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鰲拜一愣,不知康熙話中意思。 一直在朝堂上極少開口的遏必隆終于出班:“皇上,既然有言官對工部筑堤銀兩一事有所懷疑,可命吏部、戶部徹查就是。” 這話從遏必隆口中說出,康熙稍感意外,然而滿面血污的熊賜履又說道:“此事,恐怕吏部、戶部也難干凈。” “你這是找死!”鰲拜又揮拳相向。 “卿輔少安。”康熙說道,“為以正視聽,也為還清者安,朕命都察院徹查工部、戶部筑堤銀兩案,并令內大臣索額圖、明珠、瑪希納協理。” “臣等遵旨。” “跪安吧。” 出了乾清門,鰲拜依舊氣憤難平。身后的跟隨者瑪邇賽、穆里瑪、阿思哈等人也是一臉憤恨。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著遏必隆怒目而視。 “遏公這是怎么了,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倒幫起外人來了?”穆里瑪是鰲拜親弟,與遏必隆一向相熟,說話自是直截了當。 “哎,這還不明白嗎?昭妃娘娘出了那么大的事,如今在咸安宮里囚著,跟打入冷宮有什么兩樣。為了昭妃娘娘,遏公自然是要討好圣上的。”瑪邇賽一臉jian笑。 “這也難怪,可是遏公,你不能光顧著昭妃娘娘,為了娘娘一人,把我們都給搭進去!”阿思哈也十分不滿。 遏必隆停下步子,目光在幾人面上掃過,圓潤溫和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淡淡地說了句:“蠢物。” “什么?”眾人愣了。 鰲拜則暗吼一聲:“都給老子閉嘴。不知深淺的東西,都是你們惹出來的事,還得讓老子給你們擦屁股,滾,都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鰲拜氣呼呼地頭前走了,瑪邇賽等人不敢再跟,也各自散開。 只遏必隆與鰲拜并行,鰲拜這才捅了一下遏必隆:“悶葫蘆,你今兒是什么意思,跟我說說。” 遏必隆道:“你沒看出來,皇上想借著這次的事情發作咱們。什么熊賜履的折子,定是一早做好了的套。與其這樣,不如咱們以退為進,讓他先如愿再說。” “他想得美!天要下雨,關老子屁事!”鰲拜怒極,“這瑪邇賽也是背運些,偏他做了工部尚書這一年,就攤上這么檔子事。可這也不能怪他,如今稅收一年少過一年,戶部吃緊,工部就那么點銀子,干了這事,就耽誤那事,原本拆東補西,往年咱們也不是沒做過,誰承想今年這雨水大,死的人多,這才成了禍事了!” “所以,皇上才要牢牢抓住這次機會,畢竟如果借此事發作起來,這百姓民聲自然是一邊倒地向著他。”遏必隆嘆了口氣。 “那怎么辦?”鰲拜瞪大眼睛,“讓咱們下臺?下臺可以,但決不能頂著黑鍋,擔了臟水。若是他真要給咱們安一個貪贓的罪名,再把水災的責任推給咱們,我可不干!” 遏必隆冷冷一笑:“自然不能這樣下臺。” “如今,咱們怎么辦?都察院還好說,那些人都是知道輕重的,不敢拿咱們怎么樣。可是索額圖、明珠就說不好了,還有那個瑪希納,以前就一直盯著戶部。” “他們要查,盡管讓他們查,咱們索性以避嫌為名,都告假在家里歇著。”遏必隆說道。 “啊?咱們這一歇,這朝廷還不癱了?”鰲拜臉上露出疑色,思忖過后恍然明白過來,隨即重重拍了拍遏必隆的肩膀,“還真有你的!” 遏必隆苦笑:“若能選擇,我寧愿就此真的退下來。” 鰲拜一怔,兩人皆默而不語。 下了朝,在乾清宮東暖閣,康熙又留索額圖、明珠議了一會兒事,仔仔細細布置他們如何去查工部、戶部的賬目,待他們跪安之后獨讓費揚古留下與之對弈。 棋過三局,除了落子之聲,室內一片靜默,康熙道:“你這個人,安靜得讓人害怕,不知你心中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 費揚古目不斜視,只盯著落子:“下棋時,想的自是棋局。” 康熙搖了搖頭:“不是,若是你全力在棋局上,咱們這三局,不必費時這么久。” 費揚古對上龍目:“皇上洞察一切,費揚古不敢相瞞,剛剛正是在想今日朝堂上的事。” 康熙淡然一笑:“這個機會,是你提醒朕的,但是朕卻派了索額圖和明珠,所以,你介懷了。” 費揚古搖頭:“皇上如何布局用子,費揚古決無異議,更何況這樁案子,索大人與明珠辦,最是合適不過了。若是皇上指了費揚古,倒是會節外生枝。” 康熙略一點頭:“你能這樣明白,甚好。那又在想什么?” 費揚古:“只覺得太過順利,不知下一步,他們會如何應對。” 康熙笑了:“有一個人,她曾對朕這樣說過,下棋者有人喜歡一開始便將整盤棋設計好,引著對方一步一步按自己設計的套路去走,只是這樣著實辛苦不說,有時還會為此縛累,反而失去先機。真正的高手不會預先設計棋局,只信手拈來,走一步看一步,見招拆招,才是真功夫。” 費揚古心中微苦,想來這話應該是東珠說的。不錯,這像極了她的性子。她是不屑事先設計的,見招拆招是她的風格,也是她對自己的超級自信。可是這會兒,她又在哪里? 想到她被宮正司“貼加官”的前一天晚上,自己原本想出手將她救出,可是她自信滿滿地說她有把握解決危機。那樣篤定堅毅的神情讓他很是意外,只得再一次放手,再一次看她任性。然而當看到她“尸體”的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錯了。她任性,自己卻不該由著她任性。可是很快,她“詐尸”。這讓他苦樂交織,這樣的她,也許真的注定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罷了,不下了!”康熙將手中棋子一丟,“顧問行,擺駕乾東五所,去看大阿哥!” “是!”顧問行立即應了。 今日皇上興致很高,并未傳輦,而是信步走到乾東五所。他的大阿哥,才兩個月大的承瑞,如今就安置在乾東五所的頭所。 這是一處三進的院落,才剛進院子,就看到七八個保姆站了兩圈層層圍著,正中間的大阿哥正被人抱著高高舉過頭頂來回搖著玩,大阿哥顯然很樂于這樣被人悠來蕩去,此時正咧著小嘴樂個不停。 守衛太監見到皇上來了立即通報,于是滿院子的保姆、奶婆子、嬤嬤們都跪了下去,康熙這才看清,原來正當間抱著大阿哥玩的竟然是福貴人,博爾濟吉特烏蘭。 福貴人今兒穿了一襲杏紅色滾金邊鑲兔毛領的輕便旗袍,梳著簡單的小兩把頭,烏油油的發間一絲妝飾也沒有,卻美得讓人炫目。 陽光襯著福貴人白皙潤紅的膚色很是動人,此時四目相對,她似乎稍稍有些意外。 “皇上萬安,烏蘭給皇上請安。”福貴人一臉明媚,原本正高舉著承瑞,如今手臂一收,便把承瑞摟在胸前,俯身跪安,動作麻利卻顯得稍稍有些吃力。 康熙趕緊上前將她攔下:“平日也沒見你正經給朕請安,如今抱著大阿哥,自然是不便,怎么還認真起來!” 福貴人笑了,笑妍如花。人都說女子應當笑不露齒,但康熙瞧見,烏蘭卻在笑的時候露出了精致整齊的如同雪白貝殼一樣的牙齒。她倒是半分羞澀、半分忸怩都沒有,從上到下,通身透著一股子撲面而來的爽朗勁兒。 “烏蘭是給大阿哥做個樣子,讓他知道他的阿瑪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皇上,無論是誰,無論什么時候,都要頂禮相拜,不能怠慢呢!” “罷了,光顧著行禮,若不小心失了手,再將他摔出去。”康熙顯然心情很好,對著平日并不常見的福貴人,言談間也親近了許多。 “烏蘭就算把自己摔了,也不敢摔著他!”烏蘭抱著承瑞,用手指輕撫他的小臉,口里還逗著,“大阿哥快看,這天有多藍,你一定要快點長,長得高高的,然后額娘帶你去跑馬、練布庫!” 大阿哥整日被一眾保姆小心呵護在屋里,哪里見過外面的天高云淡,如今被烏蘭舉高放下搖晃著,又驚奇又高興,張著小嘴一直笑著。 看大阿哥精神極好,康熙心情也是不錯,他伸手將大阿哥從烏蘭手中抱了過來,又責怪了一句烏蘭:“你帶他跑馬,你還能帶他練布庫啊?得是朕帶他練布庫才是!” 烏蘭笑了,面色微紅,她倚在皇上身邊,伸手握著大阿哥的小手輕輕晃著:“大阿哥,你聽到了嗎?你皇阿瑪可說了,等你長大了,額娘我帶你騎馬,你皇阿瑪帶你練布庫,你是多幸福的阿哥啊,還不快點長大!” 或許是大阿哥太可愛,又或許是福貴人描繪的場景太溫馨,不知怎的,康熙心頭涌起一絲甜蜜,又摻雜著半分的酸楚,心中暗道:“有額娘帶著騎馬,有阿瑪帶著練布庫,那該多幸福啊。”可惜,自己卻從來沒有享受過這份幸福。 康熙伸手撫著承瑞的小臉:“你比朕還有福氣!” 烏蘭順勢將自己的手握在皇上的手上,一雙美目勇敢地對上天子:“普天之下,最有福氣的便是皇上。做皇上的阿哥,自然有福,做皇上的女人,更有福氣!” 這一刻,皇上覺得心里很滿足,也很幸福,看著承瑞可愛的笑臉,看著烏蘭明媚的嬌顏,康熙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是能夠主宰一切、給人幸福的天子。 他下意識地握住烏蘭的手,而烏蘭則靜靜地倚在皇上肩頭:“能跟皇上在一起,烏蘭覺得很幸福。” 第九十五章 菊敗梅勝風云起 夜色深重,康熙六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陰冷得多。夜晚走在寂寂的宮徑上,耳邊凈是呼嘯的風聲。 出了慈寧門,康熙下意識地裹緊了金龍織錦的皮大氅,李進朝機靈地趕緊遞上一個手爐:“萬歲爺,傳輦吧!” 康熙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走一走,正好。” 皇上毫不遲疑,抬腿便走,底下跟著的侍衛太監自然也不敢多問。 康熙一邊走,一邊想著剛剛和太皇太后的對話。 查辦工部挪用銀兩一案,正如費揚古所料進展并不順利。原本被舉報的賬冊早已被填補完整,最初以為這是一樁牽連極廣的案子,可以順藤摸瓜將鰲拜一黨牽連進去,然而現在線索中斷,幾個關鍵人物更是被人滅了口,再往下查去,很是困難。 而手頭上所掌握的證據只能查辦瑪邇賽等少數幾個人,根本撼動不了鰲拜與遏必隆。而就在這個時候,鰲拜連同其親信、六部要員總共幾十名官員全體告假,連著幾日朝堂上列班的官員缺了大半。 幾日下來,議事房的奏折堆積如山,各部事務皆停頓下來亂成一團。 面對這樣的局面,康熙陷入兩難之境。 若下狠心重辦,恐不能服眾;若就此收手,又難免被人看輕。 難以決斷之時,康熙來到慈寧宮,想不到太皇太后竟然給自己出了這樣一個主意,讓自己明日帶厚禮親自去鰲拜府探視,向鰲拜示好,再次降下隆恩,讓他回朝。 這樣一來,雖然可以暫解眼前危機,但天子的臉面何存? 若非如此,便要用費揚古那個風險極高的法子,既然他們以退為進,干脆就讓他們退個干凈,就此全部換人,以迅雷之勢清了他們在六部布下的親信。 “糊涂!”太皇太后疾言厲色,“想得挺好,可你手中一時間哪有這么多可用的人,即使有可用之人,你又能保證這些人都是可信的嗎?原本,這樁案子就不該辦,辦了就是打草驚蛇。皇上怎不想想,歷來輔政托孤的權臣被親政以后的天子查辦,哪個是用貪污的罪名?還不都是用了‘欺君犯上’或干脆用了‘謀反’,因為只有這樣的罪名,才足以將他們盤踞在朝堂上下的所有人清除干凈。這種貪污、瀆職,最多便是降級、革職,不能處以極刑,也不能株連。到時候,你雖然辦了一時,卻是春風一起,野草重生,隱患太多。” 康熙心情郁極。 他并不想刻意清除誰、牽連誰。以謀反的罪名,的確可以讓一切反對自己的人消失得干凈徹底,但是他不愿意。他更愿意用實實在在的錯誤來定他們的罪。或者說,讓他們離開朝堂。 然而事實真是可笑,確實的罪,辦不了他們,非要以近乎莫須有的罪名,才能清除障礙恢復皇權。 “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皇上?”太皇太后的話言猶在耳,讓人清醒得有些絕望。 “萬歲爺。”眼見皇上在御花園兜兜轉轉了兩圈,李進朝忍不住發聲,“咱們是往長春宮去吧?” “長春宮?”康熙這才緩過神兒,想起福貴人烏蘭那明媚的笑容,原本郁結的心情也稍稍好轉。 “皇上忘記了?福貴人下午讓人來傳話,說是晚膳為皇上特意準備了菊花羊rou鍋子,讓皇上一定過去嘗嘗鮮。那可是從科爾沁進貢來的嫩羊,今兒早晨才送進宮的。” 康熙點了點頭:“去長春宮。” “是!”李進朝頭前引路。 夜色闌珊中,宮徑兩旁間隔不遠處設立的宮燈就像綴在夜空中的點點繁星,雖為夜行者照亮、為夜行者引路,但卻仍是顯得太過寂寞了。 走不多遠,突然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樹叢中透過些許紅潤潤的光亮來,循著那光亮再走近些,竟然看到黑暗中的一樹“紅梅花”。 怎會有這樣奇異的紅梅? 待走得近了,這才看清竟是有人在樹枝上掛起的橘子大小的紅色燈盞,那樣小巧的燈盞,卻密密麻麻掛滿了一棵大樹,這紅幽幽的光亮讓人心立時變得暖暖的。遠遠望去,真像暗夜中綻放的一樹嬌艷紅梅。 怔愣間,叮叮淙淙的琴聲漸漸傳來,那樣輕柔動人,仿佛天際邊傳來的仙樂。 借著光亮,循著琴音,天子移步。 在花木的盡頭,曲音暫歇。是了,正是絳雪軒。 天子有些恍惚。 一襲淡粉色織花彩繡旗袍,加上雪白的狐貍領毛圍,襯著納蘭明惠嬌艷若滴的容顏,更像是暗夜中悄悄綻放的曇花,那樣帶著夢幻的美,讓人不能忽視。 “納蘭明惠給皇上請安,皇上祥瑞萬福。”明惠輕移蓮步,從絳雪軒的臺階緩緩走下,待到康熙近前,行禮請安。 康熙伸手將她扶起:“這么晚了,在這里做什么?” 明惠神情幽怨,似是一嗔,隨即便風淡云輕,依舊溫柔可人。她伸手從那飾滿“紅梅”的樹上取下一枚橘子燈,輕輕放到皇上手中:“為皇上驅走黑暗。” 小小的橘燈放在手中,康熙用目細瞅,這是用吃過的橘皮縫起來做的燈罩,里面的燭火是往日用剩的蠟燭頭兒,這小橘燈的光雖是柔和,卻可以為人照亮,而且橘子皮的清香又掩蓋了蠟燭本身的味道,竟是這樣舒適清新。 這樣的心思,真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