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莫約是嫌棄朱家的仆人手藝不好,不一會兒,趙長盛又過來了。他帶著幾個士兵,扛來了一只獐子和一只大鹿。 “喏,這是有個人在圍場外頭獵來的,野得很,rou也鮮嫩,來來,朱大人,叫你家的下人讓開,我這幾個兄弟慣是在野外過活的,最擅長整治這些個野味了,今天讓你見識一下。” 朱恒笑道:“好好,你能耐,你來。” 他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我說,你可著勁地擠過來做什么?謝楚河呢,他自己躲到哪里去了?” 趙長盛的聲音比朱恒更低:“我琢磨著他大約是害臊,說要避嫌,不便在這里露臉。” 朱恒幾乎氣笑了:“他是不是傻啊?” 是,趙長盛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但不敢吭聲,只丟給朱恒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埋頭忙活去了。 別說,那幾個士兵的手藝確實出色,那獸rou烤得外焦內嫩,色澤金黃,上面恰到好處地撒了點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咬一口簡直是噴香流油。 蘇意卿平日不太愛吃rou的人,這會兒也不免多吃了幾口,但安陽郡主不敢讓她多吃,這東西熱得很呢,見蘇意卿吃了兩個大塊了,就止住了她,喚人端來了蜂蜜水給她解膩。 蘇意卿坐在那里小小口地啜著蜜蜂水,她偶爾抬起了眼睛,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個人像是謝楚河。他在看她。 但是,當她定睛望去,他又隱沒在黃昏的暮色中。 或許是篝火太旺盛了,燒得蘇意卿的臉都發燙。 那只小鹿在她腳邊呦呦地叫喚著,蘇意卿低頭看了看它,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 ———————————————————— 蘇明岳是文官,年紀也大了,今日并沒有下場打獵,只在臺上看了一圈。 他年少時也曾經縱馬輕狂過,見了今天的情形,不由拈須微笑,晚上回到自己的營帳中的時候,興致也還頗好,故而,當秦子瞻登門求見的時候,他和顏悅色地招待了他。 ———————————————————— 見天色黑了下來,安陽郡主便命人將蘇意卿送回蘇明岳那邊去。畢竟姑娘的父親也來了,到了晚上,還是要回到父親的身邊才是正理。 蘇意卿帶著白茶一起過去,蘇明岳卻不在帳中。 朱府的仆人略有些躊躇。 蘇意卿今天叨擾了安陽郡主一整天,心里很有些過意不去,見狀笑道:“家父或許出去和故交喝酒聊天了,大約過會兒就回來,天也有些遲了,你們不必在這里一起等,橫豎有我的婢子照顧我呢,今天累了,我也想早點歇下,你們先回吧,替我向安陽jiejie道謝,明日我再去找她玩。” 兵部的官員安排了士兵在外頭巡邏,今天能到白麓山上,皆是些身份地位高貴的人,圣人都在這里呢,確實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朱府的仆人這樣想著,就恭敬地告退走了。 蘇明岳之前特地央人多搭了一頂帳篷,晚上給女兒單獨用的。蘇意卿在父親的帳子中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他回來,就回了自己那邊。 白茶服侍蘇意卿褪去了耳環發簪,剛剛坐定,就聽見隔間有動靜。 蘇意卿實在是累得很,懶洋洋地對白茶道:“你過去看看,是不是父親回來了,若是,我再過去。” 白茶應聲出去了。 過了片刻,有人挑動門簾走了進來,卻不是白茶, 蘇意卿正對著銅鏡慢慢地梳理著青絲,小鹿乖巧地伏在案幾上,睜著黑豆般的眼睛看著她。她從銅鏡中瞥見了生人,心中驚訝,立即轉頭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個年輕的女子,容貌秀美,衣飾甚是華貴。 蘇意卿見她通身氣度不凡,想著莫不是哪家的官眷走錯帳篷了,也不好嚴詞相對,只微微皺眉道:“夫人是何許人?來此何為?” 那女子笑而不語,慢慢地伸出手來,她的手纖美若柔荑,但蘇意卿卻沒有心思看,因為,那手心里放著一塊玉佩。 蘇意卿認得那玉佩是父親貼身之物,因是當年祖父所賜,父親向來不離身,此時那玉佩上面卻沾了一點血跡。 蘇意卿大驚,聲音都有些發顫:“你到底是誰?我父親呢?他在哪里?” “噓”,那女子把中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姿態又嬌又俏,“六姑娘,小聲著點,若讓人聽見了可不好。” 蘇意卿又驚又怒:“圣人御駕之前竟敢挾持朝廷命官,這是滔天的死罪,你不怕死嗎?” 那女子輕描淡寫地道:“六姑娘,我也不過是個馬前卒罷了,你和我嚷嚷有什么意思呢?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家主人說了,我若兩刻鐘之內不回去,就要把蘇大人殺了、棄尸荒野,反正這山里豺狼虎豹甚多,你們能不能把他的尸身找得齊全都不一定呢。你大可以高聲叫人來抓我,我固然難逃一死,但蘇大人的安危可就說不準了,劃不劃算,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你待如何?” 那女子笑著輕聲道:“你隨我來,我帶你去見蘇大人。” 蘇意卿咬了咬嘴唇。這分明是個陷阱,充滿了明晃晃的惡意,正等著她一頭跳下去,或許就會萬劫不復。 那女子見蘇意卿不動,也不焦急,自顧自轉身走了出去,快到門邊,她回眸笑了笑,那笑容既嫵媚又森冷。 ———————————————————— 第18章 謝楚河獨自坐在帳中。 此際已經過了戊時,外面喧嘩的人聲都已經安靜了下來,他卻睡不著。心有所念,就譬如海上潮生,落了又起,終是無法平靜。 長久以來,一直以為遠遠地看著她就好,及至數日前,他從赫連氏的口中得知了朱太傅替他去蘇府提親被拒,從那一刻起,他那顆堅毅如鐵石的心就變得有些奇怪起來,時而冰涼、時而火熱。 他低下頭,握住了冰冷的長劍,似乎想籍此平復自己的心緒。 外面忽然有一個傲慢的聲音傳進來:“謝都尉,韓王殿下駕臨,請你出來一敘。” 謝楚河恍若未聞,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只在眼底露出淡淡的鄙夷的神色。 外頭的人等了許久,不見動靜,忽然刻意地冷笑了一聲。 “啪唧”一聲,有人從帳篷的門簾外面扔進了一樣東西,砸在地上。 那是一只幼鹿,它的脖子被折斷了,如同一團死rou被扔在地上,早就沒有了生息。 謝楚河猛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出去。 帳篷外面的夜色下,韓王負手而立,四個精壯的侍衛牽著馬跟在后面。 他見了謝楚河倒是笑吟吟的:“謝都尉好大的架子,難道本王叫不動你嗎?” 外面本來有兵部的士卒負責巡邏守夜,此時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大約是被韓王借故遣開了。 謝楚河握緊了手中的劍,冷冷地望著韓王。 暮春的夜晚,或許風都是涼的,韓王被謝楚河那樣望著,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我本來想讓你多活幾天,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死嗎?”謝楚河的聲音和他的劍一般,凌厲而冰冷。 韓王本來尚有些踟躕,聽得這話,怒火騰地就上來了。 他上了馬,咬牙對謝楚河道:“她就在我手里,你若想救她,就跟我來,不然,那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今晚就要喂了老虎了。” 韓王說著,撥馬疾馳而去。 謝楚河打了個輕輕的唿哨,他的那匹黑色戰馬立即噠噠地跑了過來。他騰身上馬,拍了拍馬脖子,黑馬立即邁開四蹄,追逐了過去。 韓王和他侍衛的坐騎也是千里無一的良駒,速度極快,離開了文臣武官暫居的帳篷營地,徑直向南面山谷跑去。 馬蹄聲踏破寂靜的夜色,顯得分外明顯。漸漸地,草木開始密集了起來,夜鸮的啼鳴聲隱約傳來,在山間回響。 再往前就是茂密的叢林了,風忽然大了起來,從前面飄過來一種刺鼻的辛辣味,突兀而怪異,謝楚河座下那匹黑馬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謝楚河俯下身,摸了摸馬耳朵。 黑馬倏然提速,如風雷一般一躍而起,頃刻靠近了韓王。 韓王聽見了一種金石鏗鏘的聲響,那仿佛是劍從鞘中拔出。極輕微的聲音,在黑夜里卻是那樣鮮明。他的背上冒出了涔涔冷汗。 他把整個人縮成一團,緊緊地伏在馬背上,大叫道:“不,你別動手,那姑娘就在前面的林子里,我不帶路你就找不到她,再遲一點到,她就危險了。” “不想死就快一點!” 韓王從謝楚河的聲音中聽不出什么感情的意味,但他卻覺得手腳冰涼,心中忽然就后悔了起來,然則,此時已經騎虎難下。 韓王帶著他的侍衛驅馬跑進了前方的叢林。 樹木密集,高聳挺拔,枝干交錯盤結,宛如無數張牙舞爪的巨人盤踞在黑暗的山谷中。 進了林子,又跑了一小段,韓王放慢了速度。 謝楚河心中一跳,加快沖了過去。 前面有一顆參天的大樹,大約有兩三人合抱那般粗大,樹冠傾蓋如傘,連天上的月光都被遮住了,黑漆漆的一片。那樹下有一個纖細嬌柔的人兒,小小的身軀縮在那里瑟瑟發抖。 謝楚河未曾減速,驅馬如風一般沖了過去,在快要靠近的時候,縱身躍起。 黑馬收勢不住,直直地從旁邊奔了過去,而謝楚河一個翻身,輕巧地落在她的身邊,拔劍斜抹,一氣呵成,挑斷了綁住蘇意卿手腳上的繩索。 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撲了過來,沒有絲毫猶豫,那樣全身心的依賴,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他。 她的身體是那么柔軟,她在顫抖著,謝楚河幾乎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她揉碎了。 “好可怕、這里太可怕了,她騙我,爹爹根本就不在這里。”蘇意卿語無倫次地哭泣著,連她自己都沒覺得,她的聲音中帶著埋怨和撒嬌的意味,“你怎么現在才來,我都快被嚇死了。” 謝楚河用一只手扶住蘇意卿,另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了劍。 這林子中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蟄伏著,安靜而兇險。謝楚河在戰場上受過血與火的淬煉,對于危險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直覺,他找到了蘇意卿,并沒有放下心來,心中的那根弦反而繃得更緊了。 韓王騎在馬上,遠遠地在那邊看著,臉色露出了一個殘酷而得意的笑容:“謝楚河,本王對你多好,讓這個美人陪你共赴黃泉,你到了下面可不用太感激本王。” 方才那股刺鼻的辛辣味越發明顯了起來,很明顯是從韓王那邊傳過來的。 周圍的草木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有爬蟲逡巡而過。 蘇意卿突然緊緊地抓住了謝楚河的手,顫聲道:“那邊……那邊是什么?” 茂密的草木叢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四個綠瑩瑩的光點,慢慢地向這邊靠近。 風把天上的云吹散去了,月光從樹木的縫隙間落下。 兩只巨大的白虎從草木間踱出,體型威猛精壯,腳爪卻踏地無聲,斜吊的虎睛中帶著一種貪婪而殘酷的光芒。 謝楚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橫劍在胸,將蘇意卿護在自己身后。 “你怕不怕?” 這個時候,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冷靜,也不知道是不是蘇意卿的錯覺,那其中甚至帶著一點兒淡淡的溫柔。 蘇意卿簡直要暈過去了,但她咬緊了牙關,強迫自己保持著清醒,緊緊地貼在謝楚河的身后。 “我很怕,但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我又不怕了。”她這樣輕聲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