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莊常揚鞭策馬,騎得飛快,雨絲因而也顯得重了些,沾濕了他剛毅的面龐,風吹得有點涼,木木的,可是他一顆心火熱著,快速跳動著。 他聽婉順姑姑說,她真的活著,而且就在京城,甚至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內心的狂喜簡直壓抑不住,恨不得立刻見到她!活生生的她! 莊常大步走到那小院門前時,卻又躊躇了,他剛從景山回來,風塵仆仆,這樣見她,太失禮了! 而且他如今與過去不一樣了,貿然見了,會不會嚇到她? 如今已是四年多過去了,隔了這么長的時間,她這些年如何?去哪里了?……或者說,她原是哪里的人?那天大火里發生了什么,她如何逃脫的,之后又可曾想念他們?他們,十分想念她的…… 莊常緊張地濃眉緊皺,繼而又想到,皇上想必比他更急切,這事兒要先告訴皇上,還是先見了她,直接帶她去見皇上?……不不不! 莊常突又猛地搖了搖頭,她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不知道會不會排斥,畢竟她不是貪慕虛榮的女子,這樣唐突相見,恐怕真會嚇到她的。 ——還是要先告訴皇上! 莊常最后下定了決心,抬頭再看小院門,才發現門竟然是鎖著的。 林娘子,也就是曾經的春雪,一直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此時解釋了一句:“江姑娘怕是上街去了,沒多久便回來的,你……莊將軍要找她,不急在一時?!?/br> 春雪說完,再看他一眼,又低聲勸慰了一句:“您衣裳濕了,先回去換了罷,當心著涼?!?/br> 剛說完這個,就見婉順姑姑嚴厲地看她一眼,她忙低了頭,咬唇。 莊常沒注意到春雪的神色,只點點頭,鄭重囑托:“我去去就來,還請二位代為關注一下,她……十分重要。” 婉順拉著春雪,頷首道:“侯爺放心,我們就在這看著?!?/br> 莊常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院門,才翻身上馬,一路冒著雨快馬加鞭,直到了宮門才停下來。 他下了馬便大步流星地走進去。 宮里執守的侍衛都是軍中精兵選任的,都知道莊常的身份,又見他腳步匆匆,臉色嚴肅,顯然是有急事,都不敢耽擱時間。 身上甲胄沉重,發出一陣陣金屬碰擊聲。莊常走得極快,卻恨不得再快一點。 好不容易走到御書房,經內侍通報,他大步走進去。 御書房只有皇上一人。 清俊貴氣的少年靜靜坐在桌后,難得沒有在批閱奏折,手里拿著一只月白荷包,垂眸默然看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莊??吹搅四呛砂?,眼神一黯,卻覺著自己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他單膝跪了下去,忍著心中的激動,啞著嗓子喊了一句:“皇上!” 新帝抬首,一雙漆黑的眸子微微眨動,沉寂的湖水起了一絲波瀾似的,輕聲道:“你回來了?正好,有件事情朕要……” “皇上,”莊常第一次有些放肆地打斷了他的話,抬頭看著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不穩起來,“皇上,她……就在京城,臣已找到她的居所了?!?/br> 啪。 少年手中的錦囊落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輕響,他看見自己的手都微微顫抖了。 他猛地站起來,一貫暗沉的眸子亮起了光芒,直直地看向莊常,聲音仿佛怕打破了夢境似的,輕輕確認道:“真的……?” 莊常重重地點頭,“這是婉順與春雪親口所說,就住在她們隔壁,已有兩月時間。” 他聽了,心臟猛地跳了一下,好似時隔多年,才終于活過來似的,他聲音顫抖著,輕輕說了一句:“真好。” 真好,她還活著,且近在京城,真好……他一時覺得驚喜,又覺不真實。 莊常抬頭,看皇上愣住了,不禁有些急,道:“皇上,臣是否即刻接她回宮?” 他才回過神來,右手輕輕按住瘋狂跳動的心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勉強平復了些許。他拿起掉落在桌上的荷包,緊緊握在手中,搖頭:“不,朕要親自去找她?!?/br> 莊常一驚,卻又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擔憂,遲疑著道:“您的身份,怕不好出宮……” 他再搖頭,一錘定音:“無礙,待朕去換身便服?!?/br> 莊常只好去命人即刻將皇上的馬牽來。 須臾,兩人匆匆出了宮門,騎馬往外城而去。 新帝一馬當先,即便身上僅著一身無紋無繡的袍子,滿身貴氣仍教人心驚。莊常緊隨其后,繃緊了神經小心護衛著。 雨后天晴,陽光明媚,兩人騎馬過市,原是要直直往那個小院而去的。 只是一聲女子驚叫傳入耳中,新帝突然心有所感,勒停了馬,抬眸看去—— 江婺也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 今天難得有心情出來逛個街,前面在首飾店躲雨就遇到了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姐,后面逛街了在酒樓吃飯,也能遇上一群人打架?打得那欄桿都壞掉了! 她戰戰兢兢,正要拉著石桃離開,還偏偏被人推了一把!這下好了,摔下去不死也得殘! 江婺摔了出去,看著石桃驚恐的臉,自己也嚇得驚叫了一聲。 這變故嚇得打架的那群人都驚住了,街上也驚叫連連。 街邊馬上的少年眸子一凝,在馬蹬上一踏,借力躍起,一手便將江婺攔腰一攬,牢牢護在懷中,又在欄桿上一踩,帶著她一個鷂子翻身,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駿馬之上。 江婺原本驚懼交加,本以為自己要死于非命了,哪知道這一陣天旋地轉,尚未反應過來,便落在一人懷中,挨著的胸膛寬闊,腰間的手臂有力,竟一下子使得她感到安全。 胯。下駿馬因這沖力微微動了動,又很快安穩下來。江婺心里砰砰直跳,到底是抬起了眼眸,看向救了自己的這人臉龐。 第68章 棘手 江婺抬眼才看到一個線條分明的玉白下巴, 就被他抬手按住她的后腦勺, 往他懷里輕輕一按。江婺的臉就貼在了他的胸膛,整個人一懵,一時不知道做何反應。 少年垂眸看著她烏黑的發髻,珍而重之地將她抱在懷里, 這一刻, 才發覺她是真實而鮮活的。 一時間,時間都靜止了似的, 耳旁再也聽不到一絲嘈雜。 只余兩人暗暗急促的心跳聲。 這樣親密的姿勢讓江婺有點無所適從, 她覺得臉龐燙熱,想偏開臉,卻叫他按住了后腦勺而動彈不得,她只好紅著臉細聲說:“謝……謝謝你救了我,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說完等了一會兒, 那人一言不發,動也不動, 仍是緊緊地抱住她。勒得她都有些難受。 她有點羞惱,伸手想掙開他環在她腰間的手臂, 卻覺得那手臂肌rou結實, 鐵鑄一般絲毫不動。 她有些急了, 推著他:“你, 你放開我, 這樣太……太無禮了!” 他這才開口, 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絲的顫抖, 仿佛在她耳邊呢喃,帶著無限思念與憐惜,低低聲說:“江婺,別動?!?/br> 別動,讓我抱抱你,確認你是真的回來了。 江婺聽到他的聲音,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掙扎。 這個聲音,似熟悉,又陌生,帶著記憶中的清潤,又添了一絲厚重,好似少年的嗓音已經隨著時間蛻變,成為了完全成熟的低沉男聲,變得更好聽了。 這聲音,分明是她一直要找的人所有,是她的弟弟,無殃啊…… 太過震驚以至于不敢置信,江婺整個人都愣住了。 少年垂眸看著她乖順地依偎在自己懷里,一時只感覺空落許多年的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滿足的情緒,便是天下在握也沒有這樣滿足。 同時又不住欣喜著,他如今長大了,長高了,終于可以將她抱在懷里,為她遮風擋雨了…… 莊??粗麄円蕾嗽谝黄鸬纳碛?,眼神復雜,是極失落的,但心里又十分明白,這樣才是對的。 以往自己……不過是一廂情愿,四年之前,他便知道沒有結果了。如今能看到她安然無恙,與陛下相逢,他已是十分高興了。 莊常垂首默默打馬上前,無聲地提醒欣喜若狂的圣上,此地并不是這樣的時候。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一時周圍的嘈雜聲又聲聲入耳。他心里輕輕一嘆,到底想起這里是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這樣的舉動恐會遭人閑話,于是只能抑制住滿身滿心的激動,驅馬離開。 離開前他回眸看了眼那間酒樓,原先溫潤柔和的一雙漆黑眸子,霎時變得冰冷鋒銳—— 若不是他來得及時,江婺恐怕…… 他神色一冷,緊了緊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以眼神示意莊常后,便不再逗留,騎馬帶著江婺離開了鬧市。 莊常自然知道那眼神什么意思的,想起方才的險情,他臉色也沉下來。正要親自上樓逮人,聽聞此間有聚眾斗毆事件的京兆府尹總算姍姍來遲。 京城貴戚紈绔多,每日里打架鬧事并不新鮮,京兆府尹原本還不慌不忙的,一看見高坐馬上、臉色沉凝的莊常,頓時打了一個機靈,清醒了!忙屁顛屁顛地滾過來:“下官、下官參見莊將軍!” 莊常既有世襲的爵位,又有新封的將軍封號,又是當今皇上嫡親的表兄,又是從皇上還在邊關的時候就追隨在旁的,一直護衛到皇上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被皇上深深倚重,如今已是圣上身邊第一大紅人,還是這樣鐵面無私的性子。 所以可想而知,別的官員見了他,是如何屁滾尿流了。 京兆府尹這會兒已經深深懊悔起來,剛剛他沒看見莊將軍,態度是不是太散漫了?不會告到皇上哪里去吧?! 想到這里,京兆府尹嚇得臉色都白了。 當今這位皇上雖年輕,可卻是殺星轉世一般,想當年逼宮奪嫡的時候,殺起阻撓者來可從來不眨眼的,當真是天性涼薄、心腸冷硬,當初欺辱他的人,如今不是死就是囚……且皇上尤其厭惡尸位素餐的瀆職官員,殺起來也是切瓜砍菜一般的! 在京兆府尹把自己嚇得冷汗直流的時候,終于聽到頭頂傳來莊常冰冷沉肅的聲音:“你來的正好,將酒樓里不論打架的、看熱鬧的,一個不準放過!通通收押,聽候處置!” 京兆府尹一聽,這話沒有怪責自己的意思??!心里頓時大松了口氣,恭恭敬敬地應道:“下官遵命!” 然后便中氣十足大聲命令手下將整座酒樓通通包圍,里邊的人通通暫時收監!完了滿臉堆笑正要回頭邀功,可是旁邊哪里還有莊常的身影? 莊常當然是騎馬去追人了。 皇上的安危事關魏國大局,如今他只身出宮,本就冒著極大的風險,何況又帶了江婺。兩個于他都是極為重要的人,自然不敢疏忽大意。 只是路上碰上了古安,古安正要問他搶畫卷的事情,莊常懶得與他多說,匆匆越過,只把他丟在了身后。 “哎哎哎你這么來去匆匆的干什么!我的畫卷呢……喂!什么人?。〉鹊任野?!” 古安叫不住人,又實在好奇,最后也一咬牙打馬追上去了。 且說無殃帶著江婺一路疾馳,離開了鬧市,快要進入內城時,卻突然輕輕皺了眉,繼而勒馬停下來。 而緊緊靠在他懷中的人,也終于開了口,輕聲細語里帶著幾絲雀躍、幾絲緊張、幾絲不確定:“無殃……是你么?” 江婺其實在馬匹跑動的時候就回過神來,不過,她從來沒有騎過馬,他又騎得這么快,就是想說什么也顧不上說了,不用他壓著,她已經嚇得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埋首在他懷里動也不敢動了。 她戰戰兢兢地覺得,一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去,會摔死人的! 還好他終于停了下來,江婺也才終于緩過神來,卻又有點近鄉情怯那樣的感覺似的,怕空歡喜一場,于是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聞言,腰間一直緊緊錮著的手終于微微松開,而后卻是他雙臂都環住她,保護似地,輕輕圈住她。然后,便聽得他好聽的聲音在耳邊想起,風吹似的呢喃低語,安慰著她,也是安慰自己般,輕輕道:“是我,江婺,是我呢……” 江婺這才猛然抬頭,看見他的臉龐。 他長大了許多。 從前她總覺得他的長相對于一個男子來說,太過于漂亮精致了,倒像個女孩兒一般??扇缃?,他五官完全長開了,臉部線條刀削斧鑿般,變得硬朗而深刻了。尤其俊朗的眉目之間,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的稚嫩,反倒十分鋒銳,氣勢更足了。 少了幾分秀氣,多了幾分英武,再也沒有以前雌雄莫辨的意味兒,江婺欣慰地覺得,她的弟弟更好看了,那是一種充滿男子漢氣概的好看,感覺更吸引人了。 她一瞬間欣喜若狂,又有種“我家弟弟終于長大了”的感動,一時之間,竟然覺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