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太皇太后的三言兩語,立即使室內的氣氛和緩起來。 索尼顫栗著微微抬起頭,端詳著孝莊,細品著她話里的意思,遲疑道:“長公主也入宮來了?” “可不是嗎?不過人家跟你可不一樣。人家呀,是說她家的東珠有多好,給咱們皇上當妃子委屈了,還埋怨哀家不顧這么多年的姑嫂情,也不看太祖、太宗的面子,寧可立你家的芳兒為皇后,也沒立她家的東珠?!毙⑶f話語輕緩,目光和藹地注視著索尼。 “奴才惶恐,奴才就是自知高攀,所以才來求皇上、太皇太后開恩的?!彼髂嶷s緊順著話往下說。 “這個穆庫什,倒給你遞了梯子了?!毙⑶f笑了笑,用眼睛掃了一下康熙。 康熙示意,親自將索尼扶起,又賜了座。 此時室內氛圍已然大變,前一刻疾風之后沒有暴雨,卻轉而風輕云淡了。 “哀家才跟長公主說了,這一屆的秀女中實在是人才濟濟,你的孫女、她家的東珠、鰲拜的閨女、佟家的丫頭、太后的侄女……還有那些個記不住名的咱們滿洲親貴們的女孩子們,實在讓人挑花了眼。要依著哀家是巴不得全天下的好姑娘都進宮來,可咱們皇上年輕氣盛眼界高,在那么多人里偏一眼就看上了芳兒,用漢人的話說就是一見鐘情。芳兒模樣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又是你的孫女。我想著,這正是天作之合,昨兒還念叨著,你該帶著夫人來入宮謝恩呢!沒承想,是來推恩的!” “奴才惶恐,奴才……”索尼重新跪了下來。 “好了,哀家素來知道你是個嚴謹?shù)男宰?,這自謙的話也不必再說了。”太皇太后收斂了笑容。這一次她是親自走下炕,將索尼扶起,四目相對,幽幽地說道:“這些年,哀家算想明白一件事家和萬事興。這治家治國其實都是一個理兒。你說呢?” “太皇太后。”索尼無言以對,孝莊的目光里蘊含著太多的東西,一時間他無法全部參透,所以也不知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的擔心我都知道。”孝莊在索尼的袖上輕輕拍了兩下,“我更知道你的忠心?!?/br> 一語千鈞,索尼知道話已至此,自己無須再說什么了。 “奴才謝恩?!彼刂氐毓蛄讼氯?。 “好,你先下去吧。明兒個帶著你夫人一起來吧,我跟她商量商量,昨兒內務府和欽天監(jiān)已經(jīng)選好日子了,下個月初八,皇上大婚,你們的芳兒要從大清門進宮,可隆重著呢,哀家要跟你夫人商量商量,還有好些需要準備的事兒呢?!毙⑶f緩緩說道。 “是,奴才告退。”索尼重新給孝莊及康熙行禮之后這才出了慈寧宮。 不知是今年的秋天比往常來得早些,還是心里的壓力太大,索尼覺得背上發(fā)緊,一路都感覺冷颯颯的。 第五章 世路崎嶇瑜亮爭 慈寧宮里靜靜的,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奉上各色菜品,杯盤碗碟,飯菜湯肴,卻沒有發(fā)出半點兒聲音。 “皇上?!碑斂滴踉僖淮螉A起鴨條燴海參的時候,孝莊開口了。 面對孝莊質疑的神色,康熙立即意識到自己錯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于是便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蘇麻喇姑立即解圍道:“格格也太嚴苛了,皇上不過是喜歡吃這道菜,多夾了幾次,算不得什么!” 孝莊面色微沉:“是嗎?算不得什么?皇上,你說呢?” 康熙放下筷子:“孫兒知錯。為帝者,喜惡皆不能形于色亦不能為外人所窺。對世間萬事萬物,喜要藏,惡要隱。” “還有呢?”孝莊面色沉靜如同一池死水。 “還有?”康熙有些不明。 “除了多吃了幾口菜,今兒還有什么不當?shù)牡胤剑俊毙⑶f繼續(xù)發(fā)難。 蘇麻喇姑立即命宮女太監(jiān)們退下,室內只留下孝莊與康熙二人。 “今兒?”康熙撫觸著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頗有些不以為然,“皇瑪嬤可是怪孫兒今日對索尼有些嚴厲了?” “只是有些嚴厲嗎?”孝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你沒看到索尼的驚詫!論隱忍,論養(yǎng)晦,你比索尼差遠了。你今日的言行算是初露崢嶸,若只是讓他驚詫倒也罷了,若是在其他人面前,便會讓人警惕、讓人提早設防,你明白嗎?” “孫兒只是不想讓他們?yōu)橘n婚的事情來煩皇瑪嬤,也看不慣他那種‘嘴里奴才長奴才短’可實際上卻是一副欲迎還推的虛偽?!笨滴趵渲槪瑢ι闲⑶f責問的目光,“咱們給了他天大的榮耀,他還不知足,還要跑來慈寧宮里讓皇瑪嬤屈尊降貴地求他嗎?這些個人,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如今是有實力來跟咱們講條件,可是他們怎么不想想,是誰讓他們坐上今天的位子,有了今天的實力?平日,朕在朝堂上裝聾作啞可以,但卻不能讓他們來慈寧宮讓皇瑪嬤難堪!” 孝莊面上的責怪之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皩O兒啊,皇瑪嬤知道你孝順。只是,你是皇上,皇瑪嬤要的是你的大孝,而不是愚孝!” “皇瑪嬤!”康熙有些意外。 “你順順利利地親政,順順利利地把皇權從輔臣手里拿回來,順順利利地坐穩(wěn)江山延續(xù)龍脈,這才是大孝啊。其余的,皇瑪嬤都不要你為我做?!毙⑶f神情凝重,緩緩說道。 康熙怔怔不語。 “還記得皇瑪嬤給你的十六字箴言嗎?”孝莊又問。 “卿善與我,我與善之;卿惡與我,我亦善之?!笨滴踺p聲誦出。 孝莊點了點頭:“皇瑪嬤知道這很難做到。別說是皇上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很難做到。但是,至少是在你親政之前,你一定要這樣去做。這樣,才不會讓人尋到一點兒口實。才不會讓人摸清你的好惡。明白嗎?” 康熙鄭而重之點頭相允。 “蘇麻,叫她們上來。”孝莊拉著康熙的手,隨即對著由蘇麻喇姑領入的四名宮女說道,“她們四個都是皇瑪嬤跟前兒的,最是穩(wěn)妥細致的。今兒你就領了去做你乾清宮里的司寢。這冊了后,納了紀,從此皇上就是大人了。千萬得記住,后宮連著朝堂,事事更不能隨性而為。” 康熙面色微紅,看著四個亭亭玉立的宮女,有些不知所措。前兒蘇麻喇姑已經(jīng)派人給他送來了歡喜佛與合歡圖,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是他明白這里面的意思。如今皇祖母又給他指了人,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一時間更覺得磨不開面兒。 蘇麻喇姑看康熙面露窘色,連忙幫他圓場:“皇上,聽聽太皇太后給她們四個新改的名字,叫什么春禧、夏福、秋榮、冬盈,奴婢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想著都是些吉祥話,就是有些饒口。” 春夏秋冬禧福榮盈,康熙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更感激孝莊的良苦用心。只是看著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又想著不久之后,那些聯(lián)著朝堂各派勢力的后妃即將入宮,心里便一點兒一點兒陰霾起來。 九月初八,康熙帝大婚。 承乾宮內,鈕祜祿東珠身穿皇妃正裝,斜靠在床上看書,神情十分閑哉,外面的禮樂仿佛絲毫沒有入耳。 “娘娘,到時辰了,蘇嬤嬤差人來催了?!背星瑢m的大宮女春茵從旁催促著,一邊扶起她,一邊拿來朝冠幫她帶好。 “好了。”東珠放下手中的書,霍地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干凈利落不帶一分猶豫,倒嚇了春茵一激靈。看著東珠的背影,春茵皺了皺眉。這個小皇妃還真是古怪。 “看,不好生坐著,禮服都起皺子了!”春茵蹲在地上小心地幫東珠撫平禮服下擺處的褶皺。 “沒事?!睎|珠笑了笑,這丫頭只會對這些小事上心。 自打進了宮,東珠的心倒像是擰巴著起了折子,哪里還顧得上衣服。東珠打起精神,扶著春茵向宮外走去。 作為皇上的妃子,她和佟佳錦珍早兩日入宮,九月初六在慈寧宮行了禮,今兒則同宮中的女官、宮女們一道,在皇后鳳輿到達坤寧宮下轎之際,跪迎皇后。這是祖宗定下的老規(guī)矩,也是必要的禮數(shù)。 身上穿著皇妃的禮服,杏黃色的綢底上用金線繡著大小龍紋二十一條。在龍紋間又以五彩絲線繡出云朵、蝙蝠、喜字,禮服的下擺是八寶海水江崖和山形的立水紋樣。頭上戴著朝冠,珠飾瑩輝。雖然心中思緒萬千,但是在外人看來,亭亭玉立的小皇妃,端的已是一副傾國之姿。 蘇麻喇姑遠遠地看到東珠,心里不知怎的便微微輕顫了一下,就像被什么東西蜇了,胸口發(fā)悶,頭也略有些暈眩。東珠的神情真的很像一個人。她此時才明白,為什么格格一定要將東珠留在宮里。 這一切,東珠一無所知,她只是禮節(jié)性地沖蘇麻喇姑行了一個蹲安抹額禮,雖然按禮是不必如此的,但是對于這個一生都留在宮中陪伴主子無比忠誠的女人,東珠心中實在是有些憐惜,她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這樣的人是值得同情和尊重的。 坤寧宮前。 宮女太監(jiān)們已經(jīng)跪了一地,整整齊齊一眼看不到頭。東珠好看的朱唇微微浮起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那么多風華正茂的宮女,那么多的太監(jiān),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多滑稽。 于是,她不合時宜地笑了。 遠遠地,一道厲目向她射來。不用正視,東珠也知道是誰。 那目光當然是他的,而他,則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的主子,萬民所敬仰的天子。于是,東珠笑意更濃。 注視著她的那道目光更加陰冷如劍。 仿佛入宮以后,她從來沒有正視過他。東珠想,如果不是那身耀眼的黃色,也許換一身衣服,她根本認不出他。她想,他對自己應該也是一樣。 似乎從一開始,兩個人就相互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敵視。 前天入宮的時候,在慈寧宮太皇太后跟前兒,他連正眼都沒有瞧自己,只顧著和錦珍說話。東珠并不在意,她只在乎她在意的人在意她,至于別人,哪怕是天子,又如何呢? 正在恍惚著,身子側面悄悄伸來一只白皙的柔荑,那略帶嬰兒肥的膚質和裊裊傳過來的幽香不必做第二人想,自然是仁妃佟佳錦珍。 兩只手握在一起。 靜靜地立于秋風之中。 禮樂聲中,金頂鳳輿緩緩來臨。 鳳輿亦是喜轎,這頂由十六人抬的金頂大轎共分三層,第一層為圓形,正中裝飾著一只很大的金鳳凰,象征高貴的皇后。第二層也是圓形由黃緞繡的藍鳳凰的轎檐環(huán)繞一圈,轎檐上站著九只小金鳳;第三層為弓背形出方檐,檐四角各站一只金鳳,嘴里都銜著被稱作“垂地流蘇”的長長的黃絲穗子。轎前垂簾,轎身四周繡葫蘆萬代花邊,寓有多福多壽、子孫萬代、繁衍不絕之意。 在四位全福親王福晉與三十二名滿大臣和一百零八名護衛(wèi)的簇擁下,在百對牛角及大鼓的儀仗中,金頂鳳輿停在坤寧宮門外。 此時,年輕的皇帝在禮官的指引下,用金弓向鳳輿上方連射三箭,蘊意趕走黑煞神確保平安。 接著便是皇妃率女官和宮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等級尊卑。 千喚萬喚的期盼之后,皇后下轎。 安親王福晉接過皇后自上轎時就捧著的蘋果和玉如意,又遞給皇后一只寶瓶,這是大婚典禮中必要的吉祥物品。然后皇后由四名手執(zhí)珠燈的女官導引進入坤寧宮,來到東暖閣。在那里,皇后與皇上還要開始一系列必要的禮節(jié)。 應該有跨馬鞍,寓意從此平平安安。 皇上應該會用金秤桿揭開皇后的蓋頭,象征稱心如意。 接著,皇上與皇后共坐喜床,行合巹宴飲交杯酒吃子孫餑餑進長壽面。 與此同時,結發(fā)侍衛(wèi)夫婦在殿外唱交祝歌,歌聲悠揚悅耳。 皇上和皇后行坐帳禮,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邁出東暖閣的時候,東珠長長舒了口氣。信步走在宮徑之上,看著不遠處御花園伸出的翠枝,東珠的神情變得有些幽靜。 “東珠,你不高興?”錦珍仍舊拉著東珠的手。 “不高興?”東珠對上錦珍的眼睛,錦珍漂亮就漂亮在那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上。典型的杏核眼配上白皙圓潤的臉龐,明媚極了。 “嗯,我知道,從小你和芳兒就愛較勁,凡事都會爭個高低。小時候是斗草,大一些斗詩、斗才,每每總是你贏得多??蛇@一次,偏她當上了皇后,你心里一定不舒坦?!卞\珍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眉頭微蹙,“好可惜,這便是‘既生瑜何生亮’吧。如今,連我都替你可惜?!?/br> 東珠注視著錦珍,仔細看著她的神情,她的目光純凈清澈,看不到一絲雜質,東珠笑了:“那你說,我們倆誰是瑜,誰是亮?” 仿佛沒有想到東珠會這樣問,錦珍一下子就愣住了,白皙的圓圓臉略有些發(fā)紅:“你是亮,當然你是亮了!” 東珠笑了,不是世家女子該有的淺淺一笑,而是咯咯一陣爽朗的大笑,笑得花枝亂顫,身形微動,那朝冠上的珠飾也跟著晃了起來。 錦珍越發(fā)糊涂了。 只見東珠手撫著胸口,笑過好一陣之后才說道:“好jiejie,你真會哄人。明兒見了皇后娘娘,你又如何說呢?” 錦珍面色更紅:“你是知道的,我跟她一向沒話說?!?/br> 東珠收斂了笑意,轉而看著遠處的宮墻,一墻之隔,便是兩個世界,在那朱墻宮闕之外,有無比廣闊的天空,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幽幽的聲音,出自她的口中又像從天際邊傳來的鳴唱,那樣不真切。 “瑜與亮,以出世之才偏行入世之事,結局何其悲哉。若我為瑜、為亮,自當攜小喬、黃碩歸隱于山野間,哪管它三國風雨硝煙。人生在世,何必求聞達于諸侯。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即使于村野、居陋室、數(shù)米而炊,也是福祉?!?/br> 她的背影玲瓏娉婷,微微高昂的頭徑直望著遠方,那前面只是一道看不到邊際的宮墻,但似乎卻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那秀麗柔美的身姿讓人驚艷,那白皙如玉的頸子美得有些炫目。 錦珍聽不懂東珠在說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一道宮墻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她突然聞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她雖然只聞到過一次卻早已銘記于心。于是她悄悄走過去,用自己的手環(huán)住東珠,兩人并肩相依在一起。在外人看起來是兩位小皇妃親密無間的友好,實則是以自己的身體悄悄擋住她那婀娜的背影。 第六章 帝后合巹霜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