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乾之道源至剛至陽,無堅不摧,在白鶴州的預料之中,這根長箭不是折斷彈開,就是要箭頭粉碎。 然而并沒有。 在金色的箭頭與白虎金剛般的道源氣墻相撞之后,兩者竟然持相持不下之勢。那長箭懸在半空,淡金色的箭尖已經戳進了氣墻一點。它既沒有被摧折,也沒有就此跌落。 白虎皺了皺眉,猛地在其上加了一股力道。 華美璀璨如同鳳尾金羽的長箭微微一顫,箭身上無數書祈金光同時一亮,像是閃爍而無聲的眼。 這以人骨為載的長箭,依舊絲毫不退。 可箭不是這樣的。 常言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羽箭只要脫弦,剩下都該生死由天。然而這根箭背后仿佛有什么氣機牽引…… 白虎恍然之間察覺了什么,猛地沖謝春殘的方向抬起頭來! 謝春殘也懸立在半空之中,他冷冷地看向白鶴州的方向,目光是兩團熾盛的火,其中滿載著近乎偏執的執著。 而在他的心口處,正牽引出一條長長血線,遙遙地跨過半空,與那金色的長箭相連。 ——最上等的書祈,不但要以人的骨血為祭,還要時時吞噬著用祈者的心血。 書祈是謝春殘如臂指使的另一條手,是他寸步不離的奇門兵刃,是能感受他心意由他駕馭的如意器物……而謝春殘是書祈的供奉者。 他舉身投進書字之道,用自己的血和命,同先人們的文機簽下一個沒有實體的契約。 他把自己的血rou和性命都放在祭臺上。 于是那些翻山倒海的神通,隨心所欲的力量,便也跨過蒼茫的歷史,依照他的想象附著在他刻做長箭的手臂上。 白鶴州雖然虛偽得令人作嘔,可眼光卻是真的不錯。他當初不惜屠殺一族來謀奪書祈,就正是看中了這項技能的潛力。 當然,對于這偷來搶來的東西,他沒能學會。 可能文字起承搭結之間,也有他們的氣節所在。至少在書祈一道上,它們能分辨出誰才是真正配馭使他們的主人。 兜兜轉轉到最后,天賦和榮耀仍是歸于謝氏。 而當書祈的力量被發揮到極致時,仿佛真的能奪天造化。至少此時此刻,只有元嬰修為的謝春殘可以用一根長箭來和乾之道源相抗。 這場面幾乎是一種逆天的奇跡,以小博大,憑梢打多。畫面悲壯、凄涼,不可多得,然而謝春殘也只有那么一點的心頭血。 白鶴州在察覺謝春殘是拿心血在熬的瞬間,就幾乎放下了一半的防備。他又在道源氣墻上加了三分力,打定主意要把謝春殘熬到油盡燈枯。 此時此刻,比起謝春殘來,他更關注撤離了戰局的寒千嶺。 初生神龍能抗虎。他和寒千嶺真刀真槍地繼續搏斗下去,大概會拼個兩敗俱傷,不過他要是想跑,對方應該也攔他不住。 白鶴州現在已經不把謝春殘當做一個對手,滿心估量的都是一會兒怎么從此地逃走。 而對面的謝春殘,好像也真不配做他的對手。 謝春殘的臉色已經rou眼可見的蒼白下來,嘴唇甚至褪去了最后一層粉。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額角顆顆低落,沾濕灰色前襟的時候,像血又像淚。 與白虎的異獸本體相比,薄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謝春殘顯得那么消瘦;同白虎支撐起的那道氣墻相比,那只金色長箭又被襯托得這樣渺小。 論地位,白虎是四象之一,天生身具不凡血脈,論修為,白虎是當今十指可數的大乘修士之一,占盡了道源的便宜;輪消耗,道源始終維持著白鶴州的靈力,可心頭血卻是一樣消耗品。 謝春殘比不過白虎的地位,比不過他的血脈,更比不過他的修為。 謝春殘沒有異種身份,沒有道源加持,也沒有多年以來修為和人脈的積累。 可謝春殘還有一條命! 謝春殘眼神一厲,重重朝著自己心口一按。剎那之間心頭血竟似一道赤溪般泉涌而出,雖然只有一瞬,但白虎登時感覺對抗的壓力驟然翻了數倍! 面對如此不要性命的攻勢,就連白虎都要罵一句:“回光返照,竟還不死!” 不幸的是,這句詛咒就好像是一道讖言。 仿佛正應了白虎的預料,強行擠出最后一道心頭血后,謝春殘在空中搖搖欲墜,那道混合著靈力一起,不斷朝金色長箭運輸的血線也猛地崩斷開來。 謝春殘好像都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金色的羽箭能夠感知到主人的狀態,它本就是取謝春殘的骨頭雕琢而成。幾乎在謝春殘昏昏欲墜的瞬間,那長箭也要跟著往下掉。 隨著謝春殘頭顱重重往旁邊一偏,刻著書祈的金箭就仿佛融化一般在空中消弭無蹤。 白鶴州仍撐著自己那面道源構成的氣墻,只是嘴角已經咧出一個勝者的微笑。 他這個笑容,只在那張虎臉上展開到一半兒。 下一刻,金色的箭羽又一次在空中凝結成型,它穿過了那面乾之道源的純粹力量,筆直筆直地刺入了白虎的心頭。 謝春殘親手造出的箭,一筆筆寫上去的書祈,能讓他的骨頭隨他心意,時時輾轉于虛實之間。 謝春殘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如紙,目光卻迥然似電。他沒有露出笑容,可臉上的每一塊肌rou走勢都仿佛寫滿了快意。 當著白虎主的面,謝春殘猛地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這是一個發動的號令。 穿透了白虎主心臟的金箭箭尾驟然一顫,散著光芒的書祈恍若流動一般,在這個瞬間將所有的力道聚集到箭尖。白虎主吐出一大口血,從白色老虎大張的嘴里,隱隱能順著喉管看到盡頭處炸開的一蓬血霧。 仿佛淋漓不盡的鮮血持續地從白鶴州的口中涌出,像是他心臟里有一個噴血的泉眼。 謝春殘盯著那灘象征著罪孽被抹殺的鮮血,不自覺地流下了兩行眼淚。 謝氏因書祈獲罪,而白鶴州最終死于書祈。 支撐謝春殘走到今日的那股力量終于被抽離了,他閉著眼睛,捂住自己的心口,心頭血仍潺潺地順著他的指縫滲出來。 謝春殘頭重腳輕地一個趔趄,整個人便從半空中往下跌落。 他感覺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 在昏昏然之間,謝春殘腦海里電光火石般地劃過一個念頭,他想,我好像、好像…… 好像是叫謝見歡啊。 他從長天中墜落,白虎也從天幕中墜落。只是死去的白虎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撲地摔在地上,未干的血拍開一片,又濺起地上新沾染的一段煙塵。 而有人接住了謝春殘。 一時間恍然好像還陷在死地的歲月里,洛九江一連劈開謝春殘七箭,最后一刀懸在謝春殘面孔前時驟然收力,然后結結實實地把謝春殘砸做了墊背。 模模糊糊之中,謝春殘突然就明白了,那時候的洛九江為什么會不怕摔。 因為此時此刻,也有一雙手臂接住了謝春殘。 曾經的少年已經長成青年,只有那沾染著光和火的撼動人心的力量,還分毫未變。 謝春殘背著他蹣跚地走過雪地,他和謝春殘攙扶著,找到離開地宮的路。 可以把性命托付的朋友,自然就更能交托跌落時的重量。 洛九江攔空抄住謝春殘。此時此刻,謝兄的面容白得像紙,重量好像也沒比一張紙沉到哪里去。 他一半快慰一半心酸,正當抵住謝春殘后心,打算輸一段靈氣給他時,突然看到謝春殘的嘴唇在翕動。 “……謝兄?” 謝春殘朦朦朧朧地問道:“海……那片海……還在不在?” 洛九江登時紅了眼眶。 “在。”他澀聲堅定道:“那片海一直在等著謝兄去看。” 謝春殘就微微一笑,心滿意足地昏死過去。 洛九江托著輕飄飄的謝春殘落在地上,白虎既死,他還得去取他的道源。 只是還不等他轉身朝向白虎方向,他就聽到了董雙玉的一聲驚叫。 ——董雙玉竟然也會驚叫。 而被他驚呼的那個名字是—— “玄武!” 第265章 董雙玉曾說:“只有預料不到的事,才叫變數。” 董雙玉也驚呼道:“玄武!” 他明明本體是條人魚, 但不知怎么著就修煉出了一張屬于天敵的烏鴉嘴, 凡是過了他嘴的壞事, 好像就沒有不靈的。 洛九江在聽到董雙玉的驚叫聲后,第一時間就猛地扭過頭去。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身長玉立的男人, 他一半面孔俊美無儔,另一半臉上還覆著一層未褪盡的干枯人皮,整個人介乎于俊秀與丑惡之間, 仿佛一個被從中間劈開過的修羅。 在意識到玄武身上披掛著的那張人皮屬于誰時, 洛九江的瞳孔一瞬間縮小成細細兩粒。 靜慈大師!玄武是扮成靜慈大師來到白虎宗! 一個曾被洛九江忽略的微小細節迅速沖入洛九江腦海:為什么白虎會讓剛剛被他跌過面子的第八宗子去負責靜慈大師的接待?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為了接待, 而是方便他們接頭! 一時間心血逆流而上,沖撞得洛九江眼底燒紅。他重喘了一聲, 終于完全理解了之前面對著白虎時的謝春殘。 白虎!玄武!洛九江腦子里的那根弦徹底繃斷, 只有一個發狠的痛恨念頭不斷在心頭如鼓槌般擊落重重聲響—— 你們竟讓玄武扮做靜慈來此, 你們竟讓他來為公儀先生超度! 公儀先生平生俯仰無愧, 何至身后被人欺辱若此! 其實他這念頭倒是有點冤枉白虎了:畢竟白虎就是再傻,也不至于當著玄武的面演這一場反水大戲。 白鶴州確實收到了消息, 得知靜慈是玄武派來的手下不假, 但他并不知道其實是玄武本人來扮成了靜慈。 如果他知道的話, 怎么可能讓玄武踏進白虎界一步。 玄武身上的人皮才剛剛撕下一半, 察覺洛九江格外灼熱和痛恨的視線, 他抬起眼來分給眼神的主人半道目光,看著洛九江時唇角甚至帶笑。 他面容白凈俊逸,看起來仿佛一個脾氣很好的文士, 只是笑容中隱隱夾雜著血的腥氣,用再多上好香料也遮蓋不起。 盯著那個宛如利鉤的微笑,洛九江突然想起十多天前,就在同一個地方,“靜慈大師”曾經向他遞過來一眼。 那時候,靜慈大師兩片耷拉下來的眼皮很好地修飾了目光中的鋒銳,那張蒼老褶皺的面皮上有歲月打磨出的寬厚,但并沒有傳說里甚至能度化蚊蟲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