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鰲卿的意思呢?”皇上問。 “此乃關系江山社稷國家疆域的大事,況且又涉及先皇之恩典,臣自不敢妄言?!宾棸莩鋈艘饬系刂t虛起來,讓所有人又是一驚。 皇上也很是疑惑,他把目光投向安親王,安親王并沒有任何的表態。 于是又把目光投向康親王:“叔王的意思呢?” 康親王回道:“這不是一個根特木兒的問題,他的出逃,意味著他所轄的三個佐領的人全部隨他而去,咱們如果不追究,必給其他部族樹立一個壞榜樣,只要稍加不滿便叛逃,這樣咱們大清北部疆域的安定就不保了。所以,臣是贊同出兵征伐的。” 皇上的目光掠過眾人:“眾卿的意思呢?” 朝臣中有人附議,有人反對,一時間,皇上也難決斷。 “皇上,微臣有話要講?!泵貢菏套x熊賜履出班啟奏。 一班滿臣對他立即表示出十分不屑,因為漢官一向是反對逃人法的。而漢官們也為熊賜履捏了一把汗,他前些日子所上的《萬言疏》雖受皇上賞識,卻也遭到了鰲拜的痛恨,曾多次要以妄言罪論處,幸而皇上力保,才壓了下來。如今關于北部疆域大事又涉及先皇,如有一語說得不當,怕會當即惹來殺身之禍。 然而,熊賜履對滿漢諸臣的反應恍然不覺,依舊朗朗說道:“若說‘逃人’必先劃界,此二者是密切相關的,如果邊界不能予以劃定,則逃人及越界問題就根本無從定性,若無從定性貿然出兵便是師出無名,如此一來兩國的外交糾紛自然而起。故微臣建議,可先遣使節分別給沙皇和察哈爾汗致信,雙方約談劃清邊界,樹立界標,簽訂協約,定約之后再有逃亡者,兩國各不收納并應械系遣之?!?/br> 熊賜履話音剛落,立即遭到滿大臣口誅。 “喀爾喀,額爾古納,世世代代都是我大清的屬地,你卻說什么邊界不能劃定?何須再重新劃定?” “南蠻子的心總歸是最為叵測的,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 “打過去,駐了兵,就是邊境。若等著講和劃界,那現如今這里還是前明的天下呢!” “就是,照你的意思,咱們南明也不打了?臺灣也不征了?” 朝堂上一片混亂,唯有鰲拜與遏必隆仿佛置身事外??滴跣闹羞@才明白,原來一樁看似不太重要的小事,其實想要明斷也非易事,誰能想到這小事的背后關聯有如此厲害重要的關節呢? 他們這是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 正如熊賜履所言,眼下最恰當的就是兩國使節談和,可是因為他的出身,這個提議恐怕很難被客觀看待,當下就是皇上本人也無更好的理由說服群臣??扇羰且懒吮姵贾?,這個決策便是有失。 果然是,朝堂之上,無小事。而事事更不能掉以輕心,正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康熙帝眉頭微皺,心思沉重。 第八十四章 人死一去何時歸 眼見皇上面色沉靜似乎正在兩難之際,安親王有意為少年天子解圍,于是出班啟奏:“皇上,正如鰲大人所言,此事非同小可,可以擇日再議?!?/br> 也對,當下不能明斷,先放放再說。于是康熙點了點頭:“此事就依叔王所請,擇日再議。退朝!” 這一次,康熙沒有在退朝后立即起身,而是穩坐龍椅,目光定定地看了一眼遏必隆,見他神態依舊如常??滴醮丝滩派钋畜w會到這個看似溫吞的“和事佬”其實并不比鰲拜簡單。也許在四輔臣當中,他才是那個隱藏最深的人。想到此,康熙心中不禁隱隱作痛。他是在替東珠難過,這樣心機深重的阿瑪,會真正在乎女兒的安危嗎? 康熙終于起身離開。 眾臣叩拜跪安。 鰲拜與遏必隆一同出了乾清宮,在宮門口早有等候的遏府仆人,見他們出來便急匆匆上前回話,遏必隆聽了家仆報信,面上微微一變,立即折返回宮,在內宮門口攔下了遏夫人。 “快隨我回去?!倍舯芈旱吐曇艟嬷?。 遏夫人不明:“你不替女兒求情也就罷了,我自己去慈寧宮求太皇太后。好賴我還是親王嫡女,也是愛新覺羅子孫,我就不信太皇太后真不給我這個臉面!” “別胡鬧!”遏必隆連拉帶拽硬是將夫人拉上馬車。 遏夫人用手狠狠捶打著遏必隆,遏必隆不發一語,面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宮正司大堂之上,東珠身著素服垂手而立,發間、身上并無半點飾品,神態也極為安詳寧靜。 宮正司大堂兩側擺著座椅,上面坐的是后妃,再往后站立兩側的是宮中有品階的女官,包括乾清宮三品尚儀女官春禧,四品司寢女官夏福、冬盈,以及清茶房、糕點房的五品管事姑姑們,然后便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尚宮、掌宮、女史等人,再者就是各宮一、二、三等宮女。 從宮正司大堂到宮正門,黑壓壓站滿了人。 齊宮正親自宣讀結案疏,結案疏字句嚴整簡潔,觀者中不論后妃宮女皆聽得明明白白。 很多人不知是被這樣的氣氛嚇到了,還是因為接下來要親自觀看皇妃受刑而膽怯,總之人群中竟然傳出連成一片的小聲的抽泣聲。特別是當大家聽到那句“今判承乾宮昭妃鈕祜祿氏貼加官之刑”,有人立即哭出聲來。卻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承乾宮宮女六人、太監兩人,此八人杖刑三十,終生入辛者庫為奴”。 東珠聽到此處,不禁抽動了嘴角,當她最初聽到杖刑兩字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很害怕,因為曾有前朝宮妃犯錯,近身服侍的宮人全部杖斃的先例。還好,杖刑三十,雖然很重,但是只要太醫能夠全力醫治,這命總算是保下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齊佳裕德又說:“皇后娘娘,請親自查看受刑之人驗明身份?!?/br> 皇后并沒多言,只是派人拿了一件衣裳過來,東珠看了不禁呆了。 眾人都不明白,仁妃卻認得,那是一件藍底粉邊山水牡丹的旗袍,藍底上襯著大朵的粉色牡丹,花樣淡雅而清麗,加之藍色與粉色配在一起當真是美極了。 “入宮前最后一次的女兒節上,你就穿過這樣一件衣裳。當時我看了也甚是喜歡,便派人尋了同樣的料子也做了一件,本想著什么時候若你再穿了那件衣裳,我便也穿了來湊個熱鬧?!?/br> “如今怕是再沒機會了?!被屎笳f著,眼睛已經濕潤了,“東珠,你別恨我,也別恨皇上,這是宮規,我們都得遵從。” 皇后話音未說完,已是潸然淚下。 仁妃也忍不住嗚咽地哭了起來。 皇后又親自將那件衣服給東珠穿上。 東珠嘆了口氣:“我走了,你以后再不用想著跟我比了,但凡把你要強之心放一放,也多少自在些吧。” 皇后緊抿著唇,力求不讓自己再失態。 “皇后娘娘,這人,您可是看清了?!饼R宮正又問。 皇后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如此,行刑!” 東珠躺在木臺之上,手腳被人用帶子緊緊縛住,接著便開始有人拿了桑皮紙在盆中浸了清水敷在她的臉上。 第一張貼上,很清涼,東珠甚至覺得很痛快,像一個在烈日炎炎的荒漠中行走了多日的人終于可以浸身在清水之中,那感覺很好。 第二張貼上,便不那么涼爽了,呼吸仿佛有些受阻,東珠知道這個時候要調整氣息,不能掙扎,不能頻繁地吸氣,否則只會更加難受。 第三張貼上,好像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什么都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腦子開始迷糊,意識也有些不清了。 第四張貼上,心好疼、好疼,跳得也越發慢了,仿佛要停下來再也不工作了。 第五張再貼上,她忍不住了,想要大口吸氣,可這個時候,卻什么也吸不到了。 退了朝,康熙回到乾清宮,發現宮中的宮女們都很是小心翼翼,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懼怕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哀傷,他問了幾個人發生了什么事,可都沒有人敢回他,只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李進朝?!被噬蟿倓偰畹竭@個名字,李進朝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說。不許隱瞞?!被噬暇o緊盯著他的眼睛。 “回皇上的話,奴才們才剛從宮正司回來,昭妃娘娘已經歿了。” 就像頭頂炸了一個轟雷,康熙騰地站了起來:“為什么?難道遏必隆他們沒有到皇瑪嬤跟前求情?不是說他們會來求情的嗎?怎么會這樣?” “皇上?!?/br> 康熙戰栗著,他不敢相信,瞬間反應過來便拔腿就往外跑。李進朝與顧問行連同春禧等人全都跪了下來勸阻。 “皇上,如今這人,已不在宮正司了。” “什么?”皇上的腦子木木的,身子軟軟的,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 昭妃的遺體在宮正司查驗之后,經過簡單的小殮,便由一乘吉祥轎悄悄抬出了皇宮,在景山腳下吉祥所觀德殿內停放。 “果然沉得住氣?!碧侍舐牭交貓笾螅阏f了這樣一句。 “太皇太后這是贊誰?是說遏必隆他們?”蘇麻喇姑接了一句。 “遏必隆、皇后、齊佳裕德,都沉得住氣,唯獨咱們的皇上,遇事還是欠了火候?!碧侍蟛唤麌@了口氣,頗有不甘。 “格格,這事情就這樣結了?如今咱們怎么通知外面?昭妃好歹是一宮主位,不說遏必隆,這鈕祜祿氏一族也是枝大葉大的。如今可怎么說?總要通知他們來祭的。”蘇麻喇姑很是不安。 “祭?”太皇太后突然暢快地笑了起來,“犯了死罪,沒株連已然是隆恩浩蕩了,自然不能按妃禮制喪,三日后火化也就是了。” “太皇太后!”蘇麻喇姑的臉刷一下變了。 “我就不信,看著她女兒活生生地變成寶宮里的一把灰,他們還能坐得???”太皇太后放下筷子,“不吃了,傳話下去,說今兒的膳食不好,罰膳房總管和皰長們三個月的俸祿?!?/br> “太皇太后?”蘇麻喇姑的心跳得極厲害,她突然發現自己跟在太皇太后身邊大半輩子,可是到頭來,自己其實并不了解她。 遏府上房鐘美堂的內室,遏夫人哭號不停,將屋內擺著的玩器統統摔了個粉碎,手里只抱著東珠入宮前從廟會上買來的一個泥偶,那是一個極可愛的招財娃娃。遏夫人哭了又哭,鬧了又鬧,卻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又看到羅漢椅上坐著的遏必隆,見他面上似乎仍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只覺得天昏地暗一口氣不順便倒了下去。 “快,快傳大夫!” 屋里服侍的丫頭、嬤嬤們立即慌了神出去請大夫,唯有遏必隆還算鎮定,一面將遏夫人放在炕上平躺,又命人端了冷水浸濕了帕子親自給夫人敷在額上。 兩個丫頭左右執扇使勁扇著風。 不多時,大夫來了,立即把脈,自是急火攻心加之暑熱難挨,所以一時昏厥并無大礙,開了些降火的方子便去取藥。 很快,藥煎好了,只是遏夫人卻拒而不吃,她看著遏必隆恨恨說道:“你干脆拿根繩子直接把我勒死算了,咱們府上難道都是死人嗎?雖然額娘不在了,可咱東珠也不是沒人護的孤兒。她有你這個位極人臣的阿瑪,就算你不管,她還有我這個額娘,還有我們穎親王府護著。我這就派人給我兄長送信去……” 遏必隆讓室內服侍的眾人都退了出去,這才拉著夫人小聲說道:“沒用的,東珠的事情,第一個告訴我的,就是你兄長?!?/br> “什么?”遏夫人立時呆住了。 “記得前些日子有天夜里我被傳入宮嗎?”遏必隆表情嚴肅,“那一晚,就是因著東珠。” 遏必隆這才將近兩日朝堂上和后宮中的事情簡要地與遏夫人提了幾句,遏夫人聽了面色大變,身子更是抑制不住瑟瑟發抖?!斑@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他們到底想要干什么?” 遏必隆握著遏夫人的手拍了又拍:“額娘不在了,你便是這府里的當家女主,凡事要從大局處多想想。” “不,不能為了大局犧牲東珠。絕不,若是額娘還在,她是斷斷不會答應的。她平生最恨你們男人拿自家的女兒、姐妹去犧牲!”遏夫人眼中含淚,悲傷難抑。 “但愿吧?!倍舯芈≌f什么,只聽外面有人回報:“大爺來了?!?/br> “進來吧。” “阿瑪!”法喀鐵青著臉,進了門看到遏夫人在床上躺著,便又欲言又止。 “這又是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快說!”遏夫人看到法喀便急了起來,“是宮里傳來的消息?” 遏必隆也盯著法喀:“說吧?!?/br> “宮里傳出消息,今兒一早在宮正司,他們對娘娘用了刑?!狈φf到此處,便低頭不語了。 “刑?什么刑?”遏夫人大急,“你倒是快說啊!” “貼加官!”法喀三個字一說,遏夫人便呆在當場,整個人如同傻了一般。 “好狠,她倒是做得出來!”遏必隆的拳重重地砸在案上。 “現在娘娘停在景山觀德殿,宮里來人傳話,說是讓咱們可去看看,看過之后便要火化?!狈φf到此處已然哽咽。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怎么會?我的東珠怎么可能被貼加官?怎么可能被火化?不過才隔了兩個月,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咱們額娘剛去的時候,東珠圣眷正隆,隔三岔五地回府,還記得那次省親嗎?那是用了當年皇貴妃的儀仗啊。還有,還有杏花開的時候,那是皇上陪東珠一起回府的啊,他們不是還住了一晚嗎?就在咱們擷秀齋啊。皇上,皇上口口聲聲叫著咱們阿布哈、額布哈的,那可是天大的恩寵啊,這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遏夫人已然無淚,只是滿心的驚懼與惶恐,她根本不信兒子所說的話。 夏日的景山,原本風景如畫,只是一場疾雨突至,到了夜間在樹影婆娑間卻透著些許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