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歸晚冷不丁地拋出一句,話語毫不留情,甚至有些無情,直直往人心窩子里戳。大房可憐就可憐在有兩個寡婦,在梅氏和蘇氏面前,眾人連江懋和江璟父子都不敢提,生怕惹她們傷感。可歸晚這句話,比提這二人還過分,簡直是把人傷疤揭開示眾。 誰也沒想到乖巧的新婦竟然會說出這么句話,大伙驚得下巴都掉了。可仔細想想,說的雖直白了點,也不是沒道理。看看這兩個大房的媳婦,真是同人不同命:一個有夫君照顧,入門一月便有了身孕,可另一個呢,同樣成婚一月,卻守了寡,連個后都沒留,無依無靠。 如此兩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了妒心,也不是不能理解,何況蘇慕君和江珝曾經還有那么曾關系…… 蘇慕君氣得都快炸了,自己豈會因個孩子妒忌她,自己何嘗在乎過孩子?! 話都到嘴邊了,蘇慕君一個急剎咽了回去。她不能開口,她若說自己不在乎孩子,那她在乎的是誰?還不是江珝!所以不管她怎么說,都是掉進了余歸晚的套里! “這理由太牽強了,我又是何必呢?眼下這情況我巴不得大房有個后,大房有后,我也能抬起頭來不是。何況我也不是沒有依靠,我還有我兒子江沛,我們母子相依,一樣過得很好。” “你好,他可未必好。”說罷,歸晚朝門外喊了一聲“沛兒,進來。”便瞧著江沛一溜小跑奔了進來,乍然見到正堂里這么多人,有點懵,隨即反應過來,伏地給老夫人磕頭請安。 大房本就過得與世隔絕,這孩子又是大房領養的,平時很少走動,江老夫人也不是常能看到。不過雖不常見,她還記掛著有這么個小東西,每每云氏分配各房月例用度,她都會提醒為他多備一份,別虧了孩子。 記得上次見他,還是江珝大婚那日,他混在討紅包的孩子中,局促無措,想想都可憐,老夫人喚孩子起身,并召他過來。小東西訥訥站在老太太身邊,緊張得兩只手都不知道該放哪。 他緊張,有人比他還緊張。蘇慕君朝著他喝了聲:“江沛,別擾祖母,快過來。” 江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了看歸晚,歸晚卻溫柔笑道:“沛兒,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曾祖母?” 老夫人方才蘊怒的臉此刻緩和了些,帶著溫慈的笑。江沛仰頭看著她,別別扭扭地猶豫了半晌,才伸出手來。 他手心正中,竟是一顆杏核大小的棕色藥丸—— 許是因為他在手里握得久了,又出了汗,藥丸面上化了些,沾得他小手臟兮兮的。他自己也瞧著不好看,于是把藥丸從右手謄到了左手,右手手心偷偷地在后腰的衣服上蹭了蹭。 這一舉一動,說好聽了是憨態可掬,說不好聽了,就是個市井孩子,連起碼的規矩都沒有。可想而知他平日里的教育。 老太太沒看在眼中卻沒提,笑問:“這是什么呀。” “這是仙丹,給曾祖母的。”小東西稚聲道。 老太太沒忍住笑了,江沛卻擰著小眉頭一本正經道:“這是我按照《周易參同契》煉的,煉了好久呢!” “哦,是嗎,沛兒有心了,曾祖母收下了。”說著,老夫人拈起來,小心地放在了空茶盞中,交給了貼身丫鬟,囑咐道,“可要收好了呀。” 小丫鬟笑著接過來,老夫人又問:“沛兒為什么要給祖母煉丹啊?” “這丹叫延壽丹。” “哦,你希望曾祖母長命百歲?” “嗯!嬤嬤說,只要曾祖母身體好,我就會過得好……” “江沛!” 蘇慕君一聲厲喝打斷了他,嚇得小東西一個激靈,老太太連忙把孩子摟進懷里,嗔目瞥了蘇慕君一眼。蘇慕君噤聲,老太□□撫懷里的孩子,突然發現他頸脖上已經發紫的淤青,拉著他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江沛摸了摸亦如往常,應道是磕的。然老太太哪肯信,磕的話哪能磕到著,她來開了小東西的衣領,發現這傷可比想象得大多了。 “怎么回事?”老太太喝聲。 “小孩子正是調皮的年紀,撞到哪也是難免的。”蘇慕君尷尬解釋,說著看了眼立在門口的齊嬤嬤。“你是怎么看的孩子,把小公子傷了也不知道言語一聲。” 齊嬤嬤垂目沒敢吱聲。 老太太拉起孩子的手,竟發現他小臂上也有傷,氣得怒瞪齊嬤嬤。蘇慕君會意,厲聲道:“把齊嬤嬤帶下去,罰她二十板子,減半年月例!” “不行!” 蘇慕君話剛落,江沛尖銳的聲音響起,他掙開老太太雙臂,跑過去撲進了齊嬤嬤懷里。“不許打我嬤嬤,誰也不許打我嬤嬤。”說著,眼淚一對一雙地落,委屈得人心疼。 齊嬤嬤抱著江沛,頭低得更深了,雙肩微抖,隨著江沛的哭泣聲,也抽搭起來。隨即,她抹了一把鼻子,一把扯開了江沛的外衫,剝開了中衣,小江沛的后背袒露于眾,后背滿是新舊的傷,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是青紫,甚至都瞧不出都是怎么傷的。 云氏驚得“嘶”了一聲,連宋氏也咽了咽喉嚨,偏過頭去,老太太更是惱得捂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蘇慕君反應過來,張口便要指責,然她只說出個“你”來,便被齊嬤嬤的嘶聲掩蓋了。 “老夫人救救小公子吧!”她大吼跪地。她不能再躲了,她護得了這孩子一時,護不了這孩子一世,眼下是個難得的機會,若是錯過去許就真的沒希望了。 “老夫人,您幫幫小公子吧。奴婢知道您是菩薩心腸,這府上只有您是真心待小公子。雖說小公子身份特殊,可他畢竟帶著‘江’姓,他也是咱江府的人。他遭這般待遇,如何對得起人家爹娘,更是如何對得起大公子啊,他是記在大公子名下,是大公子的后啊!” “齊嬤嬤!你胡說八道什么!”蘇慕君指著她呵斥。 余歸晚冷哼了聲,“大嫂,是不是胡說八道,也得讓人說完了再辨吧。”說罷,讓齊嬤嬤繼續講。 齊嬤嬤這刻便也不再怕了,把一切都道了來。大家都蘇慕君知書達理,溫雅嫻靜,可誰知道她背后是何等模樣。人前從不發火不等于她沒有火,自打三歲的江沛斷了她一根琉璃簪花,被她懲罰后,她便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打江沛懂事開始,他便是看著“母親”的臉色生活,若是她在外受了氣,他必定好過不了,罰跪挨餓都是輕的,挨打更是家常便飯。 蘇慕君有個特點,她“懲罰”江沛時從不開口,連罵都不會罵一聲,憋著股氣地打,下手極重。她也不許江沛哼哼一聲。有時候江沛被打得起不來,蘇氏便稱他風寒。府里沒人在意這孩子,梅氏更不關心,也只有個齊嬤嬤照顧這他,似仆更似母。 說到最后齊嬤嬤連淚都沒了,滿眼都是恨。眾人嘖舌,想不到表面溫潤的人,內心卻這般蛇蝎。大伙雖瞧不上大房,但對蘇慕君還是有些敬佩,她沒了夫君,還安心守在江家,又攤上那么個作天作地的婆婆,卻一點怨言沒有,料理大房,總是溫順待每一個人。 看來這人還真是不能看表面啊! 蘇慕君臉色煞白,整個人都僵了住,眼下再看她更像是被剝了皮的怨魂。丑陋被示眾,她無以遁形,窘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夫人平復了心情,面色森寒,凌然道:“這孩子你不必再管了,就留在我身邊,此后他與你再無半點關系。江沛,從今往后,你也不許再喚她一聲娘親,但你要記住,江璟還是你父親。” 老太太這話有點繞,眾人懵了。江璟是他父親,她卻不是母親,這哪是說孩子,這分明不想再認蘇慕君啊。 不被認可,她在這江家待得會有多尷尬。蘇慕君咬緊了唇,不敢反駁,老夫人沒直接趕她出去已經算是開恩了。 “祖母,我錯了,江沛調皮,我懲罰他也是為了他好,我不該下手這么重……” “這豈止是下手重,簡直是不想讓那孩子活,怪不得容不下別人的孩子。”宋氏乜著蘇慕君道句。 “我沒害她孩子!”蘇慕君轉視余歸晚,今兒這一切肯定都是她設計的,她怒然盯著她斥道:“余歸晚,就算我沒有照顧好江沛又如何,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是我害你!” 余歸晚瞧都沒瞧她一眼,喚了聲“沛兒”,江沛衣襟還沒系好,笨拙地從腰間解下個小香囊,跑去祖母身邊道:“這是娘……是她給我的。”他指了指蘇慕君,“她讓去借書的時候放在嬸嬸的藥罐子里。” 江老夫人打開,倒出來,正是大黃和生南星—— “江沛,你不許胡說八道!” “我沒胡說,我偷偷看過,紫鳶姑姑的妝奩里還有好多呢!”江沛一句話堵得蘇慕君說不出話來,目瞪紫鳶。 可紫鳶也是個色厲內荏的,嚇得趕緊跪地,一股腦竟把什么都招了。 真相大白!蘇慕君只覺得一陣頭皮發緊,后背冷汗直出,涼浸浸的。她整個人木住了,腦袋卻在飛速地轉著,慌得手都開始抖,就在老太太要喝聲的那一刻,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簌然而落,哭得梨花帶雨,撕心裂肺,那張清秀的臉更顯無辜。 “祖母,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可我也是無奈……這個家,我真的無依無靠,我沒丈夫,沒孩子,我唯一倚仗的便是母親……自打父親和夫君去后,母親性情乖戾,您是知道的,我在大房每日都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招來婆婆的記恨,她若是容不下我,這沂國公府我根本沒法待……我,我不得不聽她的啊……” 這猝不及防的一顆雷,將大家徹底鎮住了! “……敢情……這事都是大嫂指使你做的?”云氏舌頭不不好使了。 蘇慕君委屈抹淚,啼聲道:“是,是母親。在她心底是二弟害了夫君,所以一直心懷怨氣,她忍受不了自己喪子,而二弟卻越過越好,更接受不了這個孩子……所以,所以才讓我……”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門外一聲冰冷的聲音道了句,眾人望去,一身素裝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隨下,不疾不徐穩步邁了進來,氣勢凌然地乜了地上跪著的人一眼,哼道:“呵,蘇慕君,我若不來,還真不知你長了這么張巧嘴啊!” 第35章 謀劃(下)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門外一聲冰冷的聲音道了句, 眾人望去, 一身素裝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隨下,不疾不徐穩步邁了進來,氣勢凌然地乜了地上跪著的人一眼, 哼道:“呵, 蘇慕君,我若不來,還真不知你長了這么張巧嘴啊!” 蘇慕君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 底伏著頭一動不敢動。 梅氏冷笑。“怎么?心虛,看都不敢抬頭看我了?你不是對我有怨嗎?” 見她依舊不應聲,梅氏斂容, 匆匆給老夫人福身,轉頭站在蘇慕君面前,低頭厲色看著她。 “你真是長了張顛倒是非的好嘴啊!我怎就養了你這么條毒蛇!反過來讓你咬了一口。” 蘇慕君徹底慌了,她伏在梅氏腳下, 瑟瑟喚道:“母親……” “別喊我母親!”梅氏甩袖呵斥, 寬大的袖角刮到了蘇慕君眼睛,她下意識躲了躲。 梅氏看著她冷哼, “我性情乖戾,我待你苛刻……蘇慕君,你拍著良心問問,我是如何待你的!我兒離世,我忍著喪子之痛, 我勸你離開,為的便是不想耽誤你的將來,是你非要留下的!我感激你,也可憐你和我一起守寡,我處處照顧你,可虧待過你半分。在大房,且不說吃穿用度我都緊著你來,對下人,你說話便等同我說話,這上下誰不把你當主子?怕你寂寞,擔心你老來無依,便領回個孩子給你作伴,也讓你日后有個依靠。我事事為你打算,可你卻這么看我?” “母親,我錯了,你幫幫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了。”蘇慕君扯住了梅氏的袖口,“我真的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那我問你,你所作的這些到底為的是什么!”梅氏寒聲問,她低頭盯著她,凌然冷漠,“蘇慕君,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為何留在公府!” “我,我是為了夫君啊!”蘇慕君大哭著喊了聲,撕心裂肺,委屈至極。 梅氏被她喊得痛心。她也希望兒媳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才甘心留下,起碼對已逝的兒子是種安慰,在這個世上還有人惦念著他。可眼前這一次次地打擊讓她動搖了。 江璟是梅氏的軟肋,瞧著僵住的婆媳二人,余歸晚淡定上前,喚了一聲。林嬤嬤聞聲而入,后面跟著個小丫鬟,懷里抱著個長枕,大伙目光都被她引了去。不過與其說被她引去,到不若說是被她懷里,那個穿著男人長衫的枕頭引去。 “大嫂,你可認得這個!”余歸晚鎮定問。 蘇慕君和梅氏都愣住了,只見蘇慕君撲了上去,一把奪過枕頭,怒喝道:“余歸晚!你好無恥啊,你竟敢擅闖我的房間!” 梅氏長嘆了一聲,目光對上了余歸晚,滿眼的指責和厭惡。沒有守過寡,如何知道這失去丈夫的苦衷,夜半孤寂,枕邊空涼,那種孤獨和絕望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們只能以此慰藉,所以不管蘇慕君做過什么,這種感同身受的痛,讓梅氏覺得她可憐,也恨余歸晚,不僅因為她探取了別人的隱私,還把人的傷口□□裸地暴露在眾人面前,這種傷不止是蘇慕君有,梅氏也一樣有,她們心底最后的防守也被余歸晚擊破了…… “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不應如此……”梅氏忿忿道。 歸晚雖然不能體會梅氏的感受,但是她能理解她的心情。“母親,您還沒聽我把話說完。我承認我闖入蘇氏房間的行為不齒,但她的所為更是齷齪!”說罷,她指著蘇慕君道:“大嫂,你敢把那件衣服脫下來給大家看嗎?” 話一出口,肅穆抱著枕頭的手越發地緊了,她目光游離,似乎下一刻便要沖出正堂一般。 歸晚依舊淡定,“好,就算你不給人家看,別人便認不出來了嗎?”說著,她望向梅氏,“母親,你好好看看,你看看那衣服到底是誰的!” 這話說得梅氏一愣。這衣服能是誰的,自然是兒子江璟的……可就在她仔細辨認的那一剎那,她有如雷擊,險些沒暈過去。 衣襟下那月白線挑的圖案,雖不易察覺,可仔細看還是能分辨出來,那分明是一顆寫意的蒼松——是江珝生母最喜歡的圖案。江珝剛來的時候,他每件衣服上都有這顆蒼松,和衣服同色,有如暗紋,不易察覺。為了紀念生母,江珝也會要求府里的繡娘在給他做衣服的時候也繡上一顆。 這衣服——是江珝的! “蘇氏,你說我無恥,可你夜半卻抱著我丈夫的衣衫入睡,到底是誰無恥!” 話一出,眾人再不懂也懂了!不止懂了這件衣服是主人,更是把這所有的因果都捋順了……既然是為了江珝,那蘇氏所為便一切都解釋清了。 猶如被扒光了一般,蘇慕君最見不得光的一面被暴露出來,她感覺的不是羞愧,而是心死。 她抱著枕頭,頓時癱坐在地,嚎啕著淚如雨下。 “是,我是為了江珝,我一切都是為了他!我是為了他才留下,我放不下他,可我沒指望我沒還有未來,我只希望能在角落里看著他就好,只要我還能和他說話,還能見到他我就滿足了……” 歸晚凌然地盯著她,鄙夷道:“你的貪欲可不僅如此!” “對!我想要的更多!”蘇慕君突然止住了哭聲,清秀的五官登時猙獰得可怕,“我以為我只要遠遠看著他就好,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可余歸晚你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他竟然為了你冷落我,為了你躲著我,為了你責備我,為了你他甚至連睦西院都不來了!我恨你,余歸晚,是你搶走了他!” “我沒搶,況且他本來也不屬于你!” “他不屬于我,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你根本配不上他!”蘇慕君指著歸晚嘶吼。 余歸晚無奈冷哼。“不是我配不上他,而是在你心底,除了你沒有任何人能夠配得上他。”她得不到,她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為了他,蘇慕君的心里已經扭曲了,其實她也不是真的針對余歸晚,而是她根本就容不下江珝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蘇慕君看了看懷里的枕頭,兀自笑了。“你說得沒錯,沒人配得上他,只有我,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世上沒有比我們再登對的了。” “你們是登對,但也是你親手毀了這良緣。”余歸晚不想承認,但還是說出來了。她接著道:“是你自私貪婪,為了權勢和地位拋棄了他,而選擇了大公子,你傷害兩個人,豈還有臉在這喊委屈!你如此歹毒,簡直行同狗彘,居然還敢說和將軍登對,你真是玷污了將軍的名聲,糟踐了他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