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沉默了片刻，過了很久，他終于道：“雖然我們離婚了，但是我母親是把你當女兒養大，你就算不是我妻子，也是我家人。”

    楊薇愣了愣，這是她少有的，從宋哲口里聽到這么溫柔的句子。她呆呆看著面前低垂著眼眸的青年，他神色平淡安穩，翻開了她的合同，平淡道：“所以，我會和你解約，然后給你另外安排一份工作。你想做投資，或者創業，開店，甚至于你想要其他什么崗位，都可以。”

    說著，他抬眼看向楊薇：“但是，主播除外，娛樂圈也別進。”

    楊薇沒說話，過了片刻，她慢慢道：“你要解約就解約，違約金付了就可以，不要說這么多。”

    “楊薇，”宋哲聲音沉了沉，“我是為你好。”

    “我的人生很好，不需要你來為我好。”楊薇平靜開口，“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不需要你來為我指點迷津。”

    “那你就這么自甘墮落？！”宋哲驟然提聲，楊薇靜靜看著他。她對他的脾氣太過清楚，最初好聲好氣講話已經是給足了她面子，對于她的“忤逆”這樣發火的態度，才是他宋大少該有的模樣。

    她抿了口茶，沒有出聲，宋哲憤怒道：“你當個主播當個戲子是圖個什么？你努力這么多年，學這么多東西，就是來做這些的嗎？你看看那些進你主播間的人，是來聽你說笑話的嗎？是來關注你的內在才華的嗎？要不是你長這么張臉，你真以為有誰愿意搭理你？！”

    楊薇笑了笑，她垂下眼眸，看著杯子里的茶，平靜道：“你繼續說。”

    “有些話我不想說得太難聽，”宋哲慢慢緩下來，他也并不想和她吵架，放軟了聲音，“可是別人會說得難聽。楊薇，就算你離開了宋家，我也希望你自持身份。”

    楊薇沉默著不說話，好久后，她慢慢道：“你覺得小丑低賤嗎？”

    宋哲愣了愣，而后他聽著她問：“你覺得那些明星不入流嗎？你覺得那些網絡小說不上臺面嗎？你覺得那些口水歌降低了格調嗎？宋哲，你是不是覺得人生來就該分成三六九等，一個高貴的人，她應該生來自律，看小說就看名著，聽歌就聽古典樂，藝術家和草根有天壤之別，除了你們規定的其他的都是垃圾。”

    “可是為什么呢？”

    楊薇平靜道：“這世上所有的作品都是精神娛樂——當然，純粹刺激感官的某些作品除外。但是，如果不是刺激人類本能，而是以任何調動精神而存在的娛樂方式，那都是人類文明的演變。這世上是所有人因為生存環境的不同，而產生了不同的審美趣味，我們可以說，更高級的作品的確可以啟發我們更深度的思考，對于社會科學乃至文明有更深刻的價值，但是在此之下其他所有作品，有任何區別嗎？”

    “他們只是受眾的區別。”

    楊薇冷靜陳述：“他們服務于不同的情景、不同的人，但是帶來的精神愉悅卻是相近的，我為這個職業感覺驕傲。甚至于，我對于只活在你們的世界里，享受所謂的高雅，卻無法共情于其他階層、無法理解這個廣闊的世界的‘精英’感覺鄙夷，你們的狹隘和無知，令我覺得匪夷所思。”

    宋哲皺眉看她，帶了幾分憤怒，然而楊薇的話卻令他一時感覺內心震了震。

    他靜靜看著她，聽她溫和開口：“我感受過別人于絕境中給予溫暖的感覺，我給大家帶來高興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快樂。這是我過去職業所沒有過的。宋哲你口口聲聲說你為了我好，但你要知道相對自由是一個人的基本人權，我如果連自由選擇一份職業的權利都沒有，一個連基本人權都沒有的人，哪里來的好不好？”

    “楊薇，”宋哲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自己也有那么幾分動搖，卻仍舊在強撐道，“你是在和我賭氣。他們那些垃圾說的話你沒看見？你心知肚明他們跑來和你說話是圖什么，你怎么能這么睜眼和我說瞎話？我不是要干涉你的人生，可我不能讓你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解約合同和違約金我今天賠給你，主播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做下去，”宋哲盯著她，片刻后，他突然笑了笑，“那我只能說對不起了。”

    “宋哲，”楊薇看著宋哲發信息讓高林給他拿解約合同，她靜靜瞧著，慢慢道，“我們不要把對方互相逼入絕境。”

    宋哲動作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冷冷看著她，片刻后，他嘲諷出聲：“你威脅我？”

    “我不是威脅你，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楊薇溫和出聲，“如果你不讓我在南城當主播，我就到北方去，如果北方的平臺不行，我就出國去。”

    宋哲捏著筆的手用了力，他看著面前的人，他意識到，他真的無法再管控她任何事情。從她要離婚，她要離開，他就再無法干涉。

    這令他有些難受，心臟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死死捏著，捏得有些發疼。

    他垂下眼眸，靜靜看著紙頁，不敢看她。

    其實他說的話是真的。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說真心話——他想為她好，這是真的。

    想讓她一個女人，路能走得好一點，別走得這么難。她這么優秀一個人，放在那個全是污名的圈子里去，又圖個什么？

    “楊薇，”他干澀出聲，“我不明白。”

    楊薇知道他不明白什么，她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突然間感受到，或許這一分鐘的宋哲，是真的想對她好。然而宋哲永遠是宋哲，他令她最痛苦也最無力的點就是，他永遠不明白，對一個人好，是她想要蘋果，就給她蘋果。而不是她想要蘋果，卻硬塞給她一個梨。

    她可以原諒他嘴賤傷人，卻疲憊于他的內心，永遠無法低頭看一看別人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失去了和他爭執的欲望，轉過頭去，平靜道：“我只是覺得，我可以因為我不喜歡放棄一件事，但不應該是因為別人覺得我做這件事不好，就放棄這件事。”

    “我覺得做主播很好，除非我自己放棄，不然誰都不可以干涉阻撓。”

    這話說完之后，辦公室里安靜下去，楊薇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道：“你把解約通知書給我，錢也一起打到賬上……”

    “等一下。”宋哲終于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她。

    “我可以不干涉你。”

    楊薇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他臉上，宋哲捏著筆，終于道：“可是你得按照你承諾那樣，你只是一個做內容的主播。”

    楊薇愣了愣，宋哲扭過頭去，開始給高林重新發信息，接著道：“你不能化妝，不準穿暴露的衣服，簡單講，你不能把你本身外貌作為吸引流量的資本，如果你能在這個基礎上，年終時拿到貓貓平臺一姐的位置，”宋哲抬眼看她，認真道，“我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干涉你。日后只要你愿意，宋家資源都會竭力為你服務。”

    楊薇沒想到宋哲會做這樣的讓步，她呆呆看著對方，聽宋哲繼續道：“這期間我不會干涉平臺任何運作，也不會找你麻煩，你一切資源由你的直屬上司分配，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但相應的，如果年終你沒拿到一姐的位置，”宋哲靜靜看著她，神色波瀾不驚，好像只是在談再官方不過的一場交易，沒有任何額外的情緒，平淡開口，“這證明你不適合做主播，換一條路，別走這條。”

    楊薇沒有說話，宋哲抬眼看她：“現在直播圈里貓貓平臺是最適合你的，它的合同寬松，而且平臺流量正在增加中。你當初簽約這個平臺也應該有過充分考慮，不是一時沖動。我提的這些條件對你的發展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直播平臺不可能是你發展最終歸屬，一旦你要往上走，你的形象不能有任何污點。”

    宋哲說的其實沒錯，楊薇很清楚知道他的意思，她本來也是這個打算。

    直播平臺污名在外，她一個女主播，一旦有任何差池都會被人無限放大，加上她希望別人關注的是她的能力，所以她的確是希望能夠無限降低她的性別和長相所帶來的影響。

    但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宋哲要幫她？

    “你也可以選擇拒絕，”宋哲平靜開口，“但你不是這么沖動的人，婚姻也好，感情也好，都不會成為影響你人生重大決定的事，你會想好利弊，我不會和你解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但也請你遵守公司規定配合我們。”

    如果宋哲不主動解約，也不違約，而是由她主動解約，那違約金就由她負擔了。

    要么就好好在宋哲手下當主播，要么背上違約金背井離鄉。

    雖然她搞不清楚宋哲的意圖，但她還是很清楚知道哪條路更好走，于是她笑了笑，點頭道：“行。”

    “只要你好好當老板，我希望合作愉快。”

    第22章

    楊薇宋哲辦公室走出來時，就看見向維站在門口晃悠。她忍不住有些奇怪：“你站這兒做什么？”

    “那個，”向維看了一眼里面，猶豫道，“宋總他……”

    楊薇反應過來，明白向維的意思，她故作沉重道：“他和我解約了。”

    “解約了？！”

    向維提了聲音，滿臉震驚，楊薇抿著唇笑，向維這才反應過來，趕忙道：“你逗我玩兒呢？”

    “逗你玩兒呢，”楊薇攤了攤手，“如我這樣完美的主播，沒有任何一個公司會拒絕。”

    聽到這話，向維毫不猶豫露出了嫌棄的神情來：“你真不要臉。”

    “因為我天生麗質吧。”說完，楊薇擺了擺手，“回見啦您。”

    看著楊薇春風得意離開，向維舒了口氣，轉身敲響了宋哲辦公室的門。宋哲敲門聲，低頭看著楊薇的合同，喊了聲：“進來。”

    向維進門之后，看見宋哲衣著整齊，面上也沒什么情緒，他舒了口氣道：“宋總。”

    “嗯？你來了？”宋哲抬頭看向向維，“剛好，有點事要叫你。”

    “嗯嗯，”向維立刻點頭，“您吩咐。”

    “就是楊薇這個主播，”一聽這話，向維頓時高度打起了精神，隨后就聽見宋哲道，“你要注意她的包裝方向。她本人條件很優秀，所以你不要降低她的格調，她繼續走下去，未來該往主流上走，不要局限在直播這個平臺上了。”

    向維微微一愣，宋哲目光移到電腦上，平靜道：“我會專門調一個影視圈的經紀人來和你一起合作打造她，資源傾斜度你可以自行安排，除了方向上不要有偏差，其他你只需要定期匯報，我不會過問。”

    資源傾斜度任意安排……

    向維轉了轉就明白過來，楊薇現在的合同是b級，宋哲的意思是就是，哪怕他按照s級去包裝也是沒有問題的。向維不明白宋哲為什么突然給了楊薇這么大的好處，他緩了一會兒后才反應過來：“那合同需要重新簽……”

    “不用，”宋哲平靜道，“這件事她不用知道，需要另外簽約的時候再告訴她。”

    向維更懵了，他點了點頭，也不敢多問，就楊薇包裝問題和宋哲聊了一會兒后，他才走了出去，走出門后，他拿著楊薇的策劃方案，好久后才反應過來。

    宋哲……他是看上楊薇了？

    向維高深莫測看了一眼宋哲的辦公室，想了想，如果宋哲只是追求的話，對楊薇應該也沒什么太大的壞處。他心落了半分，這才往自己辦公室走去，打算去了解一下宋哲給他安排的合作伙伴。

    和宋哲約定好了之后，楊薇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她白天在培訓室待到下午，晚上就約了夏啾啾和顧嵐去打火鍋，夏啾啾一面下著毛肚一面好奇：“宋哲沒找你麻煩吧？”

    “找了。”楊薇果斷開口，夏啾啾愣了愣，隨后立刻站起來道：“我去找他！”

    “別別別，”楊薇趕緊拉著她，扯著她坐下來，笑著道，“你別去找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千萬別給我找麻煩。他今天給我送人頭了，我沒吃虧。”

    夏啾啾看了顧嵐一眼，顧嵐埋頭苦吃，抽空道：“她吃不了虧，你別擔心。”

    楊薇大概把事兒給夏啾啾說了一遍，夏啾啾有些懵逼了，她憋了半天，才道：“宋哲這是圖什么？”

    楊薇聳聳肩：“不知道，腦子壞了吧。”

    “說不定是被你的能力征服了呢？”顧嵐低頭吃著東西，悶聲開口，“畢竟你看上去是顆搖錢樹啊。”

    同樣做著直播，顧嵐的粉絲增長和楊薇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她看著楊薇輕松就追趕上她，還是有些羨慕：“人和人真的不能比，你看看你做主播后，多么風生水起。”

    “托你的福。”楊薇笑了笑。

    一行人吃完了火鍋，江淮安來接夏啾啾回去，就留下顧嵐和楊薇兩個人勾肩搭背一起回家。

    夏啾啾坐在副駕上，同江淮安將宋哲抱怨了一陣，江淮安靜靜聽著，好久后，他突然道：“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喜歡打架，阿哲其實不太喜歡，因為他小時候身體不好，長得瘦弱，打架老輸。有一次我和隔壁學校的約架，他就把我劈頭蓋臉冷嘲熱諷了一陣，當時我就叫嚷著要和他絕交。我叫了一大堆兄弟去和那些人約架，結果過去后發現對方人多，好多人都跑了，等人跑了之后，我才發現，只有阿哲和小邑還在我身邊。”

    “他就一邊罵一面陪我一起挨打，從那之后我就知道，他這個人吧，他要是不支持你做什么，他就死勁兒罵你，勸不住你，他就會陪著你。”

    聽到這話，哪怕愚鈍如夏啾啾也反應過來。

    宋哲和楊薇說這些，并不是真的在提什么條件，而是在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他想對那個人好，卻又不想讓人看出來。

    或許他在醫院看著楊薇的直播視頻就已經有了猶豫，但他仍舊秉持著“為楊薇好”的信念和楊薇談話，見談話無果，又或者是楊薇言語間有什么打動了他，于是他決定退步。

    他這個人，打小就同楊薇說希望她過自己的人生，又怎么忍心在她邁出步子的時候，折斷她的羽翼？

    可是他放不了手，也不能這么低頭，只能像個孩子一樣，幼稚又無聊去給自己找個臺階，再跌跌撞撞滾下去。

    夏啾啾愣了一會兒，慢慢反應過來：“你說他這個人……怎么就這么倔呢？”

    “阿哲小的時候很乖。”江淮安開著車，淡淡開口，“我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是自己一個人坐在地上拼拼圖，雖然不喜歡說話，但很乖巧。他父母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都很忙，兩個人各自忙各自的事兒，阿哲那時候去和他們說話，不管怎么說，他們都不會搭理他，或者敷衍他。”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尖叫比等待有用。諷刺一個人會讓對方產生更快速的回應，于是他就是一直這樣和父母相處。”江淮安神色平淡，“大家都不喜歡他，不喜歡他，他又是大少爺，就只能躲著。別人越躲他，他越希望別人回應。等后來長大了，他就告訴自己，他不需要這些人的回應。他已經不習慣說好的話了。”

    夏啾啾靜靜聽著，江淮安溫和道：“我知道阿哲有很多不好，可是沒有人天生是這樣。”

    “可是，”夏啾啾認真開口，“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悲慘過去，別人能克制，他為什么不能？受他傷害的人是無辜的，我能理解他為什么是這樣的人，可我絕不會原諒。”

    江淮安沒說話，好久后，他嘆了口氣。

    “這大概就是他的可悲之處了吧。”

    他不明白怎么去當一個讓人喜歡的人，而被他傷害的人，也沒有任何理由原諒他。

    宋哲從影視公司那邊調過來的經紀人來得很快，第二天楊薇到公司時，對方就到了。向維單獨把楊薇叫進去，楊薇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長得頗為英氣的女人。對方看上去將近1.8的身材，頭發不到耳邊，五官清麗精致，看上去有些高冷。

    她淡淡掃了一眼楊薇，隨后走上前去，主動伸手道：“鄙姓冷，單字玫，是您的另一位經紀人，以后負責您傳統媒體相關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