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jié)
刀光愈勝,洛九江眼中銀芒便愈亮,直到月影如氤氳清煙般幾乎覆蓋了洛九江整個瞳孔,他那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攻勢仍然沒有一絲減弱。 高踞的月影,清晰的照亮了每一絲不容忘卻的深仇。 而在玄武身后,寒千嶺無聲無息的合身壓上。他不知何時已經重新化作神龍本相,藍龍的身影在洛九江眼眸倒映的月里一閃而過,鋒芒的鱗爪便當頭落下。 在剛剛與白虎的交戰(zhàn)里,寒千嶺被生生撕扯下半面軀體的龍鱗。但即使如此,血脈里的威能仍是不墮其名。 當洛九江和寒千嶺的夾擊成型的瞬間,世上好像同時存在著兩個月亮。 一個月亮的清輝俱是澄雪刀下的耀耀寒光,而另一個月亮,則只屬于洛九江。 玄武沉沉地發(fā)出了一聲長嘯。 他主修自我道,世上的生死枯榮,便全在他的好惡之間。倘若要給他的道心下個定義,那也很容易:他不喜歡,就是虛無。 洛九江的刀影里蘊藏了一千種恨意和一萬種殺機,然而這所有的殺機和恨意,最終都只是撲了個空。 玄武依然佇立在原地不動,可他的存在如煙如霧一般,輕飄飄地濾去了洛九江的所有攻擊。 洛九江刀鋒所指的方向,就好像沒存在過任何的實體一樣。 “天地之間沒有我。”玄武半閉著眼睛曼聲吟道,“這是陽。” 他平靜地笑了笑,那笑容不深不冷,卻無端地看得洛九江心頭一慌。 果不其然,玄武很快就道:“天地之間俱是我——這是陰。” 剎那之間,只聽寒千嶺悶哼一聲,萬年之后,神龍的血rou和鱗甲又一次如雨般脫落。腥氣和殷紅遮掩了洛九江的雙目和口鼻,他站在一片血雨之下,心如同被死死攥住一般不能發(fā)聲。 不知玄武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或許是一個烏龜一樣能反彈的王八殼子——來自洛九江和寒千嶺的攻擊,全都盡數回饋于寒千嶺自己身上。 這一刻,玄武用世上最一往無前的刀,斬傷了世上最冷漠無常的劍。 而那把劍上出現的每一道裂紋,都會同樣地對應在長刀心上。 從始到終,洛九江的左手都穩(wěn)如磐石,哪怕在他右手將廢的前一瞬,左手的手刀依然不曾有半分晃動。 只有這一刻,在寒千嶺沉重的喘息和紛飛血雨之間,他的手腕細細地顫抖起來。 那抖動的幅度微不可查,卻決不能瞞過玄武。 天間盤旋的飛龍自上而下地灑落一道血河,赤紅的傷把他和大地牽在一起,寒千嶺緩過一口氣來,便向著洛九江的方向安慰性地低吟了一聲,以示自己無礙。 但他的舉動,卻不僅僅是在昭示自己如今情況還好:他正環(huán)在玄武頭頂,一舉一動或虛或實,顯然是想盡力將玄武的注意力引到他自己身上。 即使如今傷勢比洛九江還重,寒千嶺仍然希望能用這種方式保護洛九江。 “真是深重的感情。”玄武有點驚異地說,“從嘲風到囚牛,再到如今的神龍,什么時候異種里好出情種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提掌沖向寒千嶺的方向,顯然是打算一鼓作氣,先把繞著自己周身的寒千嶺斃于掌下。 洛九江猛地把頭轉向玄武的方向。 玄武笑道:“我料到了,我又說了真話,于是你就又要殺我。” 洛九江緊咬牙根道:“我知道了。” 玄武明顯有些意外地模樣:“什么?” 洛九江握著澄雪的手在抖,他手背上皮膚寒毛聳起,卻以一種極其敏銳的形態(tài),觸及到了空氣中殘余的陰陽之力。 “難怪在你的攻勢里,能把陰陽分割的這樣清楚……”洛九江雙目猩紅,“難怪你要對先生動手……” 從露面以來第一次,玄武收斂了自己臉上的笑意。 他撤回了馬上要直沖寒千嶺奔涌而去的道源之力。 “你從不曾領悟陰陽。”洛九江一字一頓道,“你要殺先生,是因為你的陰陽道源是拿乾坤道源合成的——先生自己有囚牛坤源,又繼承了青龍的乾源,你怕他窺破這個秘密,才對他先下手為強。” 所以,玄武攻破十三世界后,第一個親手抹殺的對象,不是有背叛之心的白虎,也不是早就自立門戶,之前又當著他的面奪去了睚眥道源的枕霜流。 他安頓了十三世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殺公儀竹。 洛九江冷笑道:“玄武,你這個懦夫!” 玄武臉上終于再沒有一絲笑容。 他身上那種自我隨心的氣質登時一收,玩世不恭的微笑也盡數消散。他投向洛九江的目光里含著一絲隱晦的冷意,輕聲道:“說得好。” 誰都能聽出玄武是在說反話。 他用一種虛假的鼓勵語氣柔聲問洛九江:“你還有沒有什么別的話,要拿來罵我?” 洛九江斷然道:“深仇如血淵,何必費口舌?” “很好,正好你無話可說,我也聽夠了你的遺言。” 玄武淡淡朝洛九江投去一眼,“我很久沒有見過這么有趣的人類,本來不想第一個殺你……不過你和神龍之間,還真是互相情深義重得很。” 他們兩個人互相把禍水牽扯到自己身上,拽著仇恨不放手地埋頭東引,生怕玄武再傷到對方半根指頭。 這舉動在玄武眼里簡直愚蠢得有點惹人發(fā)笑。 如果不是洛九江剛剛跟他撕破了臉皮,玄武一定會為這種場面笑出聲來的。 他既然不笑,就輪到洛九江笑了。 洛九江笑著問他:“你是不是自視太高,于是總是勝券在握,小覷天下英雄?” “有其師必有其徒——你以為天底下,只有我?guī)煾笗ǖ涝磫幔 ?/br> 第267章 話音一落,在玄武意識到洛九江話里意思的瞬間, 洛九江轉頭, 往和玄武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而在玄武身后, 尚還年少孱弱的神龍運足力道,不顧自己半身破破爛爛的鱗甲, 向著玄武的方向呼嘯著俯沖而下。 玄武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神情,他隨手招架住寒千嶺的攻擊,目光卻如同被粘住一般, 始終帶著懷疑的神色緊盯著洛九江的背影。 他萬萬沒有想到——洛九江前一刻還意圖和自己同歸于盡, 狠話撂得擲地有聲。然而如今余音尚在空中未散, 人卻已經腳底抹油溜了? 還拋下神龍獨身一個,拿命過來纏斗著自己, 給他創(chuàng)造脫逃的機會? 洛九江如果真是這種人, 他何必要在玄武意圖屠殺滿堂賓客時站出來? 可他如果不是這種人, 那現在鮮血淋漓、氣喘吁吁, 卻仍拖著殘軀和玄武游斗的神龍難道是鬼嗎?! 玄武從來自視甚高,除了九族四象的異種外, 能分給異獸妖族半聲鼻息都是恩賜。人族在他眼里就更是兩腳直立行走的螻蟻。 所以正如同人不能看出來螞蟻究竟在想什么一樣, 玄武也始終捉摸不透人類這種群居生物究竟是怎么盤算的。 比如這個介乎于大義凜然、舍生取義, 以及卑鄙無恥, 負心薄情的洛九江。 這疑惑的感受甚至沖淡了玄武的怒意, 他奇聲問道:“難道你真以為你能跑得掉?” 一旁寒千嶺聽了這話,簡直不要命一樣地撲了上來,被玄武煩躁地“嘖”了一聲, 一掌掀翻,催動道源之力把他抽飛老遠。 尚還未能繼承遠古神龍最震撼力量的寒千嶺,如今修為和體態(tài)都算清孱。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道源直接碰撞造成的傷口遍布全身,從每一道劃開翻卷的血rou里幽幽散發(fā)著陰冷而難以治愈驅逐的氣息。 玄武那一掌沒有半分容情,寒千嶺也狼狽地在空中翻卷幾下,傷口頓時被拉扯得更大。淋漓的血雨轉成急雨,每一滴都昭示著他生命的流逝。 在玄武近乎致命的一擊之下,寒千嶺甚至被迫吐出了一點從朱雀那里繼承來的乾源。 他嗆咳著蜷起身子,長龍在空中卷曲如蟲,跌跌拌拌地倒?jié)L出去,狼狽的模樣甚至超過他當年七島化形之時。 聽著身后寒千嶺受傷發(fā)出的異動,洛九江猛地轉過頭來,唇角繃起的弧度鋒利如刀。 “你還沒死,我何必要逃。” 隨著洛九江話音一落,左手澄雪刀氣翻卷如云如浪,是濤濤驚波怒擊長空,相隔百丈之遠,卻只是疊次而來,前后相躋,愈遠而愈勇烈,絲毫不減其中威能。 在縱橫刀氣的最前端,坤源之力在罡勁中若隱若現。 洛九江的刀勢冷冽而悍勇,卻不曾借用那滴道源半點力量。他謹慎地用靈氣將道源之能包裹在其中,似刀尖捧著一滴露珠,如同猛虎細嗅薔薇。 玄武突然之間意識到了不對! 那一刻他臉色幾番變化,從好奇到醒悟再到驚恨,可是逃離已經來不及,于是只能不閃不避,硬扛著被道源炸個正著! 他終于明白過來:洛九江哪是想抽身逃跑?他是想跑遠點再拋道源來炸! 在萬鈞之力俱加于身的一瞬間,處在爆炸最中心的玄武想明白了所有的關節(jié)。 此前寒千嶺不要命一樣地糾纏過來,顫抖之間“被”打吐出的半滴道源,其實是個誘餌。 洛九江猜出了乾坤道源可以合為陰陽,于是寒千嶺先拋出半滴乾源在前,洛九江擲來半滴坤源于后。 趁著自己好奇他作為的時候,這個恨得人牙根直癢的人族跑到一個足以確保自己安全的地方,而神龍他…… 神龍他早就滾出老遠了!還是借著自己一掌的掌力滾出去的! 想通了這個事實,玄武急怒攻心,內燥而外烈之間,生生被這內憂外患逼出了一口噴涌鮮血。 想他玄武踞地為王將近千載,剝靈蛇,御狻猊,率饕餮。又殺睚眥,滅鴟吻,斃嘲風,亡囚牛。九族四象之中都算唯我獨尊,然而從繼承玄武之位開始吃的第一個大虧,竟然是來源與兩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 這讓玄武如何能夠意平? 當著玄武面跑出危險范圍的洛九江被氣浪沖開之際,仍然不忘開口嘲諷。 他冷笑道:“早跟你說了我?guī)煾父艺ǎ揖透艺āD闶遣皇亲晕业佬薜锰晕伊耍月牪贿M人話啊?” 在這種玄武捉襟見肘的關頭刺激玄武,洛九江就是看準了對方沒有精力回嘴。 說起來他這種啟蒙都是陰陽道遠的天才,手里本是沒有坤源的——這對他來說是個挺稀有的物品。 現在這滴說炸就炸的坤源,還是他上次殺了窮奇,分給楚腰之后的剩余產品。 他此前戳破玄武那層陰陽道遠的畫皮,大聲揭露玄武道源的來源,并不單純是為了激怒玄武。 這話其實更多的是說給寒千嶺聽。 他們多年以來同入同出,親如一人,彼此之間早就默契得仿佛左右手,更是不隱瞞任何秘密。 寒千嶺一聽之下,就立刻明白過來洛九江的計劃。他不但清晰地估量出了洛九江現在有多少坤源,以此布下恰好對應的乾源,還在洛九江轉身就跑的瞬間內心沒有一絲動搖。 其實整個過程從頭到尾也不過兩三息的時間,然而從洛九江光明正大發(fā)言開口,給寒千嶺傳遞信息。再到兩人暗度陳倉,明晃晃地拿陽謀陰了玄武一把,整個流程迅捷到不容玄武反應,更順利得沒有一絲遲滯。 說來輕松,可在那短短的時間內,能如此默契地前后呼應,互為臂助,一同聯(lián)手對付了這世上最可怖的異種。可能天下間也只有洛九江和寒千嶺能夠做到吧。 玄武位于爆炸的最中心,那片位置已經整個地化作一片混沌。自從陰陽道遠被合成領悟以來,恐怕還是第一次被如此暴殄天物地作為一種消耗品。 太敗家,卻也太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