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李進朝在屋外應聲:“奴才在!” 康熙立即吩咐:“去,趕緊去太醫院,看看今兒誰當值,找個皮科功夫好的,趕緊過來侍候。” 李進朝向屋里探了個頭,神情莫名其妙。 康熙瞪了瞪眼:“看什么看,趕緊去啊!” 李進朝應聲,剛要退下。只見內室,昭妃從床上探起身子:“去孫院使府上請他過來瞧瞧也就是了,不必驚動旁人。” 李進朝聽聞,又偷偷抬眼看著康熙。 康熙點了點頭:“去,快去。” 李進朝趕緊退了出去。 康熙轉身重新走到內室,坐到東珠榻前:“太醫院那么多人,偏你單單看中孫之鼎。你如今疹子發在身上,也不想想,憑他一個年輕男子,方便替你診治嗎?” 東珠略一思忖,眨了眨眼睛:“說得也是,孫院使是年輕男子,自不方便看。可那些老夫子人老眼花,若在我身上盯著看來看去,又看不出所以然,才更讓人難堪。罷了,還是不看了。” “不看自是不行的,總要讓太醫看看才好放心!”康熙說著,又見東珠忍不住癢,總是伸手去抓臉上和身上的疹子,便立即用力緊緊握住東珠的手。 東珠驚懼:“你想干什么?” 康熙嘆了口氣:“你現在這樣,我還能干什么?不過是怕你抓破了疹子,回頭留下疤痕越發難治。想當年朕小時候出天花的時候,她怕我抓破水皰,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一坐就是一夜。” 東珠莫名其妙:“她?是你額娘?” 康熙搖了搖頭。 東珠神情恍然:“我知道了,是你奶娘,曹寅的額娘。” 康熙又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氣苦:“你是不會猜到的。” 東珠想了想:“難不成,是太皇太后?” 康熙嘆了口氣:“任誰都不會猜到,就算聰明絕頂的你,也不會想到。在我得天花的時候,整夜看護我的,居然是她董鄂妃。” 東珠驚愕:“怎么會是她?” 康熙神情凝重,將東珠摟在懷里,在她耳邊低語:“就是她,董鄂氏烏云珠。當年我還很小,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做。后來,我聽很多人都說,她這是腥腥作態,為得賢名做給世人看的。此時此刻,見你身上長滿紅疹將你抱在懷里,握著你的手,小心看護你不要抓破疹子。為你做這些,我是這般心甘情愿。可若不是你,換作別人,我是斷斷做不出來的。就算為了賢名,我也不會做。所以我方才明白了,若是心中沒有愛,她是做不到這點的!” 東珠深深嘆了口氣,覺得氣氛十分凝重:“愛屋及烏,她必是全心全意愛著先帝,所以才能這樣盡心照顧病中的你。” 康熙緊緊摟著東珠:“有時候我覺得很疑惑,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你原本認定的看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變化,這種變化有時會是顛覆性的。難道最初的時候,是我們看錯了?” 東珠神情沉靜,話語越發輕柔:“不是錯了,而是沒有看全。所以,皇上,日后不管是對任何人、任何事,在做最后決定的時候一定要慎重。身為皇上,掌控國家神器,一個念頭往往關乎成千上萬人的生死。所謂事緩則圓,一定不要妄下評定。” 康熙點了點頭:“我知道。” 東珠把頭靠在康熙肩頭,在這一刻,心情突然無比沉重起來。這樣一個人,在自己偷偷用草藥弄出一身紅疹敗了他興致的時刻,還能這樣關切得看護著自己。他這樣一心一意對我,終究算是難得。而他自己又面臨這樣的內憂外困,東珠啊東珠,你真的要背棄他、算計他嗎? 東珠的俯首親近,讓康熙十分受用,越發刻意溫存體貼。 此時兩人正應了那句:“我本將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此刻的康熙并非以天子之尊,而是以一位少年郎的純粹之心毫無保留、死心塌地愛著身邊這個女人。 很多年后,當他故地重游,回想這一夜的相守,還是會覺得心痛、心醉、心酸。 柳色深暗,花姿明麗。 一片nongnong的燦爛春景,卻是獨倚欄桿獨自看。 只因“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亂石穿空驚濤裂 康熙七年三月十八,是康熙帝十六歲的圣壽節,由于是少帝親政之后的第一個圣壽節,格外隆重。蒙古四十九旗旗主和朝鮮等藩屬國都派來使節入京朝賀。拉著賀禮浩浩蕩蕩進城的隊伍在三月上旬連綿不絕,使得整個京城都沉浸在喜氣的氛圍中。 皇后赫舍里雖然有孕在身,卻依然堅持親力親為,cao持著規模宏大的壽宴,打點各種往來應酬與封賞,一切事務做得井井有條,這實在讓康熙有些感動。 特別是在圣壽節當天一早,天還未亮,皇后便帶著果品香燭來到奉先殿,在康熙生母慈和皇太后,也就是昔日的佟妃神位前上香叩拜。 康熙心中十分感慨,這對于赫舍里來說是多么不容易,雖然佟妃是自己的生母,可是她畢竟已經不在了。而仁憲皇太后則是位分正之又正的母后,是皇后的婆婆,如今皇后能撇開仁憲皇太后與太皇太后,率先來拜祭皇上生母,這其中的心意康熙怎能不知。 赫舍里端端正正跪在神位前低聲求祈:“求慈和皇太后保佑皇上萬事順意,保佑我大清平安昌盛。” 說罷,更是恭敬異常地俯身叩拜。 康熙親自上前將赫舍里扶起:“你有心了。” 赫舍里微微一笑:“這原是做媳婦的本分,慈和皇太后是皇上生母,是大清國的皇太后,理應受到敬仰與尊重,特別是在今天,皇上的萬壽節,想來更是皇太后生平最重要的日子,咱們應該來看看額娘!” 康熙聽了此話很是受用,心中溫暖,便牽了赫舍里的手,一同站在神位下:“額娘,皇后她很能干,也很懂事,有她為兒子打理后宮,兒子很放心。如今,她還懷了皇嗣,求額娘保佑她能平安產下嫡子,為大清延續帝統。” 康熙本是順情而下的一番話,但在赫舍里聽來卻是莫大的恩典與榮耀,皇上話里的意思赫舍里領悟并牢牢記住了。她覺得皇上的意思是,自己產下的皇子必是當然的太子,也就是未來的皇帝。 赫舍里突然很是感動,禁不住眼圈微紅,差一點就掉下眼淚來。是啊,瑪嬤說得對,后宮中還有什么比位子更重要的。恩寵歡愛不過是一眨眼的事,只有位子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康熙瞧見赫舍里神情微變,不由得緊張:“怎么了?好好的怎么難過起來?莫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赫舍里趕緊掩飾:“臣妾無妨,時辰不早了,臣妾先陪皇上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過會兒王公貝勒們也該入宮領宴了,臣妾還得前去打點照看。” 康熙點頭,兩人攜手同行。 慈寧宮中,早已熱鬧非凡。 正殿里堆紅擺綠,裝飾得喜慶富貴。 各宮主位請安之后依次而坐,更有近支親貴,來自蒙古科爾沁的達爾罕王和塔、巴林郡王鄂布爾、三等公吉阿郁錫坐在孝莊下首,與仁憲太后等人熱絡地用蒙語聊著草原上的新鮮事。 孝莊看著鄂布爾,心情十分歡悅,很少喜形于色的她竟然笑意連連:“真想不到,上一次見你,還是孩子,就知道吵著要果子吃,現在竟長成了這副模樣,虎背熊腰的,倒真像個巴圖魯的樣子!” 顎布爾憨憨地笑了:“是啊,上次跟額娘來京的時候,還是七年前,那時皇上才剛登基,長得還沒我高呢!” “誰說朕沒你高?”康熙與赫舍里入內。 眾人立即起身請安:“皇上萬歲萬萬歲,恭賀皇上圣壽安康!” 康熙擺了擺手:“在皇瑪嬤這里,大家不必拘著,要拜壽送賀禮,等會子到了乾清宮大宴再說。現在,只是至親間的家宴,不必拘禮。” 孝莊也頻頻點了點頭:“皇上說得正是這個道理,在哀家宮里,你們都自在些吧!” 眾人紛紛謝恩落座。 康熙上前,給孝莊行禮。 孝莊擺了擺手:“都說了自在些,快坐吧!” 康熙卻越發隆重,赫舍里命人趕緊拿來拜墊,康熙鄭重跪在孝莊面前:“皇阿瑪和額娘去得早,孫兒能有今日,都賴皇瑪嬤悉心調教,百般呵護,今兒是孫兒的生辰,孫兒更要感念太皇太后的撫育教誨之恩!” 皇上這一跪三拜,連帶屋里眾人也趕緊跪拜。 一時間,孝莊眼中神情復雜,微微愣神。 蘇麻喇姑笑了:“瞧太皇太后歡喜的,您還是趕緊讓皇上起來吧。這下面跪的不僅是天子,還有皇后腹中太皇太后的重孫孫呢!” 孝莊笑了:“哀家真是老了,人也越來越遲鈍了,快,都起來吧!只盼著你們都好好的,哀家不用你們跪。” 康熙等人起身,重新落座。 福貴人一身鮮亮的蒙古袍躥到了皇上面前,手里捧著一柄玉如意:“皇上,這是烏蘭送皇上的賀禮。” 康熙接過玉如意。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這枚如意玉質圓潤通透,實在是難得的珍品,更為重要的是,那上面居然鏤空雕了許多的福字和壽字。 康熙微微一笑:“好個稀罕的物件,你這又是從哪里搜羅來的?” 福貴人燦爛笑容浮在臉上:“皇上只說喜歡不喜歡,不必問哪里來的?” 康熙故意逗她,遲疑著說:“不就是一柄如意嗎?雖說樣式稀罕,但這樣的好東西宮里自是多了去了,朕卻未必件件都要喜歡。” 他話音未落。 福貴人已經嘟起嘴,似乎要惱。 鄂布爾卻笑了:“皇上,這如意可是有來頭的。這還是當年我額娘,也就是皇上您的姑母,咱們固倫淑惠長公主出嫁時,太皇太后備下的嫁妝。當年我額娘就是捧著這柄玉如意,從京城一路到了蒙古,如今,這柄如意又傳回來了。” 孝莊從康熙手中接過那柄如意,輕撫著上面雕紋,眼中漸漸濕潤,看著蘇麻說:“你瞧,是阿圖,果真是阿圖的。這還是當年阿圖嫁人的時候,我讓你拿了我壓箱底的好料子找人做的,這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阿圖的兒子、孫女都這么大了。蘇麻,你說,阿圖把這柄如意帶回來,是什么意思呢?” 蘇麻喇姑接過玉如意,還未開口,眼淚已經垂了下來。 仁妃錦珍有些搞不清狀況,微微拉了東珠的手。 東珠壓低聲音:“阿圖是太皇太后與太宗皇帝最珍愛的女兒,三十年前奉旨嫁往漠北,雖是帝女卻命運坎坷,兩次下嫁,兩次死了丈夫。” 錦珍點了點頭:“那這支如意又怎么會到福貴人手里?” 東珠嘆了口氣:“烏蘭的阿瑪是太皇太后的堂弟,可母親,卻是淑惠長公主第一次嫁人所生的女兒。” 錦珍這才明白,雖然一直都知道博爾濟吉特烏蘭身份貴重,卻沒想到她的身份尊貴到如此境地,不僅僅背負著蒙古黃金家族博爾濟吉特氏,還居然有愛新覺羅的血緣。若論起來,她既是太皇太后的重外孫女,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眾人都猜測著這玉如意背后的玄機。 達爾罕王和塔笑了笑:“姑姑,我想淑惠長公主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烏蘭這丫頭性子野又嬌縱,怕她在宮里闖禍,所以這才將自己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送給皇上,希望皇上看在親姑姑的面上,對烏蘭好些。” 眾人若有所思。 康熙笑了:“姑姑也真是的,烏蘭雖是頑劣,朕又怎會跟她一般計較,就算她闖了什么禍,只要不是傷天害理,朕自然不會苛責。” 福貴人聽了立即上前行了禮:“皇上金口玉言,今兒當著眾人可是說明白了,以后若真是烏蘭不小心哪里做錯了,您也不能責罰于我!” 康熙瞧著福貴人嬌憨的樣子便故意逗她:“明明是朕的生日,你送禮本該誠心誠意,卻一心給自己要免罪金牌,真是取巧耍滑。皇后,朕便把烏蘭交給你,朕雖得了如意,你卻沒得,朕令你對她嚴格管教,不必姑息。” 皇后抿著嘴樂著,微微點頭:“臣妾領旨!” 福貴人卻一臉委屈,上前拉著鄂布爾的袖子:“舅舅,你看,你人還在這里坐著呢,皇上就欺負我。” 鄂布爾出人意料地甩開福貴人,沉了臉:“瞧你的樣子,哪里像做皇妃的樣子,怪不得到現在還只是個貴人。” 福貴人面色通紅,一臉委屈。 達爾罕王和塔笑了笑,看著皇上:“看來烏蘭這樣,也很難幫襯皇上,皇上嫌棄也是正當。臣這次來的時候,受科爾沁王公所托,若皇上對烏蘭不滿意,臣等就再為皇上另選幾位名門淑女。” 達爾罕王和塔雖然面上帶著笑,但是話卻說得有些沉重。 一時間,室內一片安靜。 太皇太后手捻佛珠不發一語,仁憲太后和善地笑著,只把目光投向皇上。 皇上原本是開玩笑,卻不料正落了達爾罕王的圈套,此時才知道他在這里等著自己,今兒這一出,無非是想為科沁博爾濟吉特氏多爭些油水。想到此,皇上略微不快,也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