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她們。”翠花公主的臉又紅了起來,這一次紅到了脖子根兒。 東珠笑了:“公主不必害羞。自是那些女人看訥爾杜如今只寵著公主一人,心里犯酸罷了。可是她們那些人在乎的真是訥爾杜多跟她們睡一晚嗎?她們面上爭寵,其實不過是爭地位、爭錢財罷了。所以,‘夫寵’公主可以牢牢抓在手里,但是地位與錢財不必吝惜,這樣各得其所,家里便太平了。” “你是說?”公主愣了又愣,“原來這侍寢之事府里都是排著日子的,輪到哪一日是哪個人,訥爾杜就會到誰的房里去,第二日那人的飯菜就會與主子一樣,當然也會免不了有些賞賜。” “現在訥爾杜自然是不去她們那里了,每天都會去陪公主,那么公主可以按照原來排的日子,占了誰的就補給誰,依然給她賞賜,給她與主子一樣的衣食,不僅按照常例還要更豐厚……”東珠細細給公主支著招。 “這樣自然是好,她們應當會滿意。可是……”公主有些疑慮,“訥爾杜會不會覺得我太自私了,為了霸著他,到處散財。” 東珠笑了:“這樣才好。這樣他才會覺得公主是全心全意愛著他。為了他不惜千金散盡。他只會更加珍惜公主。而那些女人如果真的收了財物就安心不鬧了,訥爾杜也就明白了,誰對他才是真心的。” “那他會不會覺得我沒用,管家管不好,只會拿錢收買人。”翠花公主還有些不放心。 “會啊,不過這樣更好。”東珠似笑非笑,“訥爾杜我最了解,他自己就是莽夫一個,他才不喜歡心思細密的女人,公主不會管家又不是公主的錯,但是公主為了幫他管好這個家,不惜拿出私房錢來處處平衡,這說明公主又單純又心善,而且還是一心為了他好。我猜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拿出銀子來給公主貼補。他應當一面吹著胡子責怪公主太放縱那些人,一面又把公主捧在手心里寶貝著。” “你這人真是討厭,總這樣捉弄我。”翠花公主羞極了,在東珠身上使勁捶了一下,“唉,我現在才知道,為什么皇上那樣寵你。你這腦子里想的就是十個大男人都比不上。怪不得皇上現在一日都離不開你。” 提到皇上,東珠便啞言了。 她默默地將棋子一粒一粒撿回到紫檀木棋盒里,面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收了起來。 “皇上……說來皇上是我的親弟弟,可是一年也見不到兩面,雖然如此,我也常惦著他,說到底,我們都是從小沒了親人的苦孩子。你……對他究竟是真心的,還是也像我現在對著訥爾杜一樣,算一步走一步呢?”翠花公主按住東珠的手,讓她停下來專心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 只是這個問題,東珠無從回答。 “我不想你這樣。”翠花公主突然鼻子一酸,“好東珠,我是真心喜歡你,我也瞧著你好。求你真心對皇上,對皇上好些。他不是訥爾杜,你對他不要用這些好不好?” 東珠見翠花公主動容,心里也有些難過,她伸手為翠花公主拭去眼淚。“公主,當初你我二人在一起琢磨訥爾杜,計劃你婚后生活如何能太平安樂的時候,你可想到今日你會真正的在意他嗎?而此時此刻,你能辨得清你是因為在意他才想盡辦法讓你的婚姻更和美還是說這一切都是要完成你大清公主的使命?” 翠花公主怔住了,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 一開始,她是為了要達成以公主下嫁的榮寵來攏住訥爾杜和瓜爾佳氏進而影響鰲拜為皇室分憂;那么時至今日,她究竟是把訥爾杜當成丈夫還是當成招降的對象?把婚姻當成是愛情的歸所還是溫柔的陷阱?把自己付出的一切當成是情愛還是誘餌? “你也說不清了?”東珠微笑著。 東珠的笑容讓人感覺到很舒服,她的衣服從來都很素凈,如今一襲銀白色的旗袍,只套了一件嫩rou色小碎花的比甲,靜靜地坐在那里,姿態嫻雅得如同水中之蓮。 特別是平心靜氣中越發襯托著雙眸清澈明亮,此時眼尾輕輕一掃,明艷不可方物。 偏是這淡淡的一掃,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了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那背影逝去得太快,如果不是那抹耀眼的黃色,也許東珠只是覺得自己眼花了,剛剛并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離開。 可是那抹印入眼角又很快消失的黃色,讓她意識到,的確是有人來過了。 第六十五章 夜雨觀花留人醉 云姑從承乾宮后院穿過回廊來到前邊,遠遠地看著皇上一個人面露不悅之色急匆匆往承乾門走去,她趕緊跪安行禮,皇上看都沒看就從她身邊一陣風似的走過了。 待皇上走遠,云姑這才起身,她看到貞順明德殿外愣愣地站著如霞與春茵,不由問道:“皇上什么時候來的?坐了多一會兒?” 如霞撇了撇嘴:“皇上只進了殿門,都沒往里間走。這不,氣沖沖地走了。” 春茵有些緊張,她拉著云姑的手小聲說道:“云姑姑,剛才皇上一個人悄悄來的,顧總管和底下跟著的人都沒讓進來,只留在承乾門外。來了這里也不讓咱們去通傳,只一個人悄悄進了殿。皇上悄沒聲息地也沒跟主子打招呼,可是他站在那里聽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咱們主子跟長公主說了些什么。突然間,皇上臉上掛了霜,抬腿就走了。跟在娘娘身邊這么長時間,也沒少見皇上,可是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皇上這樣不高興。” 云姑聽了,這才明白。 “行了,你們倆都記住這事千萬別議論別聲張,許是皇上想起什么要緊事才又急著離開的。咱們主子跟長公主聊天能說什么讓皇上不高興的話?能跟長公主說的,自然也能跟皇上說,咱們主子人前人后都一樣,沒有什么不能讓人聽去的。”云姑又叮囑了一會兒,這才進殿。 “主子,后面都收拾好了,楊格格一直催,問長公主什么時候過去就寢?”云姑見到東珠,自然越發和顏,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東珠這才回過神兒看著翠花公主:“真是,以后可不能在晚間下棋了,咱們誤了時辰不打緊,楊格格那里不定怎么盼著呢,公主快回去歇息吧。” 翠花公主站起身:“說實在的,我們母女如今能聚在一處共享天倫這都要感謝你。若不是你,我額娘她怎么能夠舒舒服服住在這里?” “你我之間,何必客套?”東珠起身相送,“我額娘前幾日托人來傳話,說你常去看她,她甚是安慰呢。” “你額娘性情真好,跟她聊天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她懂的又多人又爽快,每次去了我都不虛一行,如何品茶、如何做精致的點心、如何弄花樣調胭脂,凡是女人該學的她都親手教我。我是受益匪淺。”翠花公主自是打心眼里感激東珠,她在這深宮當中原只牽掛親生額娘和蘇麻喇姑兩個人,可是如今,倒覺得東珠跟她更是親近些。 “我額娘是逮到你這個人又聽話又謙虛,所以便一味地賣弄起來了。往常我在家里的時候,她要是拉著我說起這些女人該學該會的,我肯定早早就跑掉了。”東珠笑了起來,“好了,快回去吧,明兒早上咱們一起用早膳。” “嗯。你也早些睡。”翠花公主滿心歡喜地走了。 東珠收拾了棋桌上的棋子,又穿過兩重隔柵來到寢室,簡單梳洗之后便上床就寢。這其間在身前侍候的人只有云姑一個,云姑一直默不作聲,妥妥當當地幫她收拾好,又吹了燈,正準備往外走,只聽東珠說道:“今兒,你陪我睡吧。” 云姑坐在東珠架子床外的軟榻上:“主子是心里有事,想找人聊聊?” “不是。”東珠拉了被子將自己埋在里面,“只覺得心慌。” “有些事情親眼見到也許覺得沒什么,有些話若是原原本本從頭到尾聽全了,也不會有歧義。可若是偏偏沒趕好,聽到一句半句的,難免會有誤會。要是有了誤會也不怕,趕緊解釋開了也就是了。”云姑緩緩說道。 東珠沒有應答,她知道皇上為什么離去,是因為聽到她給翠花公主出的那些主意嗎?大凡男人都不喜歡女人算計,特別是對自己、對感情。 也許他會認為她原本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善于暗中算計的人,之前他喜歡自己是因為他覺得她是單純而直率的,也許現在他會以為她一切吸引他的優點都是偽裝出來的。 想到這里,東珠覺得心中暗暗發緊,是否應當找他澄清呢? 不。 不必。 東珠為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嚇了一跳,為什么要澄清?是為了得到他的諒解還是他的恩寵? 那是自己想要的嗎? 她的手下意識地伸到枕頭里,她使勁往里探了探,那兩粒丸藥還在。 它們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原是想盡辦法要逃開皇上,要逃到宮外去的。 正是因為瑪嬤突然離世打亂了她出逃的計劃。 她選擇繼續留在深宮,不就是為了要找到傷害瑪嬤的真兇嗎?況且那個真兇……如果證實一切如自己猜測的那樣,那她最終還是要離開他的。 既然如此,這樣的誤會更好。最好自今晚開始,他漸漸討厭自己、遠離自己。 也許那樣,對兩個人更好。 承乾宮外,原本只留了小太監李進朝等幾個人,現如今他們見皇上一個人沒精打采、面色郁郁地走了出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問,只得在皇上后面悄悄跟著,大氣兒不敢喘。 康熙看著如同黑布籠罩的宮苑,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各宮的宮墻與宮殿投下來的影子橫七豎八亂得如同他煩亂的心。 他不想在此時就這樣回乾清宮,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仿佛偌大的皇宮,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而在這個時候沒有一個角落是真正可以接納他的地方。 于是,漫無邊際地走著。 走了好久,終于在御花園里,他停下了步子。 那火一樣紅的海棠如今早已謝去,夏季的花開得正盛,可是那些都不能代替海棠。 “它怎么謝得這么早?” 皇上有些傷感,踱著臺階一步步拾級而上,李進朝趕緊搶在頭里伸手推開了絳雪軒的門。 步入其中,皇上四下環視,他發現這里還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舒適。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布局,墻上的古畫、筆架上的湖筆、桌子上的茶盞,一切一切都是他精心為她準備的。 那是因為他覺得這里是皇宮之中唯一一處充滿情趣之所,它不呆板也不肅穆,有些靈動、有些雅致,更有些活潑。它很像是遏府中東珠的閨房。雖然布局不甚相同,空間也小了許多,但是縱觀整個皇宮,唯有這里有“澄懷擷秀”的感覺。 他曾經想過,把這里當成他和東珠所共有的。不同于承乾宮,承乾宮再精致再舒適,那是父皇為皇貴妃營造的,也不是乾清宮坤寧宮,這里不屬于身份,不屬于權力,只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避風之所。 這是宮中之凈土。 想到這里,皇上笑了,笑容中浸著些許的苦澀。 我把一片癡心全都寄托于你,可是你卻視為無物。 不僅無視,還是踐踏。 皇上想到這兩個字,是,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傷心了,憤怒了。 原來她是那樣了解男人,了解男人想從女人那里得到的一切。所以是忽遠忽近、欲擒故縱、欲語還休、直抒胸臆、斷然拒絕……種種他喜歡的,都是她為了迎合他而刻意做出來的。 一拳重重地打在窗欞上,很疼,但卻抵不過心底的酸楚。 推開窗子,夏花似錦。 朕有滿園繁華,難道還抵不上你蒙塵之珠嗎? 這個時候,雨淅淅瀝瀝地飄落下來。 這雨來得太過及時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聲敲打著世間萬物,聲音蓋過了皇上心底憤恨的怒吼。 雨中,落花紛飛,這是一種難得的凄涼的美。 皇上的視線模糊了,是雨絲浸入還是眼淚瑩潤他已無從分辨。“我拿真情對你,你回以我的,又是什么?” 模糊中,一個嬌俏的身影印入眼簾。 一襲細碎梅花繞襟的桃花色錦緞旗袍,因為沒穿比甲,所以更顯得嬌軀亭亭、婀娜萬千,“小兩把頭”發髻上別了一支點翠嵌珍珠頭花,垂下長長的鑲著細密珍珠的流蘇,隨著她的步子,輕輕地搖晃著,煞是好看。 她以手為傘擋在額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抱著什么,極為笨拙倉皇地跑著。 雨水打亂了她的發絲,打濕了她的衣裳。 偏偏這個時候,天空中又打了一個亮閃,緊接著一記響雷炸頂,那女子顯然是嚇壞了,竟然蹲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把頭埋了起來,隨即小聲地抽泣著。 雨中的佳人如同落花一般,嬌弱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任風吹雨打,雨點污了衣裳的顏色,斑斑駁駁的印子就像是經雨的海棠丟了胭脂,讓人看了生起無限憐惜。 “進朝,讓她進來避避吧。”皇上面無表情地吩咐著。 “是。”李進朝趕緊撐了一把油布傘,小心地走下臺階,臨近了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賢貴人,“賢主子,皇上讓您往絳雪軒避雨。” 賢貴人像看到救星一般,立即跟著李進朝進了絳雪軒。 第六十六章 愿為君腮一滴淚 絳雪軒中,出現在皇上面前的賢貴人納蘭明惠十分狼狽。她面色微紅,低垂著頭靜靜地跪在那里,雨水自她的衣角發絲滴滴答答地滴落下來。 “似乎每一次見到你,你都會留給朕極為深刻的印象!”皇上如此說道。自從今夜聽到東珠與翠花公主的談話之后,他的內心正在悄悄發生變化。他不再單純地去看任何人,每一個人在這宮里都不單純,不管是東珠還是翠花,曾經那樣單純真摯的女子都有著不為人知的算計與謀劃,是否還有人能讓他真正相信呢? 賢貴人聽了這話,突然抬起了頭,瞪著好看的眼睛對上皇上的龍目:“難不成皇上以為明惠是刻意的?” “不是嗎?”皇上看著她,雖然此時的她如梨花帶雨嬌艷動人,但是奈何他的心已如死灰,“慈寧宮宴為了替昭妃出頭挑戰皇后,讓眾人以為你很直率;太液池畔雙手同繪丹青,那是為了展才;今夜,你自己倒說說看,若沒有理由,為什么深更半夜一個人跑到園中淋雨?” 納蘭明惠先是一怔,隨即面色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