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是薩滿法師說的,賢貴人的命數原本平庸,但因為突然受了皇恩龍寵,賤體承貴運,原本就承受不住,再加上這住處和封號與其沖撞,所以才會多劫。”蕊香略作解釋。 竹韻見眉兒仍不明白,便指著不遠處北邊的正殿,只見正殿上的匾額上寫的三個大字,正是“興龍殿”。 “聽說,咱們鐘粹宮在前明的時候曾當過太zigong,這興龍殿,也是當時留下的。所以這宮里有龍氣,咱們主子承受不住。”竹韻嘆了口氣,“他們還說,咱們貴人的封號用的這個‘賢’字也不好,‘賢’字應當是妃以上的才能用的封號,且即使是妃位,也要八字貴重的才能用,就像順治爺的皇貴妃烏云珠,剛進宮時用的封號就是‘賢’字,后來也是時運不好,才換的。” “那,那咱們貴人,換什么封號了?”眉兒愣愣地追問。 竹韻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腦門敲了一下:“蠢東西。咱們貴人如今這樣,還能換什么封號。即使是換,也不必當下。我看他們的意思,是要等主子過世之后,定喪儀時再說。” “啊?”眉兒驚了,“那……那?” “那什么那。聽著倒像是為咱們主子好,說是封號沖撞了,不吉利,為了避一避,才撤去的。可是撤就是撤。如今,這人還沒死,就這樣作踐,真真讓人寒心。”竹韻恨恨說道。 蕊香卻噓了一聲:“你輕聲點,這話,不是咱們當說的。” “他們做得出,我便說得出。平日看皇后,多大度賢德的一個人,沒想到,竟然這樣心狠。咱們主子原本就心重,如今病著,要是再得到這個消息,必是不能活了。”竹韻說著,兩行急淚竟淌了下來,言語間也是悲憤難平。 這時,只聽得屋里撲通一聲,三個人趕緊入內,屋中情形更是讓她們嚇了一跳,原本以為睡著的納蘭明惠不料竟然是醒著的,只是此時身子已從炕上跌落。 但見她滿面淚痕,一臉凄苦,嗚咽著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長春宮中,福貴人躺在暖閣的炕上一只手將一本宋詞舉在眼前,另一手則伸向炕桌上的果子盒里摸起一塊干奶酪放在口里嚼了,那神情甚是得意。 毛伊罕站在炕邊,將近兩日從各宮中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學給福貴人聽。 “如今這賢貴人,怕是難活了。”毛伊罕說。 “什么賢貴人?憑她也配用這個封號,賢乃是皇上良配之意,憑她?”福貴人哼了一聲,“告訴梁太醫,讓他知道輕重,別讓納蘭明惠死在宮里。到了南海園子,過些時日再說。” “是。”毛伊罕應道,“照您的吩咐,宮人們現在都知道了,是皇后下令讓她遷出宮去的,也是皇后請的薩滿法師,當然,撤了賢貴人封號的,也是皇后。” 福貴人笑了笑:“這是當然,除了皇后,還能有誰有這么大的權力。” “主子真是英明。”毛伊罕贊道,“這次真是一石二鳥,若是日后這納蘭明惠真的死了,皇上傷心難過,便一定會連著皇后一起責怪。” 福貴人哼了一聲,似乎并不滿意:“單只是責怪嗎?我要的,可不單單只是讓皇上責怪她那么簡單。等納蘭明惠死了,我就會慫恿皇上徹查此事。到那時候,皇上就會知道納蘭明惠真正的死因,本是滑胎出血卻被誤診為月事,藥不對癥血漏而死。” 毛伊察想了想,隨即明白過來:“是了,皇后執掌后宮彤史,各宮妃嬪月信都有記載,皇后對此,自然難辭其咎。” “何止呢?”福貴人道,“還要給她來一項陷害妃嬪、戕毒龍嗣的罪名。須知這納蘭明惠與秋榮不同,貴人總歸要比暖床宮女尊貴多了。若是貴人得了龍子,皇后便會覺得受到威脅,所以才會提前下此狠手。你說,皇上若知道了,還不恨死皇后?今時不同往日,沒了索尼,她算什么?” “主子神算!”毛伊罕連連點頭,“說不定那時候,皇后會因此被廢。這樣在后宮中,便只有仁妃位分高些。可那仁妃性子溫和不足為懼,又經過上次太液池的事身子已不能受孕,后宮中,便以主子為尊,若主子再懷上龍胎。皇后之位,定是主子的!” “只是可惜!”福貴人嘆了口氣。 “可惜什么?”毛伊罕不解。 “原本那日,我是想攛掇秋榮與明惠同上冰車的,可恨仁妃拉走了秋榮,不然的話,我這才叫一石三鳥,順帶連秋榮也收拾了。”福貴人一臉遺憾。 毛伊罕心中暗驚,這福貴人心也太狠了,誰都不想放過,但面上卻附和著:“這也無妨,她雖生了大阿哥,但以‘常在’之位,別說撫育皇子,就是去乾東五所見一面也是不合規矩的。如今主子日日去看大阿哥,即使大阿哥長大,也自然是和主子親近。” “那還不是做給皇上看的!終歸是別人的兒子!”福貴人嘆了口氣,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肚子,一臉憧憬。 第九十九章 雪夜蝶舞亂誰心 除夕夜,是普天之下也是紫禁城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日子,但即使再熱鬧,咸安宮里仍是冷冷清清的。 此時,原本寂靜的宮道上悄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者正是裕親王福全。他手里抱著一個布包袱大步流星走得飛快。手執燈籠為他引路的貼身太監小六子原本走在前邊,卻落了后。 小六子一面顛顛跟著一面嘴里勸道:“王爺走慢些,剛在乾清宮用了膳,若走得這樣急留神喝了風,回頭老毛病再犯了,這肚子疼起來,寧太妃可又要心疼了。” 福全看了他一眼:“我頭前走,你跟上就是,這些日子沒進宮,今兒晚上額娘不定怎么盼著呢。” “也是。”小六子應了一句。 這主仆二人急匆匆進了咸安宮,過了頭殿,才剛來到寧太妃所居的殿外,就看到寧太妃和貼身侍女柏姑姑正站在殿門口眼巴巴地張望著。 “額娘,這會兒天寒地凍的,怎么還站在風口里?”福全幾步上前,一把扶住寧太妃。 寧太妃喜極而泣:“瞧你,這不也是打風里急吼吼地趕過來嗎?咱們母子連心,知道你今日必定回來,自然是惦著的。” 柏姑姑從福全手里接過包袱:“太妃和王爺屋里說話吧,當心回頭真受了寒。” “是,是,是。”寧太妃看到福全,自是滿心歡喜,拉著福全便進了內殿。兩人在鋪著紅氈皮褥的炕上剛坐下,小六子便興沖沖走過來,撲通跪了下去,直接響當當給寧太妃叩了三個響頭:“奴才小六子給太妃娘娘拜年了,祝太妃娘娘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寧太太笑著,一面讓柏姑姑打賞,一面說道:“我也不要什么萬事如意,只要你們爺,咱們裕親王能萬事順順當當,再早日納了福晉,把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我便是如意的了。” 小六子喜滋滋地說著:“這回奴才跟王爺回奉天老家,可是長了見識了,王爺那個風采出眾,跟幾位老王爺比騎射、喝酒,都把他們給比下去了。那奉天的貴家千金,如今個個都想嫁王爺呢!這次回來,還有位格格非要跟著一起回來呢!” “真的嗎?”寧太妃喜出望外,眼睛使勁打量著兒子,原以為福全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木訥,難道出去一趟真的就開竅了? 福全沉了臉,狠狠瞪著小六子:“行了,太妃賞都賞了,別在這兒胡吣了,趕緊下去找地方歇著去。” 小六子拿著賞錢,樂呵呵地退下。 寧太妃卻一再追問:“福全,你跟額娘說實話,可真有格格從奉天跟著你回來了?” 福全面色微紅:“額娘不要聽小六子胡說,那是明安圖家的格格。額娘也知道,開了春便是秀女遴選,明安圖家的這個格格一直養在奉天老宅,今年正好應選,所以在兒子離京前,明安圖便老早托付了,讓兒子回來時把他家的格格幫著帶回京里。” “原來如此。”寧太妃不免有些失望。 而一旁侍候的柏姑姑卻說:“太妃不必灰心,想這一路上,咱們王爺和這位格格定是相熟了。若是兩下里聊得投機,太妃便去求了太皇太后,為王爺拴婚也不是難事。” 寧太妃聽了,自是喜悅。福全卻趕緊把話岔開,讓柏姑姑將那布包袱打開,但見里面是一鋪黑油油的毛皮褥子。 “這是兒子在北邊極寒冷的地方得的,聽說用了三四只黑熊皮做成的最是暖和,往后夜里,額娘把它蓋在身上,就不怕冷了。”福全拉著寧太妃,用手輕撫那黑亮亮的毛皮。 寧太妃眼中含了淚,甚是感動,忽又想起什么,趕緊問道:“兒啊,這次回來,可去見過太皇太后了,可有給太皇太后帶什么禮物?” 福全點了點頭:“兒子回宮之后,先去乾清宮向皇上回話,然后就去了慈寧宮,拜了太皇太后,還將幾棵老參送給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著,可見歡喜?”寧太妃小心翼翼,似是有什么隱憂。 福全心中疑惑:“太皇太后看著挺高興的。怎么,難道兒子不在宮里這些日子,有人為難額娘了?” “沒有。哪有。”寧太妃掩飾,趕緊吩咐柏姑姑,“快去準備些熱湯熱飯來,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在前邊宴席上肯定也沒沉下心來吃什么好東西。” 柏姑姑應了,立即下去張羅。 不多時,飯菜上桌,福全陪著寧太妃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后便起身告退。 福全出了寧太妃的寢殿,原本應當往西走夾道向南再經過前院出咸安宮正門,但是就在自西向南拐的一瞬,他忽然停了下來。他聽到一首輕柔的曲音,不同于剛剛在乾清宮宴席間那種華麗高揚的音調,倒很是郁郁纏綿。說悲不悲,只是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郁。 這曲子似有還無、淡淡的卻又不曾間歇,就像落葉在風中低舞時不經意發出的聲響,那樣無辜而低調,又在一時間,可將人心揉碎。 于是,福全便折返回來,向北出后門經花墻繞過回廊,這里正是東珠所居的福宜齋。 福宜齋的門敞開著,能夠看到門檻里那小小的起坐間,陳設一如往昔的簡單,一桌四椅而已。而東珠就坐在桌子的上首,對著房門,全神貫注捧著手中的塤,將那幽然的曲子一點一點流淌出來。 福全站在屋外,不聲不響地聽著。 東珠坐在屋內,不停不歇地吹著。 黑漆漆的夜空,黑壓壓的殿閣,仿佛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了。 雪,就這樣毫無前兆,洋洋灑灑地飄飛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雪花覆在福全的頂戴、肩頭,甚至在他眉宇間結成冰凌,他亦一動不動。 塤音幽幽,終于,戛然而止。 “你可知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東珠的目光定定注視著福全,像在看他,又像透過他在看旁人。 福全搖了搖頭:“福全是個粗人,不懂音律。” 他老實而認真地回答,惹得東珠竟笑了。她嘆了口氣:“這世上有兩種人我最恨,一是不懂裝懂,二是懂卻裝不懂。能像王爺這樣坦白的,才是最好!” 福全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東珠看著他:“你不用明白。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去了哪里?今兒怎么來了?” 福全回道:“前些日子奉旨回奉天祭掃,今兒晌午,才剛回京。” 東珠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必為了與寧太妃共同守歲,你也是日夜兼程急巴巴趕回來,只是不在前邊殿里陪太妃,怎么到我這里來了?” 福全頓了頓,略有些尷尬:“才剛在前邊陪額娘用了膳,原本就要出宮,聽到這曲子……便過來看看。” “哦?你覺得這曲子好聽嗎?”東珠又問。 福全不假思索:“不好聽。” 東珠愣了:“不好聽?那你大冷天還站在外面聽了這么長時間,連下雪了,你都不知道避一避?” 福全面上發窘:“這曲子雖不好聽,卻勾得人不能不聽。可聽了,又讓人心里亂亂的,似是難過又似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覺得無奈極了。” 東珠聽了竟幾步從屋里跑了出來,站在福全面前,瞪大眼睛看著福全:“你還說自己不懂音律,你說得比誰都明白。這首《念殘》就是面對人生種種不如意,絲毫沒有辦法,看著曾經擁有的東西在火中灰飛煙滅,卻無可奈何。這份自心底涌出的蒼涼,你竟感受得到?” “從心底涌出的蒼涼?”福全喃喃,他有些拿不準了,面前這個東珠,與一直以來存于他心中的那個明媚女子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他心底的那個女子是天下最快樂、最勇敢、最積極的,像陽光一樣能夠驅走任何角落里的陰霾,給人以希望和快樂。難道這樣的女子,她心底也會有這樣無法排遣的悲傷和無奈嗎? “你怎么了?是凍著了嗎?”見福全一動不動,愣愣站在雪地里,東珠不由伸出手去摸福全的額頭。 福全像是被電了一下,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東珠則拉著福全進了屋里:“你先坐會兒。” 東珠將福全按在椅子上,幫他取下頂戴,除去外面的披風,又從小茶爐上拿起長嘴銅壺倒了杯熱茶遞給福全。 福全接過茶杯,放在嘴邊就喝,卻猛地被燙到,即是這樣,他還是將熱水硬生生咽了下去。 東珠愣了:“咦,你這人真是奇怪。這茶若燙,你待會兒再喝就是,誰讓你馬上就灌下去了,若是真燙壞了,寧太妃豈不怪我!” 福全憨然一笑,并沒有回嘴。 東珠歪著頭,看他眉上還有冰凌,忍不住伸出手去抹,她纖纖玉指觸碰到他濃厚的眉毛上,福全竟然打了個寒戰。 東珠見了,皺著眉頭想了想:“看來你真是受了寒了,這樣,你等下,我去弄點熱湯熱水,給你暖和暖和,不然真中下病,又是我的不是了。” 福全還未來得及回應,東珠已經閃身出去。 不多時,便端來一個小砂鍋,里面熱騰騰冒著水汽,聞著甚香,卻看不清有些什么材料。東珠把砂鍋推到福全面前,又塞給他一把勺子。 “吃吧,我秘制的十全大補湯,等你喝了發發汗,必然就會沒事了。”東珠說道。 福全拿勺子舀了一口嘗了,覺得味道極好,又連著喝了好幾口。 東珠得意極了,笑得很是甜美。福全見她高興,便一口氣將碗里的湯努力喝干,當湯鍋見底后,福全才看清那湯里原來只有一兩塊大骨頭和幾塊白蘿卜,不禁納悶。 東珠看他喝得極香,便樂了:“怎么樣,牛骨加上酸蘿卜,這湯味道不錯吧!” 福全看她一臉明媚,心中卻不禁酸楚起來。今日除夕,各宮里的湯飯,哪個不是用上等的材料精心烹制而成,不必說主材是鹿筋、狍子、魚翅、海參以及各式飛禽,就是配菜也是人參、燕窩、竹蓀和各式菌菇。而她這里竟然只是得了幾塊剔干凈rou的牛骨頭,又只配了些腌制的酸蘿卜,這待遇,就是連一二等的宮女也不如。 福全心中難過,面上又強要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