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光團一寸一寸地挪到了洛九江的肩頭,洛九江就扶著它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過了一會兒,天空上灰霾的云層,漸漸地改變了形狀。 種子說:【是雨,是雨又要來啦。】 洛九江聞言,匆匆地把種子又塞進了自己的懷里。 大顆大顆的雨滴突然從天空降下,每一滴蓄著滿滿的力量,豆子一般打得人皮膚生疼。可比起它本身攜帶的性質來,那噼啪作響的敲打聲幾乎溫柔得像一個來自于愛人的吻。 幾乎只在第一滴雨水落到洛九江皮膚上的瞬間,他就輕輕地嘶了一聲。 天上降下來的分明是水滴,可落在人的皮膚上,卻灼痛得像火。眨眼之間,雨水就給洛九江的手背上遺留下了一個圓圓的新傷,被它燒透的那層嫩rou是粉色的。 洛九江第一時間脫下了自己最外面的黑色袍子,然后又解開了自己白色的中衣。 種子小聲地問他:【你終于打算把我丟下了嗎?】 洛九江沒有回答。 他著急用自己的兩層衣服把這顆小光團結結實實地包裹起來,纏裹成厚厚地幾層,然后再把它塞進自己懷里。 他赤著上身,懷抱著這顆被嚴密保護起來的種子,繼續沉默地向前走去。 雨水越下越急,越下越大,一層層地燒褪他身上的肌膚。最后甚至混合成淋漓不盡的粉色液體沿著他脊背匯下,像是溪流,也像是聚集后的江河。 洛九江不言不語,一步一步地,用自己的腳丈量過整片龜裂的鹽堿地。 種子急促地懇求他:【把我放下吧,或者至少穿回你的衣服,把我遮在頭上。】 洛九江的腳跟已經在一路滴落著粉色的水洼,卻依舊在腦海中用溫和的聲音安撫它:“我不會那樣做的,而且還遠遠沒到我支撐不住的時刻。” 【可是我……我沒有能夠回報你的東西。】 洛九江聞言失笑:“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住,你又還這么小,我能從你這里索取到什么呢。” 他對種子說話,一半兒像是講給自己:“強大的應該庇護弱小的,這是責任。” 種子在洛九江的衣服里輕輕地動彈了一下,像是垂下頭去一樣,不再說話。 洛九江走過泛白苦咸的鹽堿地,再翻過一座生機全無的光禿禿山丘,雨水終于停了下來。 他的皮膚幾乎被全都燒融,新生的嫩rou繃著一層油皮,發澀發緊,幾乎動一動就帶著不容忽視地拉扯感。 洛九江一層層地解開自己緊急時打好的包袱,把那顆略扁的光團放了出來。 盡管彎起眼角時就要扯動臉上新生的皮膚,洛九江依舊笑了笑。 “雨也停啦。” 他重新抱起發光的種子,對這和自己共同度過兩場患難的小朋友感覺更親切了些。 種子在他腦海中【咿呀】一聲,聲音聽起來好像比從前更有力。 洛九江回頭望了望身后的路,最開始自己出現時印下的腳印已經遠到完全看不見。 他和小小的光團一起,再次啟程。 這一回,沒有烈風也沒有酸雨,只有天邊升起了一個黑色的太陽。 那個黑色太陽發出一種陰沉而焦灼的日光,毒辣的日頭始終照在他們的頭上,應有的光線也只是黑色的陰影,幾乎覆蓋了小光團能夠發出的熒光。 黑色太陽緊緊地咬在他們頭頂,跟了他們整整七次種子歪頭睡去的時間。 洛九江把自己的衣服當成頭巾裹在額頭上,又撕下一塊破得不能再破的袖子,依樣給小光團也做了一個。 他新生的皮膚在火辣辣的烈日下皸裂流血,最后甚至隱隱散發出一點油脂的香氣。 洛九江把自己的胳膊湊近鼻端一聞,喃喃道:“還挺香的,就是差把孜然……” 誒?孜然又是什么? 洛九江愣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己記憶已經恢復了不少。 雖然對于關鍵人物和事件依舊朦朧如霧里看花,但他已經能隱約想起一片碧藍的海,一把黑色的刀,一只吱呀吱呀的舊木輪椅,還有滿樹飄香的深雪花。 他想起來自己叫洛九江。 他大概回憶起自己曾經為了某個朋友的冤仇舍生入死,也隱約地感覺到了那些至死不渝的堅持。無數波瀾壯美的景觀如流水般經過過他的眼前,其中夾雜著面部不清的千萬張笑臉。 種子突然在他腦海里大呼小叫起來,而洛九江猛然回神,發覺自己的膝蓋上傳來一陣劇痛。 在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已經疲累不支,走到自己跌倒在地,眼前閃爍過一連串的幻覺。 ……不對,那是真實的記憶,并不是幻覺。 小光團還在他的腦內說話,有點委屈也有點焦急。他問洛九江:【已經沒有風也沒有雨,為什么還要繼續往前走啊。】 洛九江耐心地回答他:“因為前面或許會有光。” 【像我一樣的光嗎?】 “是比你還要明亮很多的光。” 【那光是又什么呢?】 “是希望。” 在說出這三個字以后,洛九江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小光團看起來熟悉又親切。 他好像曾經到過一個叫做幽冥的地方,那里除了絕望以外什么都沒有,但是卻有三千世界像星子一樣布在其中,每一個世界投向幽冥的光芒,都和這粒小小的種子一樣溫柔。 他把光團高高舉起,喃喃道:“原來你是一個世界。” 光團催促他:【那你呢?你想起來你是誰了嗎?】 “我是洛九江。” 他抱著這個小小的世界繼續往前走,世界依偎在他的胸口,和他的心跳聲緊緊相聯。 發光的種子觸手略溫,溫度是之前從未能達到的溫暖。 他們再一次走過了十四次光團閉眼休息的時間。 洛九江一開始還能開口回答光團一些問題,后來為了節省體力就改做腦內說話,直到現在,他連一個想法都很珍惜,絕不輕易地轉動念頭。 他已經疲憊到動動腦子就快要倒下的地步了。 記憶漸漸地重新回到他的腦袋,他也想起了自己昏迷前曾經發生過的事。 小光團惶恐地問他:【還不要把我放下嗎?】 洛九江簡短地回復他:“不。” 【那你應該停下來歇歇!】 洛九江嘆了口氣,想起自己上次回頭看到的東西。 “我們不能停下來——因為風和雨始終都追在我們的背后。” 光團幾乎就要哭了,它一開始老成的語氣已經全然不復存在,它反復地問道:【你為什么不放棄我呢?為什么不呢?】 洛九江深吸了一口氣,這里連空氣都是灼熱的,他呼吸之間簡直像是在吞吐流炎。 火一樣的熱度強行提起了洛九江的精神,他神情一振,認真地同小世界解釋。 “只要我能拯救便覺不冷眼旁觀,只要我能保護就一定蔭蔽到底。上天入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是我洛九江的人之道。” 發光的種子恍惚地明白了一切,在身后追趕來的風聲和雨聲中,只有洛九江的心跳聲是那么的清晰。 它說:【你愛我如愛三千世界。】 洛九江扯了扯自己干裂的嘴唇:“我愛三千世界如同愛你。” 第一次,種子從洛九江的懷里主動跳出,它滯留在半空中,身體爆發出巨大的不亞于天上黑色太陽的靈氣,驟漲的溫柔光芒逼退了視線所及范圍內的全部陰影。 鹽堿地被它并入身軀,然后是山丘、溪流和戈壁。種子越長越大,成為一個噴薄世界的雛形,它喃喃地向洛九江許諾:【我也將會保護你。】 原來世界的萌發和生長,也只來源于一個保護的念頭。 那困住洛九江和種子的一切天險,重新被小小的世界納回其中,成為被玄武破壞后的殘破狀態。 世界終究愿意背負著累累的傷痕繼續生長,而不是自己把所有傷害拋出,然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大路中央,等著洛九江帶他走過一段很遠的路。 洛九江身上受傷的痕跡盡數消褪,卻不妨礙他在心里猜度大概——被千刀萬剮的感覺是玄武在自己血rou里大肆破壞的后遺癥,風和雨都是翻攪過自己丹田的道源,而那輪黑色太陽,大概是那滴最后給了自己重重一擊的陰陽。 如今他的小世界重新歸位,他也理應回到屬于自己的那個世界中去了。 洛九江目送著那顆發光的種子越飛越高,恍然之間,好像看到稚弱的世界重新生長出根芽。 它在還沒有長出第一條枝椏時就不行滴被外力摧折,可累累的傷痕絕不能扼殺一蓬勃生發的心。 洛九江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微笑。耳邊若有若無地響起小小一聲咔噠,恍若命軌的齒輪又向前推動了一步。 它還只是一粒種子,只是一個小小世界的雛形,但總有一天,他會化為參天大樹,在未來的某一日,將讓天下修士都驚動感佩。 而對這一切,洛九江尚還只有一點模糊的感覺。 …… 陰半死仔細地探查著洛九江的丹田,腦海里一刻不停地對洛九江丹田中的情況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 他行醫數年,雖然一向“將死之人,難看,不治,滾出去”,但至少趕人之前絕對將癥狀分辨明析透徹了。 可他竟然不能判斷洛九江丹田里的情況。 就在他難得猶豫,捻著銀針卻有些無從下手的時刻,洛九江丹田內突然傳來了一陣波動。 陰半死猛地睜大了眼睛,神識牢牢地把洛九江丹田鎖死。 他感覺到,就在那一小會兒里,洛九江的神識輕微地冒了個頭。 ——他的神識果然就藏在丹田里! ——他的丹田究竟有什么古怪? 要是這人不是洛九江,對方又剛剛被他治好,陰半死可能都恨不得剖開看看了。 他單手小心地按在洛九江腹部,靈氣絲縷放出,忖度著那個仿佛氣團、仿佛洞口,仿佛什么生命一樣的…… 嗯?等等,生命一樣? 真的,洛九江的丹田給人的感覺是活的,那種“鮮活”感絕不是元嬰帶來的,反而更類似于某個獨立存在的生命。 陰半死突然咽了口口水,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要知道,作為一個全能到沒有任何短板的大夫,他甚至連接生的活兒都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