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她面色如冰、慘白如雪。 “你吃的,是你親手養了十個月的豬。在你眼里,它是玩伴,是雪球。而在眾人的眼里,它不過只是豬,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康熙又夾了一塊,吃得極香。 東珠終于抑制不住淚如泉涌,她狠狠瞪著康熙:“就像王登聯、蘇納海、朱昌祚,在眾人眼中不過是皇家的奴才,死就死了,可是在皇上眼中,他們才是忠臣,是不可替代的。皇上是想告訴東珠這個道理嗎?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上的痛為什么要強加在東珠身上?” 康熙冷哼一聲,那目光如劍仿佛直射入東珠的心底,恨不得劍劍飲血。 “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東珠喊了出來,“夠了,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討厭我,甚至恨我。干嗎還留我在宮里?你干脆逐我出宮,一了百了,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哼”!又是冷冷地一哼。 “我討厭你,皇上。”壓抑了一年多的憤恨與委屈在此時全部爆發出來,“你為什么要納我為妃?不僅是我,就是赫舍里蕓芳、博爾濟吉特烏蘭,我們都一樣,在你眼中不過是個身份。你瞧不起我們身后的背景,你討厭我們輔臣之女的身份,可是你又不得不讓我們入宮。這就是悲哀。你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所不同的是,你的悲哀不是我們造成的。而我們的悲哀卻全都因你而起!” 康熙的臉變的鐵青,目中仿佛噴火一般,他緊緊按住東珠的肩頭,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怪物。 “你不想別人左右你,你不想要這種帶著枷鎖的婚姻。可是你不想卻不能拒絕,你討厭你又偏得利用。你以為你有多委屈有多無奈。然而不管怎樣,你還能利用,我們對你也總還有價值。可是你對我們又有什么呢?”東珠完全失去了理智,“是無盡的悲辛!” “叭”一記耳光狠狠扇在東珠的臉上。 “滾,你給我滾。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康熙也失去了理智。 意外又一次出現。 短暫的怔愣之后,一抹笑容幽然出現在東珠的臉上,和著未干的淚痕,襯著那嚇人的紅手印,她行了一個蹲安禮:“鈕祜祿東珠叩謝皇上恩典!” 隨即,她轉身而去。 走的亭亭如風。 “咣當!”在她的身后,多少官瓷古玩玉器就那樣化為瓦礫。 而她全然不顧,她心里所想的是要不要跟云姑去告別,想來想去,還是不要了,會嚇壞她的,以后找機會再說吧。 她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在宮徑中肆意跑了起來。 風吹亂了她的發絲,掀起了她的裙腳,她全然不顧,直往順貞門而去。 是的,她是從這里進來的,如今她要從這里出去。 只是當她如快樂的小鳥一樣奔到順貞門的時候,她看到了他。 費揚古,他的臉陰沉的如同一塊黑幕,眸子中閃過痛楚與憐惜。 不僅是他,還有顧問行。 “昭妃娘娘,傳太皇太后口諭,請昭妃娘娘回承乾宮安置。” “什么?”東珠一下愣住了,“剛剛他……皇上讓我滾,讓我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我從順貞門而入,自然今天要從這里出去!” “皇上剛剛的意思,是讓娘娘回承乾宮,而不是出宮。”顧問行耐心地解釋。 “不會的。”東珠難以置信,滿心的歡喜瞬間灰飛煙滅。 天旋地轉,唇邊殘留一絲淺笑,直愣愣地摔了下去。 在落地之前,一個堅實的臂膀接住了她。 那熟悉的溫度讓她淚流滿面。“我若死,你也能接住嗎?” 第三十章 蒙恩省親迷霧迭 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即使是一次一次被費揚古拒絕,她也沒有如此心灰意冷。 即使是不得不入宮,她也總覺得那高大的宮墻鎖不住她的心,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并非是她最終的歸處,他日守得云開,這里終將會放她一條出路。 然而今夜,躺在承乾宮的雕花大床上,她絕望了。 “太皇太后駕到。” 春茵與如霞趕緊將東珠從床上扶起來,還未走到廳里,已然看到了太皇太后的身影。 東珠撲通一下子直愣愣地跪了下去,如同木偶一般向太皇太后請安。 未曾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親自將她扶了起來。 “你們都下去吧。”落坐之后,太皇太后拉著東珠的手輕輕撫摸了好久,看著她臉上依稀可見的紅腫,不由面露心疼之色,“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 東珠的眼淚一顆一顆流淌下來。 太皇太后將她摟在懷里:“今兒的事,哀家都聽說了。原是皇上做得不對,明兒,讓皇上來給你賠不是?” 東珠忍住了淚,她搖了搖頭:“太皇太后言重了,是東珠的錯。” “知道你素來是最懂事的。當初那樁糊涂官司讓你受了委屈,在下面吃了不少的苦,可是沒辦法,宮里有宮里的規矩,多少眼睛盯著呢。這對與錯、好與歹,很多時候是要看證據、看場面,而非事實。”孝莊摟著東珠,語重心長,“你是個好孩子,知書達理,樣樣出眾,又吃得了苦,有耐性,能容忍,將來必是個有大福的。” “太皇太后,東珠其實不想入宮。”東珠把心一橫,說出心中所愿。 “真像。”孝莊笑了,“當年我十三歲嫁給太宗皇帝的時候,在洞房里摟著我的姑母,就是太宗皇帝的孝端皇后,我也這么說的。” 東珠仰起臉,凝視著孝莊太后,太皇太后平日端莊華美,都說她是前朝后宮最美的女人。而此時,在夜色燭光的掩硬下,她眼角與額頭的紋路如此清晰,眼中的光彩覆了一層沉寂,曾經在閨房之中被太宗喚為“玉兒”的容顏顯得那樣憔悴與滄桑。 在她的眼中,東珠看到了與祖母穆庫什很相似的神情。 光華背后的悲辛。 “當年,我也不想入宮,可是我還是入了宮,在宮里一待就是四十年。”孝莊太后輕聲嘆息,“人可以改運,卻不能換命。你和我都一樣,入宮的命,為妃的命,襄佐皇上成就大事的命,這不是想不想的。” “太皇太后。”東珠眼中一片疑惑。 “七月間,湯瑪法走,你對皇上說的話是良言,對皇上有益。今天,你對皇上說的話……” “東珠今日太莽撞了。” “不,今兒你說的話是一記重錘,點醒了皇上,也點醒了哀家。”孝莊緊緊拉著東珠的手,“好孩子,不管是和風細雨地勸說,還是雷聲震耳的敲打,這對皇上都是有益的。” 東珠很意外,曾經,她對太皇太后并無好感。 從祖母穆庫什的嘴中,東珠對宮中的前朝往事悉數盡曉。她一向喜歡的是烏云珠、海蘭珠那樣聰慧嫻靜的女子,她并不喜歡端莊謹肅又有弄權之嫌的太皇太后。 只是現在,她這樣細聲細氣地跟自己說話,倒有點兒讓東珠慚愧極了。 “太皇太后,東珠實在不是不懂規矩、不識大體,東珠只是不喜歡帶著誤會與仇恨生存。皇上與輔臣原本不應該有矛盾,輔臣不過是替皇上暫管政務,就像管家一樣,若是做得不當了,皇上批駁就是。可是為什么皇上面上不駁而心中委屈、怨恨,長此以往,勢必兩傷。” 孝莊點了點頭:“好孩子,你說的道理哀家和皇上又怎能不知呢。這世上的事情,你看得明白,想得明白,卻未必能做得明白。罷了,今兒也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孝莊起身欲走,東珠茫然追問:“太皇太后,我真的就出不去了嗎?” 孝莊回身凝望,這一瞬讓她有半刻的驚詫,似曾相識的場面又重現眼前。當年福臨的第一個皇后也是自己的親侄女,在第一次和福臨大吵之后,也是這樣問過她。 雖然太皇太后沒有回答,但是東珠話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原是不該問的。 只是她很茫然,兜了一大圈子,她居然又回到了承乾宮,又重新成為昭妃。 “那么,請讓云姑姑回來吧。”東珠心灰意冷萬分頹然地低聲說道。 孝莊眼神微閃,緊盯了一眼東珠:“你不提我倒忘了,聽蘇麻講過,這云妞,倒是個能同主子共進退的好奴才。” “是。”東珠黯然。 “好。”孝莊點了點頭。 她的背影那樣從容不迫,幽雅而氣度天然地在眾人的護送下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月華一般的冷幽與神秘。 “明兒,頒個恩典給遏必隆,就說是為了提前給穆庫什賀壽,特恩準昭妃省親。”幽寂的夜色中,她神情淡淡地交代著。 “是。”蘇麻喇姑答應的多少有些遲疑,跟在孝莊身邊幾十年了,孝莊的心思她總能猜度出來,包括這一次為什么要截住東珠讓她重回承乾宮,又為什么要允許她省親。 蘇麻喇姑知道,這是一步棋,一步將水攪渾的棋。 一切了然于胸,但心中仍暗暗不忍,在東珠的身上,蘇麻喇姑隱隱地看到了許多曾經很熟悉的人,她很怕東珠會步她們的后塵。 隔幾日,昭妃蒙太皇太后慈恩,奉詔回府省親,這似乎是天大的隆譽,令人目,一時間,遏必隆府成了京城中最令人關注之所。 豪華的省親隊伍,全套皇妃儀仗,浩浩蕩蕩出了紫禁城,像一條金色的長龍蜿蜒整條大街,龍頭已過去一頓飯的光蔭,可還不見龍尾,街道兩邊的住戶與店鋪都大門緊閉,停業一天,而想觀望的老百姓也只能在黃幔圍擋外跪地偷看。 “好大的陣勢!” “是皇后娘娘出游吧!” “不是皇后,聽說是昭妃!” “快看,金鳳輦車過來了!聽說這鳳輦和五彩華蓋還是當年皇貴妃用過的呢!” “可不是,那是皇貴妃之父病危的時候,皇上特許皇貴妃回府省親時用的。” “咦,難道說這位主子娘娘也是家里出了大事?” “聽說是給遏必隆府的老公主做壽!” “哦?是遏必隆府上的?這宮里的事還真是說不準,這昭妃不是前陣子被貶了嗎?” “噓,別說了。” 金鳳輦車,云妞看到東珠面色沉靜,原本稚嫩的容顏卻透著一副蒼桑之態,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一動不動,對于透過窗子偶而傳來的閑言碎語,也恍然不聞無動于衷。 “娘娘,一會兒到了府里,還是要做出些歡喜的樣子才是。”云妞忍不住勸道。 東珠對上的她的眼眸,嘴角微動,似是笑了笑卻比哭還讓人心碎。 東珠感覺自己就像走上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前途如何,路上風景如何,她都無心掛念,她只是害怕,這一生就被囚禁在這外表光鮮華美的鳳輦之中,永遠不能圓夢。 那是自己從四歲起就開始編織的夢。 那是屬于她和費揚古的夢。 只是一念起,淚水便蘊滿雙眼。 “娘娘。”云妞面上全是憂慮之色。 但是她沒有再開口相勸,她只是輕輕拉住東珠的手,所有的勸慰之辭都通過適度的溫暖一點一點傳遞給了東珠。 這一刻,東珠覺得很安心,還好此時自己身邊有這樣一位好似長姐一樣體貼關愛的云妞陪伴在側。 任心事無限,前路迷茫,總歸是要有到達的時候。 鳳輦終是停了下來,禮贊太監一板一眼地頌念著皇恩浩蕩特賜昭妃省親之類的話,唱贊聲剛歇,便依稀聽到阿瑪的謝恩聲。 掀開簾帳,看到府前黑壓壓地跪滿了人,阿瑪與幾位兄長都在頭里,東珠便想要動身,卻被云妞攔下。“娘娘,輦車只是在府門稍停,等會子要直接入府,倒了廳里才可下車。” 原來還有這樣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