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這位管事婆婆,請等一下。”東珠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你叫我?”那個一臉橫rou的管事婆雙手叉腰,一副旁人欠了她八百兩銀子的模樣。 “主子。”云姑姑使勁朝東珠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強出頭。 “呦,主子?”那管事的女人竊竊地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比哭還要難看,接著便不陰不陽地開了口,“咱們這最臟最賤的辛者庫里哪來的主子啊?來來來,你倒說說看,你是哪家的主子?” 東珠不急不惱,走到她跟前。 “你干嗎?”那女人警惕性還蠻高的,立即收了笑容橫眉以對。 東珠想都未想,只拔下頭上的金鳳,以迅雷之勢塞入那女人的手中。 “你這是什么意思?”那女人面上陰晴不定,眼睛盯著金鳳卻熠熠發光。 東珠指滿院子的桌布:“這些東西讓一個人洗,肯定是洗不完的,若因此耽誤了御膳房的差事,怕是連您也難以交代。倒不如拿這金鳳換一些辛苦錢給眾人分了,眾人都出上一分力把活干好了又有錢拿,這樣不好嗎?” 那女人看了看金鳳又看了看東珠,仿佛有些猶豫,其實多指派些人來干活也是在理的,她也知道云姑一個人做到死也做不完。 可是…… “我這個好主意,你也可以不聽。不過……”東珠將那女人手中的金鳳又拿了回來,“我雖不是什么主子,卻也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我若說你故意見財起意折磨下人,把這話傳給皇上和太皇太后,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別啊!”那女人又將金鳳奪了回來,她不是不知道這兩個女人的來頭。這丫頭說得沒錯,她們如今雖不是正經主子可也不是自己能開罪的。于是她馬上換了一副表情,滿面堆笑:“是是是,貴人怎么說,老奴就怎么辦。” 說著便指揮著院中的浣衣女們:“你們都來幫忙,還有再去叫些人,今兒加個工,把活搶出來,明天人人有賞!” 雖然都不愿意在大節日里干活,但是聽說有賞錢拿,眾人還是立即行動開來。 “云妞,你還愣著干什么?咱們這個地方又陰又潮,還不請貴人移移步?”那管事婆拿了好處果然明白多了。 云姑看著她手中的金鳳心中一萬個不愿意,而東珠則拉著她向外走去,剛走出浣衣房,東珠對云姑說:“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這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能為人所用,物才是有價值的。你放心,拿了這金鳳,這些日子她們應該善待你。” “主子。”云姑嘆了口氣,“終究因為奴婢,這金鳳還是沒能保住。” 東珠搖了搖頭,她不時心中仍有些明白,云姑既然是太皇太后的人,那么現在在這里受苦,太皇太后為什么不把她救走呢?即使是顧著皇上的臉面,不好明著駁皇上的意思,也可以暗中通融讓管事的對她好一些啊。 云姑看穿了東珠的心事:“主子別多想,太皇太后這樣做,說明主子還有出頭之日。否則若真的把奴婢調走了,主子就危險了。” 東珠聽了,細細思忖,這才恍然明白。 第二十二章 夜問春色宮墻柳 寢宮內,金碧輝煌,光影斕珊。 今夜當值的正是曹寅與費揚古,費揚古遠遠地站在木屏之外,曹寅則在炕邊侍立,他正用平靜如水的音調向康熙奏報。 雕龍飾金的香爐中燃著好聞的檀香,香煙縷縷,營造出一種寧靜幽雅的氛圍。 曹寅的話不知暖炕上靠著引枕似睡非睡的康熙聽進去了多少,他突然睜開了龍目,凝視著梅花檀木炕幾上的那個物件,顯得有些意外。 那是東珠的金鳳,還有一對兒金寶琵琶耳飾,如今正靜靜地躺在炕幾上一方紅綢包布里。 康熙拿了一只耳飾放在手中把玩,面上是難以置信的神色:“見過宮中女人養花、養草、養魚、養鳥的,可還真沒見過養豬的,她把宮里當成什么地方了?” 曹寅愣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了解皇上了,皇上是真的討厭昭妃嗎?可是若真的討厭,治了人家的罪貶去為奴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派人盯著日日回報? “娘娘仁德,不忍殺生吧!”他唯有如此說。 “許是知道朕會派人盯著所以才故意而為的,對了,這兩天她身上的東西也都給凈了,朕倒要看看接下來她在那里還能熬多久?”康熙將手中的耳飾輕輕一丟,那金光閃閃的小物件便滾落在炕上,聲音煞是好聽。 曹寅不語。 過了片刻之后,康熙又道:“白天的事情,查得怎么樣了。” “回皇上,大臣們出宮的時候都還在議論圈地換地之事。這是侍衛們聽來的閑言碎語。”曹寅呈上一冊折子。 康熙展開一開,叭的一下便遠遠地丟了出去,“他竟這么說?” 那折子攤在地上,顯得很無辜。 費揚古用目一掃,便看到這樣一段話。 宴畢,鰲拜與遏必隆一同出宮,遏必隆問鰲拜為何重提換地之事,鰲拜直言:“大正月的貶了咱們東珠,明擺著是要拉攏索尼,打壓咱們。老子心中有氣,既然他們不給著咱們留臉面,咱們也不用含糊。” 陽光般俊毅的清朗外表不知不覺被一絲憂慮纏繞,眉宇間的英氣悄然沾染了九尺冰寒。 “費揚古,你怎么看?”康熙冷不丁地發問,讓費揚古一下子收回了思緒。 “當年睿親王主持圈地,兩黃旗確實受了委屈,如今輔臣柄政,如果不討要回來倒是奇怪了。”原本牽涉朝政費揚古并不想多言,但是此時他必須言簡意賅地為康熙剖析,就是想讓他不要理會鰲拜布下的煙霧。什么為東珠出氣、因雙穗麥子引發的口舌之爭都是煙霧,真正目的不過是撥亂反正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對他們而言這是正當的,也是遲早的。 “那么,依你看,就該由他們去嗎?”康熙注視著費揚古。 “不管皇上心中所想如何,此時只能置身事外。”回望著康熙,費揚古眼神堅定沒有半分的閃爍,他直言道,“皇上或許不愿數萬民眾扶老攜幼飽受遷徙之苦,但是如今四輔臣中有三位輔臣都贊同,而且朝堂之上出自兩黃旗的官員在各部中為數眾多,此事必成定局。” “難道就不可轉寰?”康熙仿佛不信。 “除非皇上親政。”費揚古直視著康熙,眸色中的堅定讓人感覺到誠懇與信任,也讓人洞悉到他沉默背后的勇氣與智慧。 寢宮里靜極了,三個人的呼吸之聲似乎都可以清晰地聽到。 康熙感覺自己的心跳比往常時候都要有力,咚咚地呼之欲出,許久之后他才說道:“否則,就要任由他們胡鬧?” 費揚古神情篤定:“是!” “可是,此地已然圈定二十多年了,如果現在換回來,必然鬧得民怨沸騰,有累圣德啊。”曹寅來自民間,深知民間莊戶人家的疾苦,所以原本一向少語的他也忍不住開口了。 費揚古的目光從康熙面上移至曹寅,看曹寅面上的急切,他竟笑了。 “皇上還未親政,何來有損圣德之說?輔臣柄國一味濫權才弄得民怨沸騰,這剛好是歸政皇上的良機。” 聽他如此一說,康熙豁然明白,這就是所謂的于沉默中爆發。 連一向小心謹慎從不敢多言一句的曹寅都會忍不住開口勸諫,可見此事對于百姓的重要,這恐怕比天算案更為轟動。 天算案,受波及的不過是幾個傳教士,對于民眾來說不痛不癢,如同看戲。 甚至有人還認為輔臣們驅除了邪佞,于國于民有功。 而這一次,則完全不同。 費揚古的一番剖析讓康熙的心定了下來,如此看來此事不管進退都對自己有利。 只是他仍稍稍有些疑惑:“朕記得你也是正白旗的,此時輔臣們來勢洶洶,怕不只是將地換回就能善罷甘休的,若是因此泱及白旗,你不擔心?” 康熙目不轉睛地看著費揚古,他發現費揚古的那對眸子黑得有如漆般光亮,那里面像是蘊含著豐富內涵的大海,又像是八九月間明凈晴朗、萬里無云的天空。少年天子不由心中暗嘆,鄂碩的這一雙兒女果然無論外貌還是智慧都稱得上是人中翹楚。 只聽費揚古如此答道:“當年太祖將兵民分歸八旗不過是為了便于管理,就像官員按部就班、各司其職一樣。天下的土地都屬于皇上,天下的臣民亦是如此,如何擺放安置皆在皇上。” 他的話,讓康熙聽起來感覺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舒爽,他由衷贊道:“平時見你總是緘默,每當開口卻是鞭辟入里,最可貴的是話無絮言、利落直白。朕,開始喜歡你了。”康熙看著費揚古身上二等侍衛的服飾,不由說道,“明兒去把這身衣服換了,換上黃的。” “臣叩謝皇恩!”費揚古明白康熙所指的“黃服”是御前一等侍衛的標志。其實對此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遠不止如此。 忽聽康熙又問:“曹寅,你說鰲拜明明跟蘇克薩哈是兒女親家,理應同他走得近些。可是為什么卻同遏必隆交好?而且,他為什么那么在意東珠?” 費揚古心中微痛,他實在不愿意朝堂上的風波牽連到東珠,可是此時,他沒有半分立場替她說話。 “遏大人為人憨厚,處事低調,鰲大人性子烈,這一溫一火自然相處得來。而昭妃娘娘是鰲大人的義女,所以親厚些。”曹寅不僅是康熙的奶兄,更是內廷侍衛首領,宮中內外消息皆很靈通,所幸是他為人性情謹肅,口風又緊故從沒有生出半分事非。 “你上次說他們是怎么結的親?”康熙仿佛對此很感興趣。 “具體的情形奴才也不太清楚,只聽說當年在正陽門大街,鰲大人幼女青闌格格的馬傷了路人,正巧昭妃娘娘經過,便讓青闌格格賠償路人的損失。青闌格格不聽勸,二人便打了起來。昭妃娘娘用馬鞭打傷了的青闌格格的臉……” 康熙面上十分驚訝,只覺得她平時不夠循規蹈矩,沒想到還這樣潑辣。 “青闌格格回府自然要向鰲大人哭訴,鰲大人聽了大怒,當下便提著刀要去找昭妃娘娘報仇,沒想到……”曹寅還未說完便被康熙打斷。 “于是,她便跪求認錯,從而認鰲拜為父?” 曹寅搖了搖頭:“昭妃娘娘見到鰲大人絲毫沒有驚慌怯懦,她對鰲大人說,你女兒之所以會被我打是因為技不如人,如果你要為女兒報仇,就得勝過我。鰲大人很意外。昭妃娘娘便要與鰲大人比試馬上功夫。昭妃娘娘還說,如果自己輸了,則任由鰲大人處置。可若是鰲大人輸了,便要讓她拔掉三根胡子,而且此事一筆勾銷。” “她怎如此狂妄?”康熙不信她真的能贏鰲拜,“她怎么可能贏得了?” “娘娘最后正是贏了鰲大人。不僅拔去了鰲拜三根胡子,還教訓鰲大人說‘策馬御敵在戰場上是英雄,而平時在街上若不能約束馬匹踐傷百姓便是行兇’。鰲大人也很奇怪,非但沒惱,反而追著娘娘認為義女,并時常帶娘娘行獵射箭教她很多本領,寵愛之情超過對青闌格格。” 康熙很費解,他不明白小小的東珠是怎樣取勝鰲拜的。而站在殿內如如不動的費揚古又仿佛清晰地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 東珠滿面染塵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我一會兒要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他凝眸而視,伸手幫她理了理被汗水浸濕的發簾,“怎么又瞎說?” “我闖禍了!”東珠一下子便撲進他的懷里。 他面色微紅,他當然不會以為才八九歲的她會對自己有什么情愫,他只是感動這世上除了父母和jiejie以外,還有這樣一個人如此牽掛著自己。 “是打碎了你阿瑪的古董,剪壞了你額娘的禮服,還是惹你瑪嬤生氣了?”從她四歲開始,仿佛她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 因為每隔幾天,她都會跑到他耳邊像個小鸚鵡一樣說個不停。 “不是,我打了青闌!”她眨著亮閃閃的媚眼,如同雨水洗滌過的兩片新葉,那樣清靈動人,“用馬鞭打的,在她臉上打出兩條紅印子呢!” 她居然很驕傲。 他微微皺眉,一下子將她從懷里推開,口中的語氣也重了起來:“東珠,我不喜歡你這樣欺負人。” “我沒有!”東珠愣住了,隨即大聲地喊了起來,“誰讓她那么討厭,在北海冰嬉的時候一直纏著你要給她拉冰車,你不理她,她還罵你。” 原來竟是因為自己。 他心里暖暖的,可是眉頭卻擰的更緊,依舊繃著臉:“那也不能打人!” “她今天騎著馬在街上亂撞,撞飛了兩個胭脂攤子,我讓她賠錢,她不理我,是她先動的手。”東珠眼里閃著淚光,噘起小嘴,委屈極了。 他的心如同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好了,是我不知道情形怪錯你了,別難過了。” 伸手去擦她掉下的如同珍珠一般的淚珠兒,她卻閃開了:“反正你也不稀罕我,我走了,讓鰲拜打死算了!” 她賭氣向外走,而他則玉樹臨風般立于原地,聲音幽幽傳來:“有個法子,可以不會讓你被打,你聽是不聽?” 她站住腳,口中輕“哼”了一聲,仿佛不屑去聽,只片刻之后轉過身時,已然滿面嫣然。 再后來,她騎著一匹棕紅色的小馬帶著鰲拜來到一片低矮的果樹林,二人穿林而過,看誰先到,條件是不能碰到果樹的枝葉。 最終她以靈巧取勝。 那一日,她贏了鰲拜。 巧笑倩兮之間竟是風情萬種,如蘭芝一般空靈出塵讓人驚艷,眉宇間的神情卻仿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姝,至純至真。 那一日,東珠并不知曉,在遠處凝望著她的費揚古在心中默默吟誦的會是這樣一首詩。 莫驚寵辱空憂喜,莫計恩讎浪苦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