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她今日素服簡飾,卻并不似從前那般打扮得老氣橫秋。 這顏色淺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襯得面容皎潔,亮白如玉。 窗外忽傳來一道雷音,震得窗欞微顫。豐鈺眸色一緊,朝外看去,暴雨幾乎霎時便至。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傾覆而來。 因這雷雨,屋中靜寂的氣氛給打破。安錦南指尖敲了敲榻沿,無言催促她過去。 豐鈺心中一嘆,先至桌前,從小泥爐上取了茶壺,又從袖中抽出帕子,沾了那猶帶熱氣的水,細細擦拭手掌。 然后,她朝安錦南走去。 安錦南偉岸的身軀坐于榻上,雙手撐在膝頭,垂頭不知想些什么。 那清清淡淡似苦竹秀木般的香氣近了,他閉上眼,感受她纖細的手落在自己鬢邊。 她解去他束發的玉冠。 青絲落于肩頭,被她輕柔地攏向背后。 她立在榻前腳踏上,于他側旁,緩緩揉按他的額角。 不同以往,這次他完全是清醒著的。 頭腦清明,無一絲痛感。 她袖子不時掠過他耳畔,喚起絲絲縷縷的癢。 她呼吸輕淺,胸口起伏,他余光瞥見她前襟上那顆玉石扣子微微輕顫 安錦南霍地站起身來。 豐鈺吃了一驚,下意識后退,那腳踏距地面三寸余高度,一失足,幾乎仰跌下去。 安錦南迅如閃電,伸手攥住她手腕。一撈一帶,豐鈺身子被帶入他懷中,鼻尖重重撞在他胸前。 堅硬寬厚的胸肌,如一堵rou墻,她鼻酸眼花,幾乎落淚。極快地退后,這回站穩了步子,抬手摸了摸鼻子,神色頗惱地看向安錦南。 都怪他一驚一乍,害她如此丟臉 安錦南雙眉緊蹙,眸子幽深如寒潭,他面色黑沉,兇神惡煞地盯著她。 她不覺又退了一步。面前這人身形高大,用這種吃人般的神色看她,極具威壓。 豐鈺抿了抿唇,不解地開口“侯爺” 略拔高的清越嗓音,讓安錦南眸色更沉。 他猛地轉回身去,大步踏向門前。直開了室門,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豐鈺見那身影走遠,只覺莫名其妙。安錦南忽而頭痛需人照拂,忽而森冷似當她如仇讎,這般變幻莫測的心思,叫人如何去猜 她視線落在案頂玉冠上。 安錦南到底是怎么了 他還披散著頭發 嘉毅侯自來在外均是一絲不茍的模樣,何曾這般無狀現于人前 豐鈺捏了捏拳頭,正主兒都走了,她還留下作何提步朝外而去,迎面就見適才那東家親端了一張托盤過來。 上頭一溜十數只發梳,玉石象牙,黃金雕花,不一而足。 “姑娘,侯爺吩咐,請姑娘擇選。” 豐鈺蹙了蹙眉,這是何意 她問“侯爺與安姑娘何在” 那東家道“適才安姑娘已先行乘車回府。侯爺吩咐,請姑娘選好了東西便下樓去,小號備了車馬恭送姑娘。” 豐鈺面色總算好看些,小環候在樓下,怕是早等急了。 她并沒有選什么發梳,不軟不硬地推了那東家,快步拾級而下。 樓下大廳空空蕩蕩,只坐著一個百無聊賴的小環。豐鈺沒見安錦南的蹤影,略松了口氣。雖不知安錦南緣何突然拂袖而去,能不和他多耽,總是好的。 崔寧立在屋檐下,朝豐鈺抱拳“小人奉侯爺之命,護送姑娘。” 他身后立著幾名侍衛,頭上的寬沿頂冠已經打濕,淋淋滴著水珠。大雨如瀑,一如昔年永和宮外,她撐傘前去武英殿借調那日般。 命運從那天起,就用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將她和他牽連。 豐鈺覺得疲憊極了。 扶著小環的手步入車中,幾乎立時便癱軟下來。 每一刻面對著安錦南,都叫她有精疲力竭之感。 崔寧冒雨行在車后,聽天邊雷聲漸遠。 大雨迷蒙了黑夜,隱匿了屋檐之上那一路相隨的人影。 應瀾生換了衣衫,仰面躺在帳中。 他眸色清明,并未睡著,床畔琉璃罩中點著燭燈,正在等待夜歸之人。 窗欞輕響,一個濕漉漉的人影從窗口跳了進來。 應瀾生立即起身,拉開帳簾,坐在床沿問道“如何可瞧見了什么” 那人抱拳道“小人一路跟從,嘉毅侯將豐姑娘帶至寶玥齋廂房,屏退左右,” 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那人頓了頓。 應瀾生雙手捏下了衣擺,方道“說下去。” 那人道“一入房內,豐姑娘就近前,散了嘉毅侯的頭發,還還摸了嘉毅侯的臉頰似乎似乎欲要就寢” 應瀾生眼睫半垂,看不清神色。 那人又道“瞧情形,兩人確是那種關系無疑。只不知嘉毅侯突發何事,不待繼續,就率先離開,小人” “你去吧。”應瀾生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站起身來,行至桌旁替自己斟一杯茶。 午后的銀杏樹下,他行于她身畔,余光凝望她清冷的側顏,嫻靜淑秀,孰能料到,背著人時,她竟是這 應瀾生捏在手中的清茶未及飲,重重扣回了案上。 他眸中波瀾涌動,全然不是白日里那溫潤模樣。面沉如水,緊抿雙唇,在那桌前立了片刻,忽然揚聲喝道“來人” 一名小婢窸窸窣窣地從外進來“公子何事” 應瀾生道“備車,去清風觀” 小婢有些疑惑,卻不敢多言,她連忙應下,一溜煙奔至門外。 清風觀乃是城郊一座小觀,香火不旺,堪堪一名觀主兩名小道姑和居士在內修行。 觀后有座小院,名喚蓼芳閣,內室之中,早早燃了銀絲炭,一室香暖。 一燈如斗,窗前坐著人,是名年約二十的女子,穿一身素白夾棉襖裙,頭上未戴任何裝飾,一頭青絲松松挽成髻。 她面色蒼白如雪,就在這一室昏黃燈火的映照下,猶不見半點血色。 細眉秀目,瓊鼻櫻唇,小小一張臉上,五官甚是柔媚。 這世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詞都可用于這張臉。 她細腰纖纖,窄肩修足,如玉般的指頭捏了一塊兒繡帕,似乎覺得針腳不夠細密,取了把小剪刀將剛繡好的鴛鴦拆了去。 她側影投射在窗紙之上。屋外,朦朦雨中,庭院暗處,立著持傘的應瀾生。 他面上笑意全無,微蹙雙眉,定定凝望鏡那窗上的影子。 痛楚和壓抑輪換在他眸中漫過。 他緊緊抵住牙根,指尖虛虛頓在半空,心中一遍遍描摹那窗上的影子。 屋內,小婢端了熱茶過來,粗陶的茶具,泡的的去歲的陳茶沫兒,“主子,夜了,您穿得單薄,仔細寒風入體,又要咳嗽。” 那女子搖了搖頭,音色柔婉而嬌弱“不妨事,繡完這批帕子,才好換些炭錢,好給你們添件冬衣。” 小婢嘆了口氣“主子這是何苦上回應公子送來的布匹皮料,又怎非得退了回去” 女子淡淡一笑,將繡帕擱在一旁案上,揮手將茶端在手中,“我說過,榮哥哥的東西,我不能收。” 婢子眉尖微顫,聲音里滿是無奈“便是些許布頭,也收不得么你過得這樣清苦,難道應公子不心痛么” 那女子嘆了口氣,苦笑道“金鴿兒你又說傻話,如今我已是修道之人,新衣也好,銀錢也好,于我,都是無用之物。” “遑論,我已經欠了他太多,你叫我拿什么還呢” 忽然一陣涼風從窗隙灌入進來,吹得窗扇大開,她立時咳嗽數聲,蒼白的面色窒得微紅。 小婢連忙上前替她順氣,爬上炕去,迅速關了窗子。 那女子總算止了咳嗽,眼角淚花點點。 屋外,應瀾生從樹叢后閃身出來。 他無力地垂了垂肩,再凝望那軒窗數眼,悄聲而來,又寂寂而去。 他多想沖入進去,將那病中的嬌人兒擁在懷里,可他不能。 他沒這個資格。甚至連句真心話都不敢說。 虛名在外,人人夸贊,又有何用 要守著這凡俗禮教,為旁人眼光而活,蠅營狗茍存活于世,又有什么值得 暗風吹雨,從窗隙卷入淺淺的水霧。 安錦南靠在凈室的池壁上睡著了。 他恍惚置身于一間并不寬敞的屋子。 有人從外走入,回身閉了門,再轉過頭來,一步步靠近。 他的視線落在一對小巧的足上,穿著纏枝花樣的杏色繡鞋,腳步輕緩,距他越來越近。 他的冠發被人解散,玉冠置于案上。來人從腕上脫下一只鐲子并放在玉冠側旁。 岐山紫玉,瑩潤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