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百年的書香世家,一代代基因篩選下來, 沒有長得普通的人,沈宗一年輕時候也是英俊不凡, 沈從禮雖然身材說不上高大, 但也是英俊儒雅, 沈栗的模樣更是出挑不必多說。 或許是年紀小孩沒長開,沈楠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沈家人。 沈栗與這家人并不熟,知道人要來就收拾了客房出來,又去找張大爺幫忙找個大嬸來做兩天飯,工錢一天三百。沈栗雖說喜歡料理,但是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夠讓他心甘情愿自己動手的。 據說那個繼母是什么華商家里嬌生慣養的小姐,十指不沾春陽水,在家里從不做飯,全靠傭人打理家務,到了這兒來沈栗也不指望她能做飯,她做不做飯是沒什么所謂的,但是他不可能做飯給他們一家吃。 這算什么,他們一家老實得在飯桌上坐著他一個人在下面忙活?呵呵。 于是沈栗索性就請了幫工,反正他們也不能在家里住上幾天,應付走了皆大歡喜。 沈栗之所以找張大爺幫忙找人而不是找相熟的奶奶嬸子,一是雇人不用談人情,一手交錢一手干活兩清省事,二是對于村里有些艱難的人家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補貼,一天三頓飯,三百塊不算低。雖然也不多,但是一千多點兒還是能掙上的。 張大爺表面上看著實在厚道,但是也是老成精的人情練達,這些心思他也心知肚明,于是給沈栗找了村西過得格外艱難的李嬸子一家。 沈從禮這次回來主要是為了兩件事,一是沈宗一祭日,二是為了讓沈楠上族譜。 沈栗倒是不在意隨他們折騰。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沈楠這個小朋友正在學走路,在學步車里霹靂碰隆一通撞,學步車是結實,像是碰碰車一樣包了一圈塑膠,沈楠撞得咯咯直笑。 沈楠她媽蔣夢潔女士在后頭跟著一通驚呼,滿嘴的英語,中文都說不利索,沈栗本來也沒在意,雖然說鬧了點兒,但是也不是不能忍,他就躲在樓上書房看書,直到他聽到了幾聲瓷器掉地上的碎裂聲,沈栗坐不住了。 沈楠被聲音嚇得嚎啕大哭,蔣夢潔女士心疼的抱著女兒上下翻看她有沒有被瓷器劃傷,嘴里嘰里呱啦的英語吵得沈栗煩不勝煩。 看見滿地的碎渣,沈栗只覺呼吸一滯,心都要碎了。他臉色不太好看,忙上前查看碎裂的瓷器,地上總共碎了兩個瓷器,碎成渣渣的那個是個民國時期的贗品,另一個只掉了塊指甲蓋大小的漆的是康熙官窯的美人觚。 沈栗松了一口氣,卻還是覺得心疼的不行,這些東西最珍貴的地方不在于他們值多少錢,而在于這都是傳承著歷史的藝術品,這東西是真的砸一個就少一個了。 沈栗撿起掉下來的那塊指甲蓋大小的漆,抱起美人觚,放到自己書房妥善的收藏起來。 這倒是提醒了沈栗一件事,他不能在把這些東西放外頭了,沈楠不防不行啊。 沈栗想起這茬,也不顧蔣夢潔女士的臉色,樓上樓下跑了十幾趟,把桌子上放置的擺件全數收了起來,不管是真的假的,現代的古代的,原本擺放的滿滿當當的客廳沒一會兒就顯得空蕩而冰冷。 蔣夢潔覺得沈栗不喜歡自己,給自己下馬威,甩臉色,委屈不行,晚上就向沈從禮告狀。 “沈栗這孩子,今天早上看楠楠在樓下玩兒學步車,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他就把所有東西都收起來了。我以為他是擔心楠楠,結果他卻轉過頭眼神不善的看了楠楠一眼。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沈從禮聞言皺起眉:“楠楠砸碎了花瓶?” 蔣夢潔見丈夫這樣子心中更委屈:“不就是一個花瓶嗎?你都不擔心楠楠有沒有被傷到。” 沈從禮道:“看你這樣子楠楠一定沒被傷到。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讓楠楠打碎花瓶。” 蔣夢潔心中氣兒不順:“不就個破花瓶!” 沈從禮告狀看他一眼,“一個花瓶就能買下你父親的產業。” 蔣夢潔驚訝的張大嘴巴,“上帝,這么貴?” 沈從禮沒說話。 蔣夢潔道:“那不會是古董吧?沈栗怎么能把古董就隨便放在客廳!” 她嘴上抱怨著,心中卻在猜想,難道剛剛那一屋子的東西全是古董?要不然他為什么都那么在意?可是這也太多了吧?蔣夢潔心中計較著,不由起了別的心思。 蔣夢潔的父親說是華商其實也就是開了家洗衣店,做點兒小本生意,他一直知道沈從禮有錢,但是沒想到這么有錢,于是試探的問道:“這些都是你收藏的?” 沈從禮看她一眼,道:“不是,是祖上傳下來的。” 蔣夢潔聞言,心道沈家祖上看來也是個大家族了,“那就這么給沈栗保管,他就是個孩子別再...” 沈從禮心中升起不悅,看都沒看他:“這些都是父親留給沈栗的,他都快三十了也不是什么孩子了。” 蔣夢潔聞言不敢置信的睜大眼,聲音不自覺就有些尖銳“都給沈栗!” 她這反應,心中在想什么昭然若揭,沈從禮冷哼一聲,從床上起來,“沈栗在父親身邊長大,照顧父親,養老送終,父親把東西都留給他也沒什么好說的,你最好別起什么歪心思。” 沈從禮的一番話一點兒面子都沒給蔣夢潔留,她委屈的紅了眼眶,自己比他小十五歲嫁給他給他生了個女兒,他竟然就這么對她,竟然一點兒家當都不打算給自己與楠楠留的樣子,心中又氣又委屈:“楠楠就不是你的女兒了嗎?楠楠就不是沈家的孩子嗎?憑什么一點兒東西都得不到。” 沈從禮被氣個半死,他妻子比她小十五歲,一貫的驕縱粘人,但也從來進退有度,分寸拿捏的極好,兩人事業從事的方向相同,又有共同話題,這才這把年紀又娶了她。兩人結婚五年,現在才有了一個女兒,他心中自然是疼愛的,雖然孩子長得不像沈栗小時候那樣玉雪可愛,但是到底是自己的骨rou,又是老來子,哪里能不喜歡。于是對這個妻子就越發的縱容,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就送了一棟美國的房產記在女兒名下,他記得當時她的反應,感動的紅了眼眶,說什么女兒這么小,不用這么慣她,將來長大了讓她自己掙,掙不出來也只能怪她沒出息。不想剛到老家見了這么點兒東西就動了心思,他還沒死就盤算起遺產了。 沈從禮心中發冷,越發看不上她的小家子氣與貪婪,穿上衣服,大步走出去,碰的一聲甩上房門。 蔣夢潔被冷言冷語又甩臉子又甩門,委屈得不行,想起在美國丈夫對自己耐心寬和,怎么一到這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由的就對讓兩人吵架的源頭——沈栗起了怨念,越發覺得他不順眼。 沈從禮帶著一股火從房內出來,見沈栗蹲在院子里跟一只狗說話,動作親昵,笑容柔和,眉眼彎彎,像極了他母親于秋漪。 他和于秋漪是大學同學,當時的于秋漪是文學院的才女又是校花,美貌又有才華家世又好的女孩子總是有著眾多的追求者,他也是其中之一,但也是最后的贏家。他們剛剛在一起的那幾年也恩愛親近,只是后來...... 現在他與于秋漪兩人也算是事業有成,而他們的兒子卻龜縮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庸庸碌碌,一事無成。他不相信他和于秋漪這樣的基因能生出一個平庸的兒子,他也記得當初沈栗小時候,父親是如何得意的向別人夸贊,他的兒子是如何的聰明。 而現在他卻成了什么樣子...... 沈從禮越想越氣,走上前去對沈栗說,“跟我去祠堂。” 沈栗聞言愣了愣,隨即站起身來點了點頭,拍了拍蛋撻的腦袋,讓蛋撻自己回房間,他則跟在沈從禮的身后去了祠堂,他不知道沈從禮找他有什么事,如果是沈楠上族譜的事,大可不必跟他商量,那么到底是什么? 沈栗跟著進了祠堂,沈從文站在牌位前,也沒轉身,指了指地上的軟墊,道:“跪下。” 沈栗不明所以,老老實實的跪在祖宗排位前,他想看看他到底要說什么。 沈從禮道:“你今年27了吧。” 沈栗點了點頭,又想起沈從禮可能沒看他于是嗯了聲。 “男子三十而立,你年近三十成家、立業,一事無成!”沈從禮說話咬字的聲音越來越重,最后四個字更是一字一頓。 “是,我跟你媽這么多年來疏于管教,現在你也大了,我們再管你也晚了。我們不敢管你,不敢說你,覺得你爺爺這樣教了一輩子書的人教出來的孩子一定比我們兩個這樣不負責任的父母教出來的孩子好,可是你就要三十了,你看看你現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我跟你媽沒有盡到為人父母的責任,你可以恨我們,可以怨我們,這些都無所謂,但是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幼稚的想法也應該沒有了,你應該能對自己的人生,對于自己的選擇負責了,我們想你會過的很好,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家庭。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現在有什么?” “沒有工作,沒有理想,就像是,就像是一只庸碌的蟲子,每天渾渾噩噩的過著日子,種地養花,打發日子,你這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該有的生活嗎?你有激情嗎?你有對生活的熱情嗎?你復制著你爺爺退休后的生活模式是想證明什么嗎?” “你當年輕而易舉的放棄了b大,去美院學設計,多年后你又輕而易舉的放棄了設計回家種田。沈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庸碌、乏味、沒有激情、渾渾噩噩。你這個樣子,憑什么會有人喜歡你,你這個樣子如果有了喜歡的人,你憑什么站在那人的身邊?” 沈從禮噼里啪啦的一通話下來,沈栗沒有生氣、羞恥甚至于說他沒有感受到心情的變化,他只是略微詫異,原來自己的生活在別人眼中這樣的不堪嗎? 因為自從爺爺去世自己身邊再沒有血緣上的長輩,像是這樣的話題再也沒有人與自己掏心肝的說過。村里的那些長輩待自己很好,但到底沒有血緣,他們與自己交往多小心翼翼,一是照顧自己的心情,二是以為自己有什么隱情。他有些知心的話也不會與這些長輩說,而唯一能說知心話的阿揚又是個肆意隨心的性子,不喜歡有人干涉自己更不喜歡干涉別人,并且阿揚骨子里就沒有認為沈栗的生活方式不對。 沈栗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從爺爺有去世之后,身邊沒有長輩,就再也沒有人會說出‘違逆自己意愿卻對自己好’的話的人了。 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久到沈栗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到底帶著什么樣的初衷選擇了這樣的生活了。他仔細的回想,卻發現這需要溯回到更久之前,久到他剛剛十七歲,他與顧易分別之時。 沈從禮見沈栗呆呆的跪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的變化,以為自己語氣不好,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沈從禮嘆了口氣,這一刻他真正的感受到他不是學術上風頭無兩的沈教授,而只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這個孩子他虧欠了許多,多到已經無法彌補的地步。年輕時心高氣傲,有理想有奮斗目標,孩子與父親這兩個詞匯于他陌生而模糊,心思從來都沒有多給過孩子一分。可當事業有成之后,身邊的朋友都在為自家的孩子cao心,只有他身邊空落落的,這時他才恍然,自己到底辜負了什么,逃避了什么,那是身為父親的責任。 彼時孩子已經長大,傷害已經造成,他再沒有顏面去孩子面前cao著父親的身份指手畫腳。可是眼見這些年,沈栗困頓于老家,年近三十尚未醒轉,竟有蹉跎在此的勢頭,他擔心又愧疚,想要開口提醒,又怕讓原本就生疏的父子兩人更加疏遠。今天借著一腔怒氣壯膽,把話都說了出來,心中竟然是緊張害怕,害怕他怨恨、害怕他傷心。他不由軟了語氣,“你在這里問問先輩,問問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就悄悄離開了祠堂。 門輕輕的關上,沈從禮站在門后,他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真切的感覺,他是真的老了。意氣風發,年少輕狂,不知離開他多久了。 沈栗依舊跪在軟墊上,試圖溯回最初的原因。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電話就響了。 是顧易。 與往常不同,沈栗這一刻竟然斟酌了幾秒,才慢慢的點了同意。 顧易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是,沈栗才反應過來,顧易撥的是視頻通話。 “栗子,你在哪里,怎么這么黑?” 祠堂里沒開燈,只點了幾根蠟燭,沈栗身后是古色古香的建筑,與整個別墅都不同的建筑風格。蠟燭了了幾根,照不亮多大地方,但沈栗所在的這一處,卻能看個七七八八。沈栗在想要不要告訴顧易實話,就聽顧易猜道“是你家祠堂嗎?” 沈栗點了點頭,沒出聲。 “發生什么事兒了,你心情不好。” 沈栗扯了扯嘴角,“沒事兒,就是進來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需要到祠堂去想?家族繁衍大事?”顧易問道。 “沒有你別亂想。” 顧易聲音低沉下來“到底怎么了?” 沈栗有些挫敗:“就是突然想到,我都快三十了,成家立業我好像什么都沒做到,甚至是連份正經工作都沒有,是不是很失敗。” 顧易笑了笑,聲音低啞性感:“哦,那這容易,明天我們去領個證,先把家成了。” 沈栗皺了皺眉頭,不滿道:“我說正經的呢。” 顧易神情嚴肅,“我沒開玩笑,我從喜歡你的那一天開始就在想著怎么帶你去結婚,到現在這么多年,我腦子里已經實踐過不下一千種方法了。” 沈栗突然紅了臉,但血色又很快退去:“我們這樣的情況,怎么結婚?” 顧易道:“怎么都行,去國外領個證,或者是我把寫進你們家譜,怎么都行。” 沈栗讓顧易說得心差點沒跳出來,連忙捂住外放口:“你知道我在祠堂跪著還敢這么說,不怕我祖宗們晚上去找你聊天?” 顧易無所謂道:“這更好,還提前見家長了。” 沈栗被顧易氣笑了,好在想起自己是在祠堂,出于從小養成的對于祖先的崇拜,不敢過于放肆,不由的壓低了聲音道:“我還要在這兒待會兒,不跟你說了。” 顧易道:“我跟你說的事兒,你還沒給我答復呢。” 沈栗裝傻:“你跟我說什么了?” 顧易氣得瞪眼,“結婚的事兒!” 沈栗道:“什么,不好意思,我這兒信號不好,可能是我爺爺去找你談話了,你對爺爺客氣點兒知道嗎,好了不說了再見。” 顧易小聲嘟囔了句:“第一次求婚失敗...” 沈栗沒敢多聽,連忙掛上電話,捂著撲通撲通直跳的心口大口喘氣,小聲嘟囔道:“怎么一點兒都不按常理出牌...”這么求婚也太不浪漫了! 沈栗紅著耳根,悄悄的瞥了牌位一眼,有種當著眾多長輩面前偷情的羞恥感。 第三十四章 沈栗在祠堂里跪了大半夜, 腦子里亂糟糟的想了不少東西, 細細捋起來其實又沒個頭緒。不妨半夜在地上睡過去, 大早上起來時發現身上酸疼, 喉嚨腫脹, 鼻子發癢,他慢吞吞的爬起身, 身上也沒力氣,估計是感冒了。 時間還早, 不到六點半,李嬸子勤快,已經進門來做早飯了。沈栗身上難受, 跟李嬸子打了個招呼說是不吃早飯了,回房間倒頭就睡。 沈從禮規矩嚴,從不睡懶覺,也不許家人睡,大早上在餐桌上坐好,等了十分鐘, 蔣夢潔帶著沈楠都下樓并在餐桌上坐好了卻遲遲不見沈栗。他以為沈栗在睡懶覺, 臉色不太好, 正巧李嬸子又端上一道菜,就問道:“沈栗還沒起?” 李嬸子笑了笑道:“早起了呢, 不到六點半就從外面回來, 說不吃早飯了, 這會兒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