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皇上拿來看了看,這才心安:“是中了暑氣,應當不礙的?!?/br> “是,太皇太后一向健朗。皇上不必太過擔心?;屎笠苍谀沁吺毯蛑亍!鳖檰栃杏终f。 “皇后,也在?”皇上微有些意外。 從索尼病逝之后,他還一直沒見過皇后呢。 “皇后看著清減了不少。”顧問行又多了一句嘴,“皇上是不是也過去看看?!?/br> 皇上心里有些兩難,他原本想去承乾宮,可是聽顧問行這樣一說,又覺得皇后也怪不容易的,自己剛剛死了親瑪法,不定怎么傷心呢,就像東珠的瑪嬤剛過世那會兒,可是有半年多沒看到她的笑容。皇后卻一直撐著,始終如常地處理宮中大小事務,如今聽到皇瑪嬤病了,又早早趕過去服侍,這倒真是難得。 可是越如此,越覺得磨不開面:“你去膳房傳個話,讓他們做點兒皇后愛吃的吃食,你親自給皇后送過去,就說朕知道她辛苦了,讓她自己當心身子?!?/br> “喳?!鳖檰栃写鸬?。 “叫春禧跟朕去承乾宮看看?!被噬嫌终f。 “皇上,這時候去,怕不妥吧。”顧問行有些擔心,“宮里的老規矩,宮正司查案,皇上也不得干涉,應當回避才好?!?/br> “不妥才要去。那些個人閑了多少年沒有事情做,這次逮到這件事情不定怎么折騰。朕此時去承乾宮,就是一種姿態,讓她們明白點。再說她們不是把承乾宮的人都弄去問詢了嗎?昭妃身邊沒有妥當的人怎么辦?她那個性子,若是身邊沒人提點,寢食肯定都顧不上了?!被噬系拿嫔株幱羝饋怼?/br> 顧問行看到此,便將所有的勸阻之詞都咽在肚子里,趕緊下去張羅。 帶著春禧與李進朝走在去承乾宮的路上,皇上很難得地同李進朝說起了家常兒?!靶±钭?,你知道朕為什么把你從御膳房調到乾清宮來嗎?” 李進朝想也未想:“肯定師父在皇上面前替奴才美言了?!?/br> “錯。”皇上看了他一眼,“朕是很寵信問行,但是朕一向不喜歡裙帶。” “那就是皇上覺得奴才在御膳房的差事做得好,喜歡奴才研究的那些新鮮菜品。”李進朝滿面笑容,看得出對自己之前的表現還是相當自信的。 皇上笑了笑:“你這個小子,臉皮還真厚。朕還沒夸你,你就先自夸起來?!?/br> 李進朝嘿嘿地笑了起來:“能跟在皇上身邊當差,是奴才天大的福氣,奴才也不能太妄自菲薄,省得人家小看咱,也累了皇上的慧眼識珠?!?/br> “你這小子,還慧眼識珠?珍珠的珠還是肥豬的豬?”皇上臉上原本還有幾分笑容,此時提到“珠”與“豬”,突然就停了下來。他自然是想了東珠在膳房當差的日子,也想起了那只渾圓可愛的由她親自喂大的豬,那是自己親手射殺又騙她吃下的,皇上突然有些心疼。 以后如果可能,盡量還是不要和她鬧別扭了。 “皇上?”李進朝眼巴巴地仰望著皇上,顯然還在等著聽下文。 皇上微微一笑:“是昭妃跟朕說過,你在膳房做事極認真,馭下也是寬嚴相濟。膳房是后宮中事項最繁雜瑣碎之地,能將那兒打理得平平順順的,你應當是個干才。” 原來如此,李進朝的七竅玲瓏心立即轉了好幾個圈,當下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此時昭妃處于危境,皇上帶他和春禧來承乾宮,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好好幫襯昭妃?,F在這樣說也是越發讓他忠心的意思,于是李進朝萬分誠懇地說道:“奴才真的不知道昭妃娘娘曾這樣褒獎過奴才,真是慚愧極了,奴才今后一定要好好當差,報答昭妃娘娘舉薦之恩,報答皇上再造之恩?!?/br> 皇上點了點頭。 承乾宮外,是宮正司的女史在看守。 見到皇上駕到,都有些意外,便有人趕緊進去通傳管事的典正女官。 “奴才宮正司典正蘇云,恭請皇上圣安。”首先出來的正是年輕的典正蘇云,見了皇上也未見慌張只是端正有度地行禮。 “朕不會妨礙你們做事的,朕只是有話要同昭妃講。”皇上說。 蘇云略微遲疑,抬頭對上皇上的龍目,一時間有些恍惚,也未作答。 皇上便抬腿向里走去,而這時只見從里面又匆匆走出一個人,看服色卻比眼前這位又高了一級。“是鮑司正?!崩钸M朝在皇上跟前低聲說道。 “啟稟皇上,按規矩宮正司接辦的案子,在察訊未結之前,任何人是不得接近嫌犯的!”鮑司正急匆匆地請安更加急切地阻攔。 “嫌犯?”皇上對她這樣稱呼昭妃顯然很不滿,但是他忍住了。 李進朝上前說道:“司正大人,您如今辦的案子是什么,咱們心知肚明。如果這案子成立,里面那位就是里通外官意圖對皇上不利,您覺得這種情況下皇上會跟她串供嗎?” “當然不會?!滨U司正果然有些意外。 “那不就結了?!崩钸M朝攔在她前面,“還不快請皇上進去?” “是。”鮑司正雖面露難色,蘇云站在一旁則向手下女史們使了個眼色,她們立即命人將承乾宮門打開。 皇上剛要邁步入內,突然聽到身后有人疾喚:“皇上,皇上!” “是顧總管?!贝红碱^微蹙,心頭閃過一絲不妥。 果然,顧問行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撲通就跪了下去:“太皇太后……不好了……” “什么?”皇上萬分震驚,當下也顧不得天子威儀,拔腿就跑,而春禧等人也只得趕緊跟上。 東六宮后面,有一處庭院深深的兩重院落。 這里便是宮正司所在。 如今宮正司上房正堂,一位宮正和兩位司正以及四位典正,正在議事。 鮑司正面露憂慮說道:“已經兩個時辰了,按規矩如果三個時辰之內她們不招供,咱們就可以動刑了。” 譚司正說道:“依我看,根本不必再等,這不是宮中小偷小摸那些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這是私交外官意圖謀反的大罪。如今宮正大人已經同內務府和都察院打了招呼,此時又已經取了長公主的口供。眼下只要這邊的人招了,都察院就可以派人察檢遏必隆與鰲拜府了。” “真的可以嗎?”一位年輕的典正顯然有些忐忑,“幾位大人須仔細想清楚了,咱們在里面弄個天翻地覆的不要緊,拷問承乾宮的人取幾個口供對咱們來說也不是件難事,可是就算證據確鑿,那又如何?” 另一位典正狠狠瞪了她一眼:“蘇云,你說的這是什么話?知道你是鑲黃旗的,可是咱們宮正司卻是由不得發生偏袒枉縱的事情。” “好了,尹琪,是鑲黃旗的又如何?咱們宮正司的人個個都是從上三旗精挑細選出來的人才,你讓蘇云把話說完?!滨U司正說道。 “是?!蹦莻€名為蘇云的年輕典正繼續說道,“原本這案子一起,宮正大人找到內務府和都察院,咱們三家從內宮到外朝,應當是一起行動才是??墒窃蹅冞@邊風風火火地行起事來,內務府推托了半日,才派人從長公主那里取了這樣一紙口供,還說得含含糊糊的。公主府根本就沒查。而都察院那邊,非要等咱們的實證和皇上的圣旨下了,才會去查遏必隆府和鰲拜府。這樣一來,時間上留了空子,很多證據就不存在了。況且就這證據擺在皇上面前,皇上會下旨嗎?就算皇上下了旨,那都察院真敢去查嗎?再者,就算他們不怕死去了那兩府,遏府還好說,鰲府?肯定是有去無回,搞不好因此鬧得不可收拾?!?/br> “蘇云說得不錯。”鮑司正點了點頭,“這也正是我擔心的。” “怕的就是以此激怒鰲拜,再惹出天大的禍事來。說不定……”另外一位典正面上露出極古怪的神情,“若是那個人真的以此為借口謀反了,可怎么是好?” “你瞎說什么!”眾人皆大驚。 坐在上座一直未開口的宮正齊佳裕德是一位身侍三朝德高望重的老官人,她實際年齡雖已過了五旬,但看起來保養得極好,只有四旬左右的樣子。 關于她的身世、她的經歷,在這宮里始終是一個謎。 齊佳氏是滿族特別顯貴的家族,世居葉赫,其父兄于崇德三年隨太宗皇帝征明,立下赫赫戰功,被太宗皇帝賜號巴圖魯,一門男丁皆被授予騎都尉,后入關擊李自成又晉世職一等輕車都尉。 至于她本人,有人說齊佳裕德是太祖最寵愛的阿巴亥大妃的養女,據說大妃留她在身邊悉心調教是想把她許給小兒子多鐸做福晉的,只可惜隨著阿巴亥大妃在太祖歸西之后被逼殉葬,她一下子從大妃養女公主的待遇降為普通女官,中間幾經沉浮才有了今日。 也有人說,她原本就是太宗的孝端文皇后哲哲身邊的塔拉溫珠子,因為是從小跟著孝端文皇后的,所以在宮中的資歷與身份原本應當比蘇麻喇姑還要高,所以才在孝端文皇后過世以后坐上了這后宮第一女官的位置,又尊貴,又體面,又不必再管那些瑣事。 不管傳說如何,單看在順治朝的時候,她親手辦的那幾樁案子,特別是皇四子之死與承乾宮對食之案,行事極為雷厲果斷,并且不偏不倚,沒有因為涉案者是皇上寵愛的皇貴妃而枉縱,也沒有因為行兇者是太后的親侄女而偏袒,只將一切證據如實呈現。 雖然最終太后以體面的方式了結,對外宣稱“瑾貴人”病死,并且給了她死后的位份榮尊,進位為“悼妃”,很快廢后“靜妃”也病死了,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是肇事者被秘密處置了。 雖然是罪有應得,但在宮中,并不是有了罪就一定會伏法。 而承乾宮對食案中,齊佳裕德表現出來的大度與人性更讓人感動,就在皇上都認為皇貴妃疏于管教,致使屬下放縱yin亂,甚至一度停了皇貴妃的封號,在這樣的前提下,齊佳裕德仍認為皇貴妃沒有錯,錯的是宮中的制度與氛圍,她甚至一度查檢了東西十二宮,包括那些尊貴的蒙古后妃。 于是,皇上才赫然發現,原來讓他勃然大怒的丑聞,不僅是承乾宮一處,各宮中只要有成年宮女和太監混居的宮院,都有那樣的丑聞。 當皇上要驅逐處決所有涉案宮女太監的時候,齊佳裕德勸說皇上“水至清則無魚”,并且與皇貴妃一道提出了“到年齡就必須要放宮女出宮”“在宮中開設太監識字學堂”等建議,堅持以正道引導而不是一棍子打死的做法,贏得了宮中上下許多人的稱頌。 當然,這兩件事辦得都與慈寧宮的意思相左。 明里暗里得罪了慈寧宮還能穩坐宮正之位,這必然又引來了更多的猜測。 在齊佳裕德身后,到底是什么勢力在支持著她呢? 第七十四章 大計謀朝天子驚 齊佳裕德坐在上面,聽著手下的女官們各自的議論,這是她的習慣。她喜歡在每一次辦案的時候,讓屬下充分發表意見,最后再開口說出自己的觀點。因為她希望在這樣的過程中使每個人的思路得到梳理,這種討論本身就是一種促進。 鮑司正又給齊宮正換了一杯熱茶,她知道她的習慣,就是在揮汗如雨的三伏天,齊宮正也是受不得半點兒寒氣的。她不但要喝熱茶,要用熱水洗手凈臉,就是坐墊都不會像尋常人一樣換上竹席,還是一水的藍色繡花小棉墊子。 “宮正大人,屬下尋思著,這案子可是燙手的山芋。想想這兩年,宮里看似太平,沒有什么事情讓咱們cao心??墒沁h的不說,就說乾清宮大宴和太皇太后壽宴上的那兩樁事,明擺著是有人弄玄。那時候,不管是上邊還是下面,怎么沒有人讓咱們宮正司出面去查,由著她們弄了個糊涂案?,F在這個當口,卻將咱們宮正司抬了出來,怎么想都有些不是滋味?!滨U司正緩緩說道。 齊宮正聽了,這才露出半分笑顏,她微微點了點頭:“聽你們說了這會兒子,就只是鮑司正說在了點子上。” 譚司正想了想,立即說道:“難不成這還是個圈套?” “偏在這個時候,太皇太后還病了?!币湔粲兴?。 “這才是進可攻、退可守啊。”齊宮正放下茶盞,正色說道,“如此,我們就做一回鐘馗。” “什么?”大家不明白齊宮正話里的意思。 “譚司正,你是刑訊催供的行家,那些人交給你,半個時辰之內,我要口供。”齊宮正吩咐著。 “是!”譚司正摩拳擦掌,立即下去照辦。 很快,小院里就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哭號聲。 太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鮑司正看著齊宮正:“大人,您一向是不喜歡刑訊的!” “此事非比尋常。”齊宮正看了看她,“你也去吧,派人到各個宮門口守著,不許任何人進出?!?/br> “是?!滨U司正領著屬下退了出去。 當屋里只留下齊宮正一個人的時候,她面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布木布泰,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時候?!?/br> 慈寧宮太皇太后躺在寢宮里的炕上,皇上就坐在炕邊,此時室內只有他們祖孫二人。 皇上看到太皇太后氣息如常,自然放下心來,但是隨即面上又有些不快:“是哪個奴才腦子里灌了糨糊,傳話不清不楚的,差點兒沒給孫兒嚇死?!?/br> 太皇太后拉過皇上的手,看著他的手心,那里面有一點兒血印子和一些淤青,她雖什么都沒說,仍是心疼地拉著他的手吹了又吹。 皇上自知一切都瞞不了祖母的耳目,他想了想:“是孫兒剛剛跑過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礙的?!?/br> 太皇太后拉著皇上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上,兩行熱淚就那樣滾落下來。 “皇瑪嬤!”皇上不知所措。 “這樣的皇上,讓瑪嬤擔心也更加的痛心?!碧侍笃鼫I說道。 皇上茫然。 祖孫再次對視之時,太皇太后已然收了淚。“這手果然是摔傷的?” 皇上點了點頭。 “那好。蘇麻!”太皇太后猛地喚道。 “是!”蘇麻從外殿匆匆入內。 “去,把今兒跟著皇上的人,還有今兒負責內宮打掃的人,全都交給宮正司刑杖處死?!碧侍笳f道。 “是!”蘇麻應得雖快,但還是詫異地看了看太皇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皇上果然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