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謝楚河勒住了馬,回首望去。 長亭外,蘇意卿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撫弄琴弦。她著一襲白衣,帶著帷帽,風吹過,衣袖與帷紗一起飄拂,隱然有出塵之意。 琴聲鏗鏘,從七根絲弦上撥出激昂之聲,若金石、若兵刃,仿佛是戰場上錚錚鐵騎,踏破山河。蘇意卿的手指挑攏復抹,一聲聲、一闕闕,愈來愈高,仿佛從曠野上驚起鷹隼、拔上云天,鏗然長鳴。 她是弱質閨秀,但此際,她的琴聲卻有千古慷慨之意,一曲燕歌行,響遏行云天,直令人血脈賁張。 士兵們被那琴聲所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踏步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地和琴聲交錯在一起,地面都微微地震動了起來。 謝楚河遙遙地望著撫琴的人,心仿佛變得柔軟了起來、又仿佛更加堅不可摧。 “卿卿,你等我回來。”他低聲自語,而后,策馬向前。 琴聲一路相隨。 ———————————————————— 夤夜更深。 江東的天氣格外地炎熱,天已經很晚了,空氣中仍然有幾分微微的燥意。 這兩日謝楚河一直為了解決糧草之事忙碌,幸而眼下已經大致安排妥善了,江東的那些世家門閥在他雷霆手段的威壓之下,辦事倒是相當利落,已經把短缺的糧草悉數填補上了,奏報此事的折子也已經派人送往京都,算是告一段落。 謝楚河有些疲倦,但并沒有松懈下來,他獨自一個人坐在主帥營帳中,拿出了江東沿岸的地形圖仔細查看。他的手指慢慢地劃過那些山河關隘的脈絡,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門外傳來衛兵的聲音:“將軍,軍營外有義安王的人前來求見?!?/br> 謝楚河冷冷地道:“不見?!?/br> 衛兵猶豫了一下,又道:“那人說他也姓謝,是將軍的故人,他還說若將軍知道他來了,一定會見他的。” “哦?”謝楚河沉吟了一下,“帶他上來。” “是?!?/br> 過了片刻,衛兵帶了一個中年男子進來,看那男子的服侍,是義安王軍中的將領。他的身形高大威猛,面容卻滄桑愁苦。 謝楚河霍然推開地形圖,一下站了起來。 衛兵退了出去。 那中年男子跪在謝楚河的面前:“二公子,我終于又見到你了?!?/br> 謝楚河疾步上前,把他拉了起來:“岐山叔,你居然還活著?這些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謝楚河的神情還算是冷靜,但他急促的聲音卻泄露了他的心情。 謝岐山是鎮國公府的家將,他武藝高強,是謝昆的貼身親衛,常年跟隨謝昆南征北戰。當年玉門關一役,謝昆和謝楚江陣亡,謝岐山也不知所蹤,謝楚河以為他早已經埋骨黃沙了,萬萬沒有料到他會在此際出現。 謝岐山拍了拍謝楚河的肩膀,雙目隱有淚光:“二公子,你長大了,你們兄弟兩個的長相都和國公爺年輕時候一模一樣,這些年我聽說了你的情況,你很好,不愧是謝家的鐵骨兒郎,你既然有這樣的出息,國公爺和大公子的冤屈也有望昭雪了?!?/br> 謝楚河心中一跳,沉聲道:“岐山叔,你這話什么意思?父親和哥哥當年為了家國捐軀,那是我們謝家應盡之責,有何冤屈可言?” 謝岐山冷笑了一聲。他的模樣看上去比謝楚河記憶中的已經蒼老了許多,他的眼睛里帶著一種刻骨的仇恨。 他退后了兩步,直直地望著謝楚河:“七年前,匈奴莫多單于親自率軍進犯玉門關邊境,郢川的楊慶為打擊大燕,和匈奴勾結起來,在關外設下了圈套。太子殿下貪功冒進,不顧國公爺的極力阻攔,自行領兵出擊,陷入重圍。國公爺和大公子拼死相救,把性命都搭上了,卻反遭誣陷,在死后還背著罵名,這難道不是冤屈嗎?” 謝楚河感覺自己的喉嚨口在冒煙,他艱難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岐山叔,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那時候,國公爺和大公子拖住了莫多單于和楊慶,他交給我一封血書,命我帶著一萬人馬,護著太子殿下突圍,最后只有一百人多活著出來了,我們請求太子殿下到關內尋求增援,但太子唯恐真相泄露之后會遭到圣人和天下百姓的責罵,他反而要殺我們滅口?!?/br> 謝楚河腦袋中嗡嗡做響,他聽見自己依然用很冷靜的聲音問道:“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始終不告訴我?” 謝岐山苦笑:“二公子您當年才十二歲,這么大的事情,你哪里能擔得起來。我們兄弟幾個商議了一下,到了江東去找夫人的兄長,懷魯刺史赫連大人,本想求他替你出頭去御前告狀,但是沒有想到,赫連大人把血書拿走了以后,反而要求我們不能聲張、更不能告訴您和夫人。我們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投奔了義安王,得他收留至今?!?/br> 謝楚河的臉色慢慢地變了,他褪去了溫情的目光,又恢復成那個冷酷的鐵血將軍:“所以,你是替義安王來當說客的嗎?” 謝岐山瞳孔收縮:“如果是呢,二公子,你要殺了我嗎?” ———————————————————— 第24章 蘇意卿正在繡著她的新嫁衣。 蘇意卿的嫁衣本來早就準備好了。是秦子瞻從松江府請了工藝精湛的繡娘,花了一年的繡了一襲富貴牡丹的錦緞霞帔,而后偷偷地送到蘇府。 蘇意卿既和謝家重新定下親事,原來的那套嫁衣她自然是不肯要了,這也就罷了,溫氏原也打算再請幾個繡娘,趕在次年九月成親之前在制出一套嫁衣來,誰知道蘇意卿偏偏要自己繡。 溫氏請來的兩個繡娘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看著蘇意卿拈針引線。 說起來也是奇怪,蘇意卿那雙手精致秀氣,彈起琴來靈巧無比,但一拿起針線簡直就是禍害。 繡娘在錦緞上已經繡出了并蒂蓮花的輪廓,無非叫蘇意卿沿著那形狀往上描,但她繡了不到一會兒功夫,眼見那蓮花已經要變成菜花了。 她還不自覺,喜滋滋地道:“白茶你看看,我繡得怎么樣?手藝是不是比原來長進多了?” 白茶跟著蘇意卿這么多年,臉皮子也早就厚得和什么似的了:“姑娘繡得真好,這花……這花是什么來著?”她偷偷地看了繡娘一眼。 繡娘勉強笑了一下:“那是蓮花,夫人吩咐了,要繡一幅并蒂鴛鴦,姑娘你別玩了,這料子是從蜀川運過來的九重錦,素有一錠金一匹錦的說法,弄壞了可真心疼?!?/br> 蘇意卿好奇地摸了摸,那料子觸感柔若云朵,上面又有流淌萬千的華彩光澤,確實有些特別。 她扭頭問白茶:“這料子很貴重嗎?你去翻翻看,我怎么記得謝家之前送過來許多,各種顏色都有,娘好像還抱怨沒地方擱呢。” 白茶驕傲地抬著下巴看著那繡娘:“嫂子你忒小家子氣了,我們姑娘的婆家疼她,多貴重的布料都有,多的是,撕著玩也不打緊。” 蓋因謝楚河的母親赫連氏出身江東巨富之族,當年嫁入謝家時十里紅妝也轟動了一時。但謝昆夫妻都是低調簡樸之人,府上并無過多花銷,如今赫連氏只剩了謝楚河這么一個兒子,聘下了他最心愛的姑娘,赫連氏滿腔慈母之心無處寄托,可不是一個勁地往蘇家送東西。 溫氏嘴上雖然嫌棄,但心里對赫連氏的這一番善意還是很滿意的,比了比之前的秦夫人,溫氏又覺得可能謝家也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了。 繡娘這邊還絮絮叨叨地勸說著蘇意卿放手,門忽然被推開了,溫氏走了進來。 “娘?!碧K意卿抬頭甜甜地叫了一聲,卻發現溫氏的臉色慘白得嚇人。 她愕然道:“娘,你怎么了?” “兩個嫂子先出去。”溫氏沉聲道。 兩個繡娘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慌慌張張地出去了。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溫氏走到蘇意卿面前,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卿卿,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彼钌畹匚艘豢跉?,終于說了出來,“謝楚河死了?!?/br> “嗯?”蘇意卿好像沒有聽清楚,茫然地睜大了眼睛。 溫氏盡量用溫柔輕緩的聲音道:“你爹剛剛下朝,他在今天的朝會上得到的消息,江東戰報,謝楚河中了義安王的埋伏,陷入重圍不得脫身,最后力戰身亡?!?/br> “哦。”蘇意卿眨了眨眼睛,呆呆地應了一聲。 溫氏見蘇意卿這般反應,反而心驚rou跳,扶住蘇意卿的肩膀,顫聲道:“卿卿、卿卿,你說句話啊,你別嚇唬娘?!?/br> 蘇意卿輕聲道:“娘,我沒事,您別吵我,讓我把手上這朵花繡完,好不好?” “卿卿?!睖厥辖辛艘宦?。 “娘,您先出去,求您了?!碧K意卿抬起頭來看著溫氏,她那樣的神情,迷茫而脆弱,讓溫氏覺得,似乎再和她多說一句話,她就會暈倒過去。 溫氏心中酸楚,欲言又止,長嘆了一生,招手喚了白茶一起出去,在外間隔了簾子遠遠地看著蘇意卿。 蘇意卿有些遲鈍地低下頭,繼續繡那朵花,一針一線格外地認真。 但慢慢地,她覺得視線模糊了起來。那匹九重錦是艷麗的朱紅色,那上面暈開了一團水漬,原來卻是她的眼淚。 不對,不對!娘在騙她,謝楚河怎么可能會死呢,他明明、明明還能活很多年的,為什么這一切和原來不一樣了?她跨越陰陽隔世而來,為的就是償還他的恩情,如今,她尚在,他卻不在,莫非這一世她依舊要欠他? 蘇意卿的手在發抖,針都拿不穩,扎到了指頭上,一點兒都不覺得痛。血珠子沁了出來,把那么漂亮的錦緞弄臟了,她忽然就覺得心疼得要命,放下了針線,用手使勁擦著,想把血跡擦去,怎么也擦不干凈了,越來越濕。 ———————————————————— 赫連氏睜著眼睛,木木呆呆地躺在那里。 當年,在得知丈夫和長子的死訊時,她還有次子在身邊,勉強支撐著熬了過去。而如今卻連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生性柔弱的赫連氏再也經受不住這個打擊,在謝楚河的噩耗傳來之際,當即吐血暈倒。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收回了診脈的手指,搖了搖頭,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赫連氏身邊的方嬤嬤忍著眼淚,跟了出去,焦急地問老大夫:“我家夫人究竟如何?” 許大夫是京都回春堂的主人,醫術精湛,在達官顯貴中也是有名的,他常來謝府為赫連氏看診,和方嬤嬤也算是熟了,當下直言不諱:“夫人這幾年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如今受這打擊,心志渙散,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我看情形很不好,你們要早有準備。” 方嬤嬤捂住了嘴,不敢大聲哭出來:“許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家夫人吧,二公子走了,夫人……夫人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這偌大的謝家就這樣散了?!?/br> 許大夫想起昔年鎮國公府的赫赫威名,心中也是惻然,但只是嘆息:“我開幾貼方子,你們好歹哄夫人喝下,把這口氣吊著,看看能拖幾日算幾日吧?!?/br> 方嬤嬤強忍悲傷,點頭應允。 許大夫開了藥方,謝府的老管家謝全親自過來送他出去。 但不一會兒,謝全又進來,滿面驚疑之色,他的身后跟著一個貴族閨秀模樣的姑娘和她的兩個侍女。 那姑娘的容貌極美,身姿婀娜,宛如這夏日里白色的梔子花那般,氣質嬌柔又清雅。 謝全道:“這位是蘇家的六姑娘,前來探望夫人。” 蘇意卿對方嬤嬤微微頷首,神色恬淡:“煩請嬤嬤通報一聲?!?/br> 方嬤嬤自然知道蘇家的六姑娘是誰,聞言趕緊道:“原來是蘇姑娘來了,我們真是太失禮了,竟然未能出門迎您,您快請進來?!?/br> 蘇意卿跟著方嬤嬤進去。 方嬤嬤到了床邊,俯下身,輕聲對赫連氏道:“夫人、夫人,蘇家的六姑娘來看您了?!?/br> 赫連氏無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微微的光彩,她動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道:“嬤嬤,扶我起來?!?/br> 方嬤嬤見赫連氏終于開口說了話,心中大喜,和身邊的侍女一起將赫連氏慢慢地扶了起來。 蘇意卿款步走到近前,叫了一聲:“謝夫人。” 赫連氏靠在方嬤嬤的身上,勉強坐著,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朝蘇意卿招了招手:“好孩子,難為你還惦記著我,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br> 赫連氏年輕時也是江東出了名的美人,但如今面容枯敗、頭發斑白,這短短的幾日之內,她宛如寒冬的落葉一般,迅速地凋零下去。 蘇意卿心中難受,望著赫連氏:“夫人您看過去瘦多了,這樣可不好,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將來我嫁過來,還要仰仗您多照顧我呢?!?/br> 赫連氏不愿在蘇意卿面前失態,用袖子掩住了臉,哽咽難當:“若真有那么一日該多好,可惜楚河這孩子沒福氣,他臨走的時候還那么高興,叫我好好替他準備著,等他回來,早點把你娶過門,沒想到,我竟然看不這一天。” 蘇意卿柔聲道:“您怎么就看不到呢,原本定了婚期是明年九月,我看如今這般情形,也不用等那么久了,莫若就在這個月擇個黃道吉日,把親事給辦了,母親,您意下如何?” 赫連氏呆住了,放下袖子,看了看蘇意卿,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滾落下:“我當不起這聲‘母親’,好孩子,別說傻話,楚河不在了,你和我們謝家也再無瓜葛,這樣也好,免得將來如我一般受苦。我領你的情,你不用牽掛我?!?/br> 蘇意卿慢慢地跪倒在赫連氏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