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這雙眼睛,清亮如星,純凈得能映出的蓮花似的,任誰瞧了不要心折。好端端的姑娘,偏就是這般的命運。林嬤嬤嘆了聲。 慶歷三年,冀州鬧饑荒,年幼的林嬤嬤隨父逃荒入京險些沒餓死,是侯府小姐收留了她才救了她一命,她感恩小姐,故而當初沒能隨小姐出嫁是她此生憾事,如今能作為表小姐陪嫁,她定要為小姐照顧好女兒。 林嬤嬤把歸晚從里撈了出來,耳語勸慰:“我知道表小姐你為難,可這事容不得咱猶豫。你日子淺,只要過了洞房這關尚且還瞞得住;若是退卻,不但‘它’保不住,你也定要受連累。你就聽老夫人的吧,再說新婚夫婦哪個不得走這遭,人之常情,切莫羞怯。” 羞怯?這本就該是情到深處自然濃的事好不好。兩個人第一次見面,連好感都未生半分就要做這種不可描述的事,歸晚想想腦殼都疼。 可生在這個時代,她沒得選。不是誰都有“余歸晚”和薛青旂那種兩小無猜的幸運,大都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掀開蓋頭那刻才看清了彼此。 歸晚知道自己是躲不過的,況且她還有個“它”—— 這樁婚事退不了,但這孩子沂國公府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便是歸晚咬牙生下來,想想往后的日子也必然過得辛苦。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孩子,不能讓無辜的它生來便帶著私生子的標簽,活在陰霾中,哪個母親忍心如此,所以她決定不要“它”。可怎都沒想到,婚事如此匆忙,她根本來不及拿掉這孩子,便帶著“它”嫁了。 不過,匆忙未必不是件好事。臨嫁前杜氏對孫女千叮嚀萬囑咐,趁著日子尚淺還能掩住一切,萬不要錯過機會。成與不成,為了孩子總要賭一把…… 歸晚望著林嬤嬤,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無奈點了頭。 林嬤嬤松了口氣,然忽而又想起什么,拉著歸晚道:“姑爺身魁體健只怕沒個輕重的,你身子才愈,就算得走這遭也別任他胡折騰,這房里的事……” “嬤嬤快別說了!”歸晚慌忙堵了她的話。不攔著她還指不定得說出什么來,再聽怕自己今晚沒法直視江珝了。 林嬤嬤道她是害羞,抿唇笑笑,雖有滿腹的話卻也不再提了。 歸晚洗漱罷回房時,江珝已躺下了。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他習慣睡于外側,歸晚站在床邊糾結了半晌,幾欲開口都沒發出聲來。 總不能就這么等下去吧!瞧他好似真的睡著了,她沿著床邊躡手躡腳地爬了上去。 可他太高了,頭靠枕頭,腳都快抵床欄了,沒給她余下多少空間。為了避免碰到他,她笨拙前行,也不知腳底踩到了什么,軟軟的,她一個不穩撲在了他腿上。 江珝猛然睜眼,小姑娘驚慌失措,也正仰頭看著他,胸口抵在他膝蓋上,一抹蜿蜒跳入眼中,沿著衣襟掩沒在令人遐想的昏暗中。視覺明顯,然膝蓋那方柔軟的觸覺更是明顯。他愣了會,連下屈膝收腿。 歸晚猝不及防,陡地從他小腿上滑了下來,見路已經讓出來了,趕緊翻了過去躲進了床里…… 二人平躺,不過半臂之距,歸晚緊張得屏息凝神。她反復心理建設:他們是夫妻,這是夫妻的義務,他們是合法的……可突聞身邊人動了,還是嚇得她慌忙閉上眼睛。 半晌,身側恢復平靜。她忍不住偏頭看了看,瞧見了一副寬闊的背——他只是翻了個身而已。 這是……沒有碰自己的意思了? 歸晚心中徒生一種莫名的輕松,她終于把這口憋住的氣吐了出來。 可歡暢總是短暫的,片刻輕松之后她又開始郁悶。他不碰自己,那祖母囑咐的話豈不是完成不了了?歸晚懷著心思輾轉,翻來覆去,如何都睡不著。 就在她不知道第幾次翻身時,身邊人忍不住了,道:“別動了。” 他開口講話了。原來他聲音是這樣的,幽沉朗朗,和他那副清冷的模樣很配。 “我吵到你了?”她小聲問。 “是。”對方毫不客氣,依舊冷淡。 歸晚沉默。 她明白,突然被結婚,這事換了誰都沒個不郁悶的,她能理解他對這門婚事的反感。可反過來想,她又何嘗情愿呢?她也委屈啊,那么多公侯小姐他不選,偏偏就點了她,而且又是賜婚連個回絕都不能有。滿腹愁怨,她找誰說理去! “將軍!” 歸晚突然起身,跪坐在他身邊,望著他背對著自己的側容喚了聲。 空了半晌,他哼道:“嗯。” 歸晚捏著拳,心下一橫,咬唇道:“我有話想問你。” 對方又陷入沉默,隨即漠然吐了聲。“說。” “你在杭州,可找到我父親了?” 話一出口,江珝眼睛登時睜開,回首瞥望,見小姑娘瑟瑟卻目光不躲地瞪著他,也翻身起來了。 他面對歸晚盤膝而坐,光線從他身后打來,歸晚整個人都籠在他晦暗挺拔的陰影中,她看不清他神情,只覺他那雙閃著幽光的眼睛讓人莫名地壓抑,一掃酷暑悶熱,竟盯得歸晚心底涼颼颼的。 二人就這么對視,良久也不見他應聲。到底還是歸晚沉不住氣了,直起身子,跪坐的臀部剛離開雙腳,便聽對面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問你,你幾時出的杭州城,如何出的?” 歸晚被問得一愣,半傾的身子僵住了,她仔細想想應道:“破城前出的。”至于如何出的,她想不起來。 “破城前你父親可收到叛軍的議和書?”江珝繼續追問,語調平平,卻寒氣逼人。 歸晚木然坐了回去。記憶里,她離城前曾聽到一位秦將軍同父親爭執,除了提到江珝,好像是有一封議和書。 她忐忑地點了點頭。 江珝整個人都凝住了一般,眼見他朝自己緩緩逼近,歸晚只覺得呼吸不暢,下意識朝后躲。 “那你父親可同意了?” “我不清楚……”歸晚惶恐搖頭,隱約覺得不對,反問道:“將軍為何如此問?” 江珝漠然退了回去,語氣冷清,似問非問道:“城門是你父親開的。” “不可能!”歸晚當即否認。她自然知道開城門意味著什么,那可是投敵。 “若非他開城門,何以秦將軍陣亡他獨存!” “這也不能說明城門就是他開的啊。”余歸晚極力辯解,然話出口了才忽而反應過來,激動道: “你的意思是……我父親還活著?” 第10章 奉茶 江珝沒應,昏暗中望了她良久,說不清他是何情緒,可這種靜默讓人感到壓抑。 歸晚有點明白他為何如此冷漠了,可不止是因為賜婚。 她還想繼續追問父親的下落,于是朝他身邊挪了挪。 然還沒待她開口,只見江珝一個轉身,冷清清地下了床,穿好鞋,連外衣都未著,看也沒看她一眼,邁開大步離開了…… 他一走,歸晚泄氣,坐在床上想了許久,也不知何時睡的,夜里反反復復都在做夢,夢到破城前的那些事。 秦將軍和父親爭執越發地清晰了…… “叛軍言而無信,余大人萬不能妥協,城門不能開。”夢里,秦將軍堅定地對父親道。 余清章翕動干裂的唇道,無力得像只涸轍之魚。“秦將軍,餉源斷絕,援師阻隔,杭州城已被圍困四十九日了。這四十九日來,你我一身撐掛,百計補苴,情形萬言難述。我能撐,只怕這個城撐不住了。” 秦齡卻面不改色。“余大人,即便杭州已成孤注,無可解救。但我仍會與眾將士竭盡忠良,以一城當百萬軍,誓死堅守,直到云麾將軍前來支援。” “我知道云麾將軍驍勇無畏,乃一時之豪,他若能來杭州之圍必解。可是——他現困身于同契丹的雁門之戰,雁門杭州,千里之遙,待他到達,就算杭州城沒被攻破,只怕也是餓殍浮城了!” 余懷章反駁,二人爭執,只聞秦齡最后冷道了句“茍利國家生死,豈因禍福避趨”,便憤然離開…… 歸晚看著他的背影想要挽留,她跑過去,可越追人越遠,隨著一聲呼喊“將軍!”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她定了定神來望向帷帳外,只見江珝正站在房中,目光不解地瞥著她。 他昨晚不是走了嗎,幾時回的?歸晚趕緊起來,匆匆下床站在他身邊。 他正在穿衣,手里還握著外衫的系帶。已為人婦,該做的歸晚還是懂的。 “我來吧。”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衣帶,卻被他躲開了。歸晚怔住,眉心不由得顰起仰頭望著他,一雙眼睛水瑩瑩地。 江珝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裙底,裙底一雙嫩白若玉的小腳露出一截,齊刷刷的腳趾圓潤可愛,粉嫩的指甲像花瓣一般。隨著他目光盯視,還在動。江珝錯目,低聲道了句:“不用。” 他還在生氣嗎? 歸晚知道他和秦齡的關系,二人自幼便在幽州相識,同往汴京,這么些年情誼堪比手足至親。手足遇難,對他必然是個打擊,想來他心里也不會好過,她能理解。況且這件事,她也不確定到底和父親有沒有關系。 看了他須臾,歸晚默默退回去,也隨林嬤嬤更衣了。 今兒是新婚第一日,要拜舅姑,洗漱罷兩人一同去前院。 余歸晚跟在江珝身后,男人身高腿長,甩開步子她根本跟不上,不多時便被落了下來。可她卻渾然不覺,滿腦袋都在想著昨晚上的事,低著頭前行,全然沒注意到正回身看她的人,一頭撞了上去。 江珝手快,單手抵住了她的額頭。 歸晚被戳得一驚,猛然抬首。隨即慌忙地退了兩步,撫著自己被弄亂的劉海,以手遮目眼神怨怨地偷瞥了他一眼。 江珝沒瞧見她眼神,卻也看見她撅起的唇。他轉身便走,不過邁出兩步還是道了聲:“跟上,別晚了。” 語氣雖冷淡,可他終究主動開口了,想到他昨晚未答的問題,歸晚緊了幾步跟了上去。方才還一臉的不快,這會兒卻笑意隱隱,討好乖巧道:“將軍,你能告訴我,我父親現在如何,他在哪嗎?” 江珝突然頓足,害得歸晚險些沒再撞上。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也不知他那雙云山霧繞的深眸后都閃過了什么,總之他漫不經心地捻了捻方才觸碰她的指尖,薄唇輕動,道: “不能。” 歸晚臉色緊繃。面前人,英氣十足,俊逸出塵,好看極了,可怎就脾氣這么壞呢。她不過想和他好好溝通,他偏不配合,就這么厭惡自己嗎? 既然惡,何必娶。 歸晚再不言語了,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入了正堂,沂國公府的老夫人還沒到,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經來了。見江珝入門,兩位嬸母迎了上去,乍然瞧見他身后的新娘子,愣了一瞬。 都道余歸晚是薛青旂的未婚妻,可江珝卻點名娶她,她們不明白他何苦非要開罪右相,然眼下清楚了。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新婦不過十四五的年紀,薄粉淡施,素雅卻不掩傾世容顏,一雙黑眸靈動純真,卻在流轉間又帶著那么絲嬌媚。嬌而不膩,媚而不惑,美得恍若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好不驚艷。 兩位嬸母暗暗嘖聲。為江珝婚事府上沒少張羅,可哪個都沒成。本以為他性情古怪不好女色,原來是人家沒看上眼! 二夫人云氏是世子爺的母親,因著大房只剩江珝一個庶出男丁,這世子之位便由三公子江珩繼承。不僅如此,兒子當了世子云氏地位提高,順理成章地接替了大夫人梅氏獨掌中公。 云氏倒是個做當家的料,府里上下打點的妥妥當當,連江珝的這婚事都是她一手cao辦的。 這五日緊迫,江珝嫡母梅氏連個手都沒伸,云氏累得氣都不敢喘,生生瘦了一圈,說她不怨那是撒謊,只是如今沂國公全靠江珝撐著,她也不敢得罪他,于是這口憋住的氣便暗暗撒在了武陽侯府身上,從下了圣旨到迎親,她連個面都沒露過。 這會兒新娘子到了,她不敢再怠慢,畢竟這婚是御賜的,于是笑意相迎。不過三夫人宋氏便不這么認為了。賜婚又如何,嫁進江家就是江家的媳婦,就要守江家的規矩。聽聞她父親失守杭州,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而她不過是武陽侯府的表親,如此卑微,嫁入沂國公府她是高攀了。 也不怪宋氏這么想,她是郡王之女,生來便帶著縣主頭銜,高高在上慣了,不要說余歸晚,便是這府里她瞧得上誰。 歸晚在蔣嬤嬤的指引下給長輩施禮,云氏直贊新婚夫婦好不登對,宋氏哼笑,回身撇了撇嘴。 陪長輩聊了會兒,忽聞門外有人語聲,是老夫人來了。歸晚趕緊跟在江珝身后,低頭福身,隨他喚了聲:“祖母。” 江老夫人拍拍她手,藹然道:“我們果然有緣啊。” 這聲音好不熟悉,歸晚驀然抬頭,愣住了—— 面前這位菩薩慈目的老婦人,不是她前日在寺廟遇到的老人又是誰! 歸晚直直打量老夫人,見她對著自己抿笑,趕緊收回視線,匆匆掩了驚色。 老夫人再沒說什么,在下人的攙扶下坐上了主位。長輩們都認過了,眼下只待大夫人梅氏一到,便可拜禮敬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