,要見娘子的。我恍惚聽著,好似是和那位章大爺有關系呢!” 蕭淑云皺眉,又聽三朵似乎是自語一般說道:“瞧那肚子,老大了呢,在門外哭的死去活來的,倒是可憐得很。” “得了,去把她帶到外頭的小廂房里吧!” 小廂房是在一進院子里頭,三朵先一步跑了出去,蕭淑云扶著碧兒,也下了石階跟了過去。 憐姐兒是來求助的。 她住在那莊子里頭四個多月了,章懷毅雖是不常來看她,但是吃的穿的還有住的,都是極好的。便是他哪一日來了,也是溫言細語,尤其對她的肚皮,很是喜愛流連。 憐姐兒從來不曾懷疑過章懷毅和她說的那些話,讓她委屈在這里,不過就是為了蕭家娘子的臉面,在他心里頭,她和孩子,都是極其重要的。 然而前幾天,那個一直伺候她的錢婆子,支支吾吾了半晌后,卻是遮遮掩掩告訴了她,那個章懷毅,章大爺,壓根兒就沒想要她活下來。 “我的肚子,也不過四個多月,可娘子你瞧,這大的,說是六七個月都有人信。我找人給我摸了脈,也并非是雙生胎,這么大,就是吃得太多了。孩子是長得好了,可是等著生產的時候,我受了大罪還是小事,只怕連活,都活不下來了呢!” 見得憐姐兒哭得可憐,蕭淑云皺眉想了想,說道:“許是章大爺太過在意這孩子了,這才叫你吃得那般好。” 憐姐兒搖搖頭,鼻涕淚液糊了一臉:“奴也盼著大爺是這般想的,奴心里頭,還能好受些。可是不是的,那個錢婆子告訴我,她聽大爺身邊兒的小廝說,大爺憎惡我不聽他的話,背著他先有了孩子,大爺舍不得孩子,卻是把我恨得要死,故而要要了我的命。還說,接生的產婆已經找好了,大爺有恩于她,還給了她好多錢,就是等著生產的時候,要我難產而死。” 蕭淑云雖是和章懷毅交惡,但也從未想過,他竟是如此刻薄寡恩,對待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女子,還替自己生了孩子的女子,竟是如此的狠心絕情。不但不給她應得的名分,還想要了她的性命。 只是這也僅僅是這女子的一面之詞,不能分出真假來,再者,她和章懷毅早沒了關系了,雖是憐憫這女子可憐,但是也不愿意因著她的緣故,就和章懷毅又有了什么牽扯。 蕭淑云吩咐碧兒:“拿五十兩銀子來。” 話音落,憐姐兒便聽出了這話里頭的意思來,扶著桌角站了起來,挺著大肚子,就艱難地要給蕭淑云下跪。 蕭淑云忙拖住了她的胳膊,責備道:“你這是做什么?” 憐姐兒哭道:“求求娘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給奴家一條活路。奴家發誓,等著娘子嫁給了大爺后,奴家乖乖的,再不會礙著娘子的眼,叫娘子不高興。” 碧兒自打知道這女人竟是那位章大爺,在外頭包養起來的婊。子后,那臉色就再沒好過。她原本好好兒的家,就是因著一個煙花女子最后變得支離破碎,故而對這提淚漣漣的女人,碧兒實在是生不出半點子的同情來。 于是在聽得憐姐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求時候,立時就撇起了嘴巴,上前將她的雙手從蕭淑云手上扯了下來,任由那憐姐兒沒立穩,就跌坐在了地上,惡聲惡氣道:“哪個要嫁給那個姓章的,咱們娘子這般好的女子,那個姓章的,才是配不上咱們家娘子呢!” 蕭淑云眼見著那憐姐兒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驚得心口上登時一跳。好在剛才那憐姐兒就預備著下跪,身子本就矮了下去,這么一坐,倒也瞧著沒甚大礙。 她看了看那滿臉怒容的碧兒,不曉得這個素來都溫溫柔柔,連句高腔都不曾說過的小丫頭,怎的忽的就生出了這么大的惡意,變得這么厲害。 “碧兒。”蕭淑云輕輕將碧兒拉至身后,自己親手將憐姐兒扶起,細聲細氣道:“我這丫頭說得沒錯,我已經和那位章大爺退了婚事。”說著收回手,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不過是再一次證明了,她原來一直堅持不肯改變的想法,不過都是自己為難了自己。 那個章大爺,山哥兒還私底下查過的呢,說是為人極好,后宅子很是干凈,卻不曾想,這竟都是表面上的而已。背過人去,也不過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目,又比之林榕,好到了哪里去? 趙憐姐兒這回逃出來,便是奔著能求得這未來章家奶奶的憐憫,為自己掙出一條命去,如今聽得這消息,哪里能受得住,頻頻搖頭,淚流滿面地從地上掙扎起來,踉蹌著扯住了蕭淑云的裙角,哭道:“不,不可能,娘子是騙我的。” 碧兒忍不住又嗆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咱們家娘子欺騙的,這婚事老早就退了,你且趕緊的,離了咱們家去,咱們家娘子早就和章家沒關系了。”說著就蹲下身子,用力去掰那裙面上的手。 “老早,什么時候?”趙憐姐兒不肯松手,只癡癡看著蕭淑云。 蕭淑云憐憫地看著她:“大約三個多月了吧!” 三個多月—— 趙憐姐兒的手終于松開了,她灰心喪氣坐在地上,想起那時候的她,偏巧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子,被章懷毅哄著,就去了莊子里養著了。 他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放過自己。 趙憐姐兒的腦子里忽然回憶起了,那最初的最初,他將自己摟在懷里,guntang的肌膚上,還留著剛剛歡。好過的熱度,可那兩片清潤飽滿的唇里,卻說出了讓她心頭發涼發寒的話。 “……以后你就跟著我,不必再去侍候別的男人了。但是你也要記清楚了,我不喜歡女人違背我,小心思太多,你乖乖的,以后我都會疼你的。” 這話說完后,他便從枕下摸出了一個小布包,那個布包散發著濃烈的草藥味兒,放在她的手里,讓她迷惑不解。 “這是避子的藥,記得一會兒煎了喝下。”他冷冷地在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可不喜歡什么私生子,你可聽好了,若是你敢背著我偷偷兒懷身子,這孩子,我可是不會認的。” 他說謊了,趙憐姐兒一邊哭一邊笑,他認了孩子的,他舍不得孩子,可是,他卻是想要殺了自己的。 蕭淑云皺著眉,看地上那女子一手按著肚子,先是低聲嗚咽,漸漸的,就嚎啕大哭起來。 “去安排下,送她回章府吧!”既是話已說開,蕭淑云可是沒心思和這個章懷毅的女人有什么牽連。 然而趙憐姐兒卻是又一次扯住了蕭淑云的裙角。 “求求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章懷毅發現了趙憐姐兒不見了蹤跡,自然氣急敗壞,可他在嵩陽城里頭找了許久,卻還是尋不得趙憐姐兒的蹤跡,無奈之下,只得找了半個多月后,偃旗息鼓了。只是心里頭倒是可惜了那個孩子,聽郎中說,那可是個小子呢! 聽說章懷毅終于停止了對趙憐姐兒的搜找,蕭淑云一直緊揪的心終于變得安然,章懷毅究竟是個什么人,她已經沒有興趣再去了解,只是她也不待見那個叫什么憐姐兒的女人,她可憐的,從來都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抬手扶了扶鬢間的累絲金鳳釵,那手垂落的時候,忍不住就搭在了小腹上。 綠鶯生的小女兒已經滿月了,比之剛出生時候皺巴巴小猴子一般的模樣,卻是愈發的好看起來。那么軟綿綿的一小團,抱在懷里,只恨不得叫人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給她,好叫她高興開心。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生出孩子來呢! 蕭淑云的手,忍不住在小腹上捏了捏。便是這時候,碧兒從外頭疾奔了進來,將簾子大力撩開,沖到蕭淑云面前,就大喘氣兒來。 那青翠泛著柔膩細光的玉珠子,碰撞在一起,發出了一陣陣悅耳的叮鐺聲,蕭淑云看著碧兒漲紅的臉,疑惑道:“你這是怎么了?” 碧兒喘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說道:“府里頭叫人捎了信兒來,說是孔家的大太太,帶著媒人和孔二爺,又上門兒提親去了。” 那原本撫在小腹上的手,猛地就揪緊了衣衫來。 這個孔轍—— 蕭淑云心里只這么想了一下,便亂作了一團。 她也分辨不出來,此時此刻,她的心情,究竟是個什么情況了。 然而,明澈干凈的銅鏡里,卻照出了她慢慢勾起來的唇角,她的臉上,眼中,有淡淡的,卻又清晰可見的欣喜,就那般躍然于鏡面之上了。 第068章 岳氏此番再見得孔轍上門兒提親, 就跟得了寶貝似的, 歡喜得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只是她心里頭再是高興, 也牢記著如今女兒的性子不同往日,那是不順著她,她卻是半個字也不肯從的。 忙叫人去了蕭淑云那里捎信兒, 自己個兒卻是樂得合不攏嘴,站在廊下, 一疊聲的吩咐著丫頭們, 趕緊的把各色點心好茶都快些擺上。 這廂一番忙碌著, 卻又忽的想起了上回女兒拒婚的事情來。心里一揪,心說這么好的親事, 可不能再給推辭了。于是把蕭明山喊了來,叫他趕緊騎了馬去找他姐,好好地勸一回。 蕭明山卻拉了臉不肯去。 岳氏說了幾遭,見得這往日里孝順非常的兒子恍惚聾了一般, 直條條的站著,竟是動也不動,不由得大怒起來。 伸出指頭在蕭明山胳膊上戳了戳,罵道:“你這是做什么, 裝的什么木頭樁子呢!叫你去你姐那兒呢, 你倒是趕緊去啊!”說著臉上又露出了笑來,歡歡喜喜道:“這可是難得了, 好好和你姐說說,可莫要裝得什么清高, 又是這個緣故,又是那個緣故的,須知過了這村兒,可是再沒了這店兒了。” 蕭明山不快道:“瞧母親說的,那孔家是個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難得,依我看,卻是個和林家章家差不多的火坑罷了!jiejie好好兒,做甚非要嫁人不可。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何苦非要jiejie嫁了人不成。” 岳氏這才想起來,當初不同意這婚事的,還有她這個兒子呢,心里一尋思,也不肯叫他去了,又擔心他在后頭扯后腿,壞了這門兒好姻緣,就扯了蕭明山去角落里,低聲罵道:“你這混小子,可莫要生出什么壞心眼兒來。我可先和你說,這事兒若是不成,叫我知道是你在里頭做了手腳,我就扯了白綾,去你屋子里頭吊死去。” 他娘素來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這回倒好,直接略過前頭的,倒是直奔著吊死去了。蕭明山用力一掙,就扯回了自己的衣袖來,到底不敢和母親抬杠,只悶悶不快地尋了個偏僻的空亭子,就坐了下來生起悶氣來了。 沒一會兒的功夫,小龍氏便捏了帕子,一路走一路哭,也往這亭子里頭來了。 小龍氏聽了那消息,原本還是不信,推開了死命攔著她的父母,就沖到了前頭去。躲在花叢后頭,倒是把孔轍抿唇含笑的模樣看了個清楚。 心里頭不亞于炸了個響雷來,瞧他這模樣,分明就是愿意得不行。 她有心沖出去攔著,可到底還是記著自己的臉面的,又怕得這院子里來來往往丫頭婆子眾多,再瞧出了端倪來,便忍著傷心,悄無聲息出了那院門兒來。只是滿心難受,又不愿意回去聽父親責罵,母親唉聲嘆氣,便撿了小路,徑直就往那偏僻無人的地方去了。 蕭明山見得小姨子哭了,知道她素來是個心事重的人,還以為是哪個怠慢了她,這才叫她躲在這寂靜無人的地方難過,于是起身下了石階,問道:“meimei這么傷心所為何事呀?” 小龍氏嚇了一跳,抬頭見得是自己的姐夫,一時間羞臊得很,忙擦了淚,裝著若無其事道:“姐夫怎的在這里,前頭那般忙碌,怎的不去幫忙?” 蕭明山立時就面色不快起來,只是這事情也不好就和小姨子來說,于是避而不答,只關切道:“meimei哭得這么傷心,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怠慢了meimei嗎?” 小龍氏忙說道:“不曾不曾。”頓了頓,續道:“我還有事,就不和姐夫多說了,這就先去了。”說著側開身,就順著另一道小徑,往前頭去了。 蕭明山在后頭喊了幾聲,只覺得妻子這meimei今個兒不對勁兒得緊,卻又猜不出是怎么個一回事。此時也沒心思在回亭子底下生悶氣了,干脆徑直回了自家屋子里去。 偏巧龍氏的衣服被污了,回來換衣服,兩下碰個正著,蕭明山便把他瞧見小龍氏哭泣的事情說了,最后又說道:“許是meimei在家里被哪個沒眼色的怠慢了,你回頭問問,若真是如此,該罰便罰,不必姑息。” 龍氏卻是很快猜到了這前因后果,心驚rou跳之余,忙替自家妹子遮掩,笑道:“多謝相公關心,這事兒我記下了,等會兒就去問問。” 本來龍氏還想去前頭一起陪客,剛進得院子,迎頭便和滿腮喜色的岳氏打了個照面。岳氏一瞧見她,便心里不快起來,心思這個女人是個不會生孩子的,家里頭又招惹了那么個瘋子,有家不能回,可見是個滿身晦氣,不吉利的人,于是喊了龍氏,問了幾句話后,就叫她回去了。 龍氏也是個聰慧的,將岳氏眉眼里的嫌棄在心頭上碾了幾圈,就猜到了岳氏的心思。一時間,又怒又氣,又恨又傷心。可她也不敢和婆婆擺臉色,委委屈屈地福了禮,就回了。 在屋子里哭了一遭,重新凈面上妝,又梳了頭發,龍氏就起身去尋小龍氏。這孔轍可是她婆婆盯上的乘龍快婿,她可得看好了妹子,若是妹子這里再露出來了什么叫婆婆知道了,只怕這蕭家,以后可是再沒她半點的立足之地了。 那送信兒的人很快便捎了信兒回家來,有了蕭淑云的默許,這婚事,便是板上釘釘,很快就定下了。 岳氏私底下還找了那捎信兒的丫頭過來,問她:“你家姑奶奶,當時是個什么形容,你給我說仔細了。” 那丫頭遲遲疑疑了半晌,說了一句:“姑奶奶沒說話,臉上也沒表情,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