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正想著,突然覺察出風聲中夾雜著一種特殊的聲音,東珠覺得很不安,她距康熙只有一個馬身,突然銀光一閃,東珠高喊:“皇上小心!” 竟然是支箭,來不及細想,東珠脫掉披風用力一甩撣掉射向康熙的箭,沒承想未得喘息第二支、第三支箭又迅速射了過來。康熙在馬背上左躲右閃不料一箭卻中在馬屁股上,馬吃痛地狂奔縱躍,康熙想要制服狂奔的馬匹沒留神右肩上突地挨了一箭,身體失衡墜落馬下,可是一只腳卻還套在馬鐙子里就這樣被拖出去數丈。 東珠催馬前行緊緊追上康熙的坐騎,并駕前行的時候飛身一躍用手狠狠拉住馬韁,可馬并不聽話,依舊四蹄高抬狂奔不止。千鈞一發之際東珠猛地扯下自己的荷包,將里面的粉末悉數塞入馬嘴之中。很快,馬終于停了下來,顧不得手上、腳上的痛,東珠立即下馬將康熙的腳從馬鐙中退了出來。 “皇上!”東珠的聲音中帶著顫音與哭腔,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生死危境這樣近。 曹寅帶著侍衛們此時也追了上來,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大家措手無策。 “曹大人,請立即護送皇上回行宮。留兩個人沿東南方向追查過去,并即刻派人通知輔臣和行宮提督,火速封苑夜查。記住,內緊外松,封鎖消息,不得告訴任何人。”東珠忙而不亂地吩咐,讓康熙刮目相看。 “是!” 回到行宮之后,為避免驚動更多的人,東珠命曹寅將康熙抬至自己居住的院子,封鎖了院門,這才去請太醫過來看診。 春茵瞪大眼睛:“娘娘……” “快去給皇上倒杯熱茶來。”東珠推了春茵一把,春茵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匆匆去倒茶。 “怎么最后才請太醫?”康熙坐下之后方覺得箭傷奇痛,頭上滲滿汗水,對東珠的安排才想到有些不滿。 “我剛看了傷口,箭上應該沒毒。皇上忍耐一下就好。”東珠從春茵手中接過茶盞捧到康熙嘴邊,康熙就著她的手喝了半杯。 “太醫來了。”曹寅與隨侍太監將太醫請入,太醫診治之后說道:“背上的劃傷無有大礙,清洗之后上過藥養幾日就好了。只是肩上的箭傷要料理,先得拔箭,這痛非常人能忍,臣須要開個方子,皇上服過藥之后,臣再拔箭,這痛可緩去一半。” 康熙點了點頭。 太醫將方子給曹寅下去煎藥,又為康熙處理了背上的傷。 喝了湯藥,身子便覺得昏沉沉的,似睡而睡,突然一陣劇痛襲來,只覺得一股熱流涌出,心中自知箭已拔出,包扎之后換好衣裳,靠在床上康熙漸漸清醒過來。 “胡太醫,給昭妃也看看。”康熙注視著東珠,東珠這才發現自己雙手都是血,有康熙的血,有自己拉韁繩時被磨破的,右手上還有一個大口子正翻著皮往外滲血,顯然是被馬嘴咬的。 “血!”東珠一下子便暈了過去。 “原來她是怕血的。”不知怎的,康熙心里突然覺得暖暖的。 第十章 濁浪滔滔恨無絕 躺在軟榻上,手包的像個粽子,微微一動便是鉆心的疼痛,東珠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睡了好久,然而睜開眼睛一看,天還是漆黑的。 春茵坐在榻邊拿著帕子一邊給東珠抹汗一邊偷偷地垂淚。 “哭什么?”東珠擠出一個笑臉,反來安慰她。 “娘娘再也不許這樣了,嚇死奴婢了。這……這天大的事情,還不知道該怎么收場呢?一同出來的主子,皇后和仁妃娘娘都沒事,偏咱們這邊出了這天大的事情,這可怎么好?”春茵越說越委屈,淚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來。 東珠嘆了口氣,剛想勸慰幾句,只聽到外間有細細碎碎的說話的聲音。 “皇上受了傷,還是好生歇息,這等事情交給奴才們辦就是了。”這似乎是鰲拜的聲音。 “這可不成,朕好生奇怪,是誰非要朕的性命。既然人已經拿住了,就帶到這兒來,朕也好看看這背后下黑手的是何許人?”康熙話音不高,卻透著不容更改的篤定。 “臣等辦事,皇上還信不過嗎?”鰲拜的倔脾氣上來,連皇上的意思都敢駁。 原來皇上還在外面,看樣子在這件事情上輔臣們的意見又與皇上不合,東珠微微皺眉:“春茵,扶我起來!” “娘娘!”春茵苦著臉,“您還是消停會兒吧。” “我不,我是苦主,我要讓皇上和輔臣們幫我申冤!”東珠突然提高了嗓門,像是對春茵說,又像是喊給外屋的人。 春茵嚇呆了,怔怔地看著東珠下了榻幾步出了里間來到外屋。 外屋正中是一鋪大炕,兩邊鋪著湘色的炕褥,中間放著小幾,康熙斜靠在墊枕上,下面正對的兩排座椅上,是三輔臣,皆是一臉冰色。 看到東珠,各人神色又是不同。 康熙陰晴不定,掃了她一眼:“怎不好生躺著,出來做什么?” 遏必隆是一臉關切,又只能隱忍。 蘇克薩哈目光如海,看不出情緒。 鰲拜怔了一下,竟笑了:“你這手包得跟著熊掌似的,這又是耍的哪一出?” 東珠也不答話,只是走到康熙跟前,雙膝一屈鄭重下跪。“臣妾晚間在外騎馬突遭橫禍,多謝皇上出手相救,如今聽說賊人已擒,臣妾想聽審,懇請皇上恩準!” 此語一出,四下寂靜。 康熙淡淡一笑:“如今這里還站著你兩位阿瑪,你問他們的意思就是了。” 東珠隨即起身又轉向鰲拜與遏必隆:“阿瑪,皇上都準了,你們可不能不準!女兒可是苦主,這要求聽審,再正當不過了。你們可不能不依。” 鰲拜瞪著眼睛,心道明明是皇上遇襲,怎么你又跳出來瞎扯,剛要開口,只聽遏必隆輕咳了一聲說道:“娘娘所請,皇上既已準奏,臣等照辦就是。” 蘇克薩哈更是麻利,立即傳命將人犯帶上。 誰能想到,跪在地上以發覆面的竟是一位年輕女子。 滿面煙塵與血污讓她看起來恐怖而丑陋。 可是那雙熠熠生輝并帶著憤怒之焰的眸子,卻讓人不能忽視她的美麗。 “你,就是夜襲的兇手?”康熙難以置信。 “是。”她坦然答道。 “為什么?”康熙與東珠異口同聲。 “為什么?”她大笑,如雁啼一般悅耳卻又蒼涼至極,“記得莊廷嗎?” 此語一出,眾人臉色皆變。 “一本文稿而矣。卻令莊家全族十五歲以上盡數被斬。莊家人死或許還有些名目。而那些作序者、校閱者以及刻書、賣書、藏書者也均被處死并全族獲罪……兩千多人,他們也想知道為什么?” “你是莊家余孽?”蘇克薩哈突然發問。 她冷冷一笑:“江南大戶李令皙、朱佑明與明史案無半分瓜葛,只因家產過巨而令人生嫉,被地方官員索賄不成,便被污同謀,連同其子侄十人亦先后被斬殺,妻子徐氏吞金自盡。李令皙的幼子十六歲,法司命他減供一歲,則可免死充軍。而其子不肯,愿隨父兄同死,只是到死他們也沒明白禍連九族滿門抄斬所為何來?” 東珠面色發白,身子輕飄飄的險些又要暈倒。那個女人說的是明史案。那是清軍入關以后最慘烈的一次殺戮,作為滿人,東珠為此羞愧自責。因為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明白,那是一場無妄之災,那是朝中某些人借故對漢人的瘋狂發泄,那是滿漢兩股勢力在朝堂的角力的池魚之殃。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她以頭觸地,聲聲震天,傾訴著浸滿血淚的哭訴。剎那間,刺客變成了苦主,而苦主卻成了千夫所指的劊子手。 康熙面色慘白,眼睛有些失神,緊緊咬著下唇,不發出半點兒聲音。 “閉嘴!”在弱女子的痛斥中第一個清醒過來的正是鰲拜,蒲扇般的大手一揮,那女子便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墻角,撲哧一聲,一個東西被吐了出來,那是和著血的牙齒。 “你們除了殺人還會什么?”她笑了,“蠻夷,老天瞎了眼,讓你們這些畜生不如的蠻夷入主中原。你們殺人如麻。你們殺啊,有本事把華夏萬萬民眾都殺光。那樣,你們還不是要餓死凍死……對了,你們可以滾回去,滾回你們的建州……” “我殺了你!”鰲拜幾步上前,從屋內侍衛腰間奪過佩刀沖著那女子便要刺去。不料一個嬌俏的身軀卻斜沖出來擋在前面。“東珠!”身形微胖的遏必隆身手矯健而靈活,一下子將東珠攔腰抱走,一擋一攔中,鰲拜已然收了刀卸了力。 “丫頭,你找死啊!”鰲拜氣急敗壞,早已忘記規矩。 “你急什么?她若有何罪,自有國法處置,皇上面前哪里輪得你動用私刑?”東珠高聲回道。 鰲拜瞪著眼睛揮了揮拳頭,遏必隆則勸道:“鰲公息怒,還是先問問這女子是如何逃脫又如何隱身行苑,是否還有余黨的要緊。” “是啊。”蘇克薩哈也附和道,只是偷偷觀望著康熙的神色又補上一句,“這明史一案向來是鰲大人主理的,當年鰲大人鐵腕之策寧錯殺百個也不放過一人,卻怎么會讓此女逃脫?如今獵場的安全與守衛也是鰲大人負責,這纖弱女子又如何能得逞?還真讓人費思量。若非昭妃娘娘剛才出手阻擋,若是鰲大人一刀劈下去,怕是這活口又成了死口。” 這幾句話說得陰柔狠決,把矛頭直指鰲拜,仿佛一切與他有關甚至有所預謀,鰲拜不禁盛怒還要開口再辯。 康熙一掌拍在炕幾上,眾人只得收斂。 “這樣說來,你是李家的后人?”東珠蹲在那女子面前,用手撩開她覆在面上的頭發,目光對視,東珠更感覺到心驚,這也是一個絕代風華的女子卻被仇恨烙上了血污。 “是。我是。我弟弟原本可以活下來,但是他選擇了死,他要和父母兄長一起死。只留下我一個。我是女人,想要活下來,有很多辦法。”血從她口中不斷地涌出來,她依然在笑,“我活著就是為了要報仇。你們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來的,我有多少同黨?做夢吧。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永遠別想睡個安穩覺。像我一樣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都活著,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找機會讓你們死,哈哈哈!” 雙手被縛的她用盡全力撲向東珠,用她滿是血污的嘴狠狠咬住東珠的肩。 鉆心的疼痛瞬間襲來,東珠在極度的恐慌中束手無措,只是傻傻地承受著。 四周又是一片混亂,很多人影在她眼前晃,耳邊又響起了哭罵聲、吵嚷聲。 不知是誰給了那女子致命一擊,她松開了嘴,軟軟地癱在地上。東珠面色蒼白,伸手在她鼻下一試,面色大驚:“死了,她死了!”東珠轉過臉去定定地看著康熙,眸中閃過淚光,許多種情緒匯集一處,康熙在其中讀出的竟是企求。 室內一片寂靜。 片刻之后,響起了康熙淡定自若的聲音:“曹寅,把她拉出去埋了。” “皇上。”鰲拜顯然不同意這樣的安排,“這樣太便宜她了,皇上應該下令將她吊在獵場門口暴尸三日,讓獵場里的豹犬去分食,這樣也好讓她的同黨看看,若想犯上作亂是個什么下場?” 蘇克薩哈也從旁附議:“是啊,皇上,在皇家獵場中行刺,此事非同小可,想必此女還有同黨,或是掩藏在海戶之家,或是混在雜役之中,若不全盤斬除,怕是會留有后患。” “朕記得當年卿輔們也是如此說,所以凌遲的凌遲、戮尸的戮尸,牽連千余眾,只是仍有今日。”燭光盈動,淡淡的光暈籠著少年天子稍顯稚嫩的面容,淡定從容中竟帶著三分的玩笑,“罷了,人死為大,一切了了。曹寅,你去吧,讓她入土為安。” 雖然帶著三分的玩笑,有些不恭的神色,卻是力敵千鈞。 曹寅連同另一侍衛將那具尸體抬了出去,而鰲拜等人還留在當場。眾人心中皆有盤算,皇上年紀雖小亦是天子,剛剛的一番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難道對輔臣柄國已經不滿了嗎? “皇上切莫重蹈先帝覆轍。仁愛濫用必將令社稷不穩,讓那些蠢蠢欲動之輩心生僥幸,借機作亂。”鰲拜鄭重跪拜,語重心長。 康熙面色如常,只是袖中的手不自主地緊緊握起:“謝鰲卿提醒。朕記下了。” “皇上,天色不早了,皇上還請早些安置吧!”半晌沉默的遏必隆開口了,臨了又盯了一眼東珠。 那眼神中的內容讓東珠有些吃驚,一直憨厚平和的阿瑪為何目光中閃爍著如鷹般的凌厲?正在暗自揣測,只聽康熙說道:“散了吧,卿輔們也都下去安置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朕不希望此事給南圍之行和睦向上之態帶來任何影響,更不想讓此事成為離間朕和卿輔們的利器。” “喳!”三輔臣應聲而退。 東珠靜靜地立在當場,當屋里只剩下她和皇上兩人的時候,她覺得有些窒息,她很想轉身離去,偏他在此時說道:“你,過來。” 緩緩走近他,不知他意欲何為,還未來得及多想,康熙已然伸手將她拉到身邊,他伸手便去解她領口的盤扣。 “皇上。”東珠面色蒼白,不是羞澀而是萬分驚恐,“皇上受了傷,還是早些安歇吧。”因為緊張,東珠的聲音竟有些發顫。只是事態并未像她想的那樣。解開上面的兩粒扣子之后他將她的領口輕輕一拉,于是露出了纖柔的肩頭,他微微皺眉,先用帕子將那白皙肌膚上的血色擦拭,接著便從桌上拿起剛剛太醫留下的金瘡藥小心翼翼地涂上。 “沒事,不疼。”東珠長長松了口氣,原來只是關注她肩上的傷。 “你坐下,咱們說會兒話。”他說。 東珠迅速將領口拉好,坐在康熙的下首,不知怎的,心中越發忐忑,面前的少年天子真的仿佛變了一個人,像一本外表樸實而內里晦澀深奧的書。 “從小,朕就聽身邊的人議論先帝如何如何。你說,先帝懦弱昏聵嗎?”康熙的目光有些游離,仿佛陷入了一片迷霧之中。 若是旁的什么人一定會口稱惶恐或是避而不談或是大贊先帝之德。而東珠在這個晚上,只想坦白直言,于是她說:“先帝在東珠眼中,不是懦弱,而是仁德;不是昏聵,而是大智。” 康熙沒有打斷她,他把游離在燭火上的目光定格在她的面上。 “打天下用的是武力,征服的只是屬民的身體。而治天下則要用仁道贏得民心。先帝提倡滿漢一統,主張文治,禁止圈地,清平吏政,鼓勵農耕,精進西學,都是高瞻遠矚之舉。”東珠泰然自若,侃侃而談。 “可是很多人都說他懦弱,他甚至害怕殺戮。很多人都痛恨他重用漢人,認為他背祖忘義。”他又問。 “小時候,東珠在家時也常翻看一些典籍,曾經看到唐太宗重用降臣,而武則天更把罪臣之孫上官婉兒收為心腹。東珠常想,他們難道就不擔心這些人有朝一日會對己不利嗎?后來東珠明白了。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人格與才能有著充分的自信,只要這些人接近他們便會被這種魅力所折服,心甘情愿為之所用。這比單純的殺戮更有價值,于社稷民生更有裨益。先帝便是如此,當年的龔鼎孳、熊賜履、王熙等前明名士甘心入朝不正是如此嗎?”東珠說到此處便略作停頓,她想看看康熙的反應,這番話若是拿到外面去講,雖然是輔臣之女,皇親貴戚也夠自己死上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