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女人說:“不能聯(lián)網。” 金·李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不聯(lián)網我查什么?你給我算命嗎?算出回升狀態(tài)網絡和流體狀態(tài)機的結構?我在這里查資料,你在這里看著,好吧?” 女人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出門片刻后,把金李要的設備給他搬了過來,隨后真的就站在他身邊監(jiān)視著他的紀錄活動。 * 楚時寒葬在星城最大的烈士公墓中。這里四面環(huán)山,位置偏僻,還有許多未開發(fā)地帶。 random最后一個大本營就藏在其中,偏僻的地方,也便于建立與收藏量子計算機和大型試驗設備。這里一向整潔寂靜,卻因為星城連日的動蕩而增添了幾分荒蕪。 青山綠水此刻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暴雨將整個天地都染成了深青色,霧氣又從地面蒸騰起來,帶著悶熱的溫度,幾乎嗆得人無法呼吸。 星城內部僅剩的三十多個random組織成員簇擁著楊之為走了過來,在他身后,林水程被拽下了裝備車。 兩個人一個掰著他的肩膀,另一個幾乎是拖著他在地上跪行了幾步——林水程雙手、雙膝都被捆了起來,整個人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被束縛住了,這一天一夜中,他都被關在裝備后車廂里,只能喝水。 大雨中,林水程烏黑的頭發(fā)很快被濡濕,顯得整個人更加白皙,也更加憔悴虛弱,有一種落拓脆弱的好看。 他這時候已經恢復了意識,只是陡然見到區(qū)別于裝備車內昏沉的光線,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掙扎了一下,但是很快被按住了。 楊之為撐著黑傘走過來,random組織成員扣著林水程的下巴,強迫讓他抬起頭。 “我知道這是你當初想來,卻沒來成的地方。”楊之為說,“水程,你現(xiàn)在可以看看了。” 林水程睜開眼,大雨與霧氣細密沾濕了他的眼睫,濕漉漉地垂下來,精致而蒼涼。 霧氣中,一塊墓碑立在四四方方的青石地上,中央是年輕人黑白色的遺照,那是一張與傅落銀異常相似的臉,但是眉目間清淡溫柔,沒有絲毫戾氣,仿佛懷著對這世間一切的悲憫。 這是他的起點,卻也好像不是。在那個被攔在墓園門外的雨天,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轉專業(yè)到量子分析系——用盡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去沖破那堵透明的墻。殊不知這一切軌道都是把他推向別人想看到的終點的一步。 楊之為注視著他,眼里帶著笑意——仿佛非常滿意林水程這樣的神情。 他輕輕說:“一會兒你的心上人就會帶著我要的資料來換你了,在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親兄弟的墓前,你說,他會是什么想法呢?這是命運的浪漫,水程,一切從這里開始,一切也要在這里結束。” “你的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你的所有道路都是我親手替你推演出來的,雖然你現(xiàn)在沒用了。”楊之為微微俯身,凝視林水程的眼睛,“我放你重歸命運的自由,作為我這個當老師的一點心意。看到另一邊山頭的護林瞭望臺了嗎?那里有我們的狙擊手。” “傅落銀這次過來,不能攜帶任何發(fā)信設備,不能使用任何武器,周圍布滿了高能輻射霧,他無法與外界任何人聯(lián)系。他干干凈凈一個人來……然后會在子彈之下,干干凈凈地走。我會確保你看到那一刻的。”楊之為微微瞇起眼睛,“將命運的嘲弄看到底,水程,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強大。” 林水程搖了搖頭,因為虛弱,他甚至沒有辦法發(fā)出清晰的聲音。 楊之為湊近了聽了聽,才聽清楚他說的是:“他不會。” “他已經答應過來了,傅家兄弟倆都對你情根深種,不是嗎?”楊之為溫和地告訴他,似乎驚詫于他的天真,也知道這是最能刺傷人的辦法,“他自己要過來送死,我又有什么辦法?” 林水程又喃喃地重復了一遍:“他不會。” 他像是有點魔怔了一樣,楊之為過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林水程在笑——輕輕地笑,唇角微微勾起來,連眼尾那粒紅色淚痣都顯得分外生動,不是瘋魔的笑意,卻清醒而涼薄。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慢慢地問道:“老師,你真的預測了我人生中的一切嗎?” 他的態(tài)度有點奇怪,楊之為沉下臉色,看著他。 林水程喉嚨灼痛,大雨模糊這他的視線,高熱的霧氣蒸騰著他劇痛的關節(jié)和肌rou;林水程喘了幾口氣,接著說道:“他不會,因為你不了解他,也因為老師和我一樣,我雖然只做出了老師你五年前就已經淘汰的算法,但是你比我先走了五年的路,又有什么用呢?混沌問題依然不可解,而老師你,連這個問題的指示劑都沒有找到。” 楊之為漠然道:“這一點我早就知道,我也放棄了查找這個問題的解。你不會是在給姓傅的小子拖延時間吧?” “楊老師,你知道我在車上的時候在想什么事情嗎?”林水程抬起眼,眼底清透明凈,那種眼神讓楊之為會想到當初的時刻:林水程氣喘吁吁地抱著報告單闖入大廳,一樣的凌亂狼狽,但是卻有一種令人忍不住側目的氣息。 那種面目可憎的、無法摧折的、散發(fā)著光芒的氣息。 一天一夜的時間,他的夢中不再出現(xiàn)蝴蝶。 他在夢中逼著自己思考,馬不停蹄地思考,如同每個周末的下午,他在宿管叔叔的桌邊盯著計時器,滴滴的倒計時即將響起,而他只有一個念頭:再快一點,再想清楚一點;他有人與量子結合的大腦,但他并沒有從中堪破迷霧,上天沒有賦予他震驚世界的才華。 他只是他,一個稍微聰明一點的、非常努力的學生。 他有著這世間一切平凡的情與愛。 林水程認真審視了一遍自己的一生,他走過幼時的庭院、少年的教室、青年時的實驗室,最后走入這個大雨滂沱的、微青色的白天,他知道如果沒有意外,這是他最后一次研究謎題,最后一次沉浸在那樣放空的狀態(tài)中;如同幾個月前家中的深夜,奶牛貓在沙發(fā)脊上走來走去,抽薄荷煙的男人把他攬在懷中,俯身親吻他的唇,涼涼的帶著曖昧水痕;他做夢中夢,夢見自己在坐著一對雙胞胎男孩的房間里踟躕不前,看見雙刃為足,彎道作翼的法師回頭看他,帶著精靈的眼眸。 大腦飛速運轉著,凝澀感一層一層地消除,全世界除去自己的心跳,再沒有其他的聲音;疼痛刺激著他的神志,為他全身的血流搖旗吶喊。和制藥公司合作的那一次,他有十五天的時間;星大名畫案,他有七天的時間。 而今留給他的,只是電光石火。 楊之為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古怪:“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水程又笑了笑,“老師讓我走了一條和你一模一樣的路,而你的路是錯的,又怎么能指望我能做出正確的辦法呢?您的算法……以及您引導我做的算法邏輯,是蝴蝶扇動翅膀,最后引起了風暴,這個算法思路一開始……一開始就錯了。” 楊之為盯著他,沉默不語,但是臉色明顯陰沉了下去。 林水程輕輕說:“斷了一枚釘子,丟了一只蹄鐵;丟了一只蹄鐵損了一匹戰(zhàn)馬;丟了一匹戰(zhàn)馬;少了一位將軍;少了一位將軍;丟了一場戰(zhàn)役;丟了一場戰(zhàn)役,亡了一個國家……’[引用]” “這是典型蝴蝶效應的例子,但是老師,亡國真的就與釘子有關,風暴真的就與那只蝴蝶有關嗎?” 陣陣眩暈涌上來,低血糖和缺藥引發(fā)的后遺癥仿佛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林水程努力抬起眼,想要在幻覺和現(xiàn)實中努力找清楊之為的臉:“老師你也知道,不是的。蝴蝶效應的意思,只是在天氣系統(tǒng)中,一只蝴蝶的擾動會給這個混沌系統(tǒng)帶來多大的變化,這只證明了擾動對混沌系統(tǒng)的影響……而不是因為那只蝴蝶本身。” 幻覺陣陣浮現(xiàn),他仿佛又回到那個眾目睽睽之下的下午,筆記本的傳聲連線里傳出男人低沉的聲音。 ——看到了嗎?那是偽神。 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什么東西——脫胎換骨,破土而出了。因為有人這樣強烈、不可抵擋地進入了他的世界,震撼著他的認知。 傅落銀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低下頭,看見胸口的工作牌上,傅落銀正用銳利清醒的眼神注視他。辦公室里擺滿了永生花,那么多束細小的、粉紅的花瓣中,藏著一朵紅艷艷的玫瑰。一整天下來,潮濕憋悶的辦公室里會涌動著花香。 林水程繼續(xù)說:“可是為什么——老師,你和我,卻都選擇了鏈條式的,從蝴蝶本身開始往后追溯因果性和相關度的算法呢?您以前常常說我喜歡在錯上找解,可是您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疑問,震顫著人的心臟。 雨又大了起來,林水程的聲音幾乎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但是他依然在堅定、有力地說著話:“您把我推上這條路,重復你期待的事實,您奪走我的家人和愛人,想讓我完全被命運cao控……我當時不懂,老師,我不懂,我執(zhí)著于過去,執(zhí)著于自己,但那是錯的,這個算法邏輯不應該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貓咪。 ——我知道你怕。 ——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些都不是導致那些事情發(fā)生的理由,如果我今天出事了,那一定不是因為你,而是我選擇與你相遇。 林水程眼前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無數(shù)幻覺紛杳而來,他渾身都被雨水浸透,骨頭凍得打顫:“鏈式預測的后果,只能出現(xiàn)無限遞歸或者永遠無法去除的誤差;時間效應,人的命運……不應該用這種邏輯去計算。混沌不是隨機,兩個初始狀態(tài)一樣的隨機系統(tǒng),運行結果會千差萬別;而兩個初始狀態(tài)一樣的混沌系統(tǒng),運行結果會完全相同,命運是存在的,甚至是可觀測的。但它不是隨機,不是random,更不是像您這樣做出來的……偽神。” ——你的家人也是同樣,你剛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們只會歡喜快樂,而不去計較其他的許多。 ——不要怕。 林水程接著、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我找到的指示劑,老師,無能的人才會深陷在不可解中迷失自我,真正探索世界的人會窮盡一切能力尋找那個指示劑,朝聞道,夕可死矣……可以被預測的命運,不配稱為命運;只有人本身,是混沌系統(tǒng)的指示劑。我們用錯了方法,就像古登堡里克特復發(fā)關系式那樣,本諾·古登堡研究地震混沌系統(tǒng),用的是統(tǒng)計學,而不是預測學;已發(fā)生的所有地震震級、能量、地震烈度和加速度,都成為他研究的基礎,他找到了規(guī)律。” “我從來不認為人類拼命接近理論邊緣的行為是沒有意義的,您說的浪漫,我至今也覺得浪漫,如果說這是從古至今所有生物的命運——為這個宇宙所困住,注定擁有不了比宇宙更高的視角,注定無法接近所有難題的答案,那盡最大努力反抗這樣的命運,就是人的偉大之處。”林水程啞聲說,“您不知道,因為您不愛人。” 那些被設計好的道路或許在別人的意料之中,但那些他曾經擁有過的——不是假的。那些人間煙火氣,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是他切實經歷過、擁有的東西。 是爺爺佝僂著背為他煮湯的夜晚,是林等沖進他的教室撲進他懷中說“哥我被人打了”那種又委屈又淘氣的聲音;是林望和他并排走回家的那個雪夜……是楚時寒做給他的風暴瓶,傅落銀吻過他的唇。甚至是楊之為——他本身從始至終的鼓勵與陪伴。 楊之為愣在了原地,久久沒有出聲,霧氣彌漫著,林水程在幻覺與發(fā)昏中苦苦支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說完這些話之后——深吸一口氣,而后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了起來,想要站起身往外跑去! 繩子的束縛依然死死地捆著他,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他的血液減少了流通,下半身毫無知覺,陡然一動,林水程整個人都劇烈痙攣了起來,而后被旁邊兩個random成員死死地摁住了——“老實點!” 這一下的掙扎耗盡了林水程的所有力氣,林水程再次跪倒在地上,膝蓋劇痛。他劇烈地喘息著,視線因為疼痛和雨水而再次模糊。 “不可能。”楊之為沉聲說,“我的算法沒有任何錯誤!你的理論是歪門邪道!” 他的聲音里出現(xiàn)了微微的顫抖,很顯然已經被林水程這一番話擾亂了心神。屬下在旁邊叫了他兩聲,他都沒聽見,第三聲時,他才回過神來,猛然回頭問道:“什么?” 屬下被他血紅的雙眼駭?shù)靡惑@,下意識地心驚膽戰(zhàn)地重復了一遍:“……傅家的人來了……” 車輛輪胎駛入的聲音從遠到近,車燈亮起。 傅落銀按照約定只身前來,車燈打到最亮,通過了關卡中的武器監(jiān)測來到了這里。 擴音系統(tǒng)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墓園,散發(fā)著陣陣回聲:“我一個人來的,車上已經清空了,沒有其他武器。你們可以派人來檢查。你們這里的坐標,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林水程在哪里?” 楊之為做了個手勢,取消了高能輻射霧的發(fā)送,濃白高熱的霧氣漸漸消退,如同冬天附著在窗上的水汽被抹除了。 天地漸漸明晰。 青灰的雨幕中,傅落銀一身聯(lián)盟制服軍裝,筆挺嚴肅,開門下車。他撐著一把黑傘,黑色的手套幾乎與傘柄融為一體,仿佛潑開的濃墨,將要融化在這青色的雨幕中。 看見道路盡頭站著楊之為,傅落銀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 楊之為問他:“b4呢?” 傅落銀語氣漠然:“在車上,我要先接林水程。” “你怎么證明你所說的真實性?”楊之為緊緊地盯著他。 “隨便你們信不信,我要林水程。”傅落銀一臉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派人去車上查看。” 他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 旁邊的組織成員下意識地抬起了槍,黑壓壓的一片槍口對著傅落銀,氣氛膠著緊張。 即使傅落銀只有一個人,但他渾身散發(fā)的壓迫感依然無比強烈——這樣的一個人,不知道會留著什么后手! 林水程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喉嚨干啞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是他聽見了踏著雨水向他靠近的腳步聲,熟悉的薄荷香氣襲來,那雙軍靴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他想告訴他快走——但是嗓子已經全啞,只能比出一個簡單的口型,不知道傅落銀能不能看到。 “我來接你了,林水程。”傅落銀俯下身,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 林水程拼命搖著頭,眼底一片紅色,沙啞的聲音發(fā)出來的好像不是人類的聲音:“你快走,快走!” 傅落銀卻好像沒聽見似的,他在他身前半跪下來,為他解開身后的拘束衣和繩結,慢慢地替他抻著關節(jié)和筋骨,看著林水程疼得直冒冷汗,他干脆直接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傅落銀抬起眼,看向楊之為:“我要先把他送回車上,你跟我一起去拿資料,這樣放心嗎?林水程也在車上,我不會拿他的命開玩笑。” 楊之為剛想轉頭叫身邊人過去查看,傅落銀就直截了當?shù)卮驍嗔怂骸癰4核心是你要的,怎么,我有膽子過來找你們拿人,你自己反而沒膽子要b4了?” 楊之為猶豫片刻后,這一剎那,想要迫切活下去的欲望壓倒了所有的謹慎判斷。他比了個手勢,往遠處的守林人瞭望塔看了一眼,隨后跟著傅落銀一起走了過去。 林水程隱約知道了傅落銀想要做什么,他一直在掙扎著,但是傅落銀把他抱在懷里,緊緊地抱著,不許他有任何動彈——仿佛要把他揉入骨血。 他低下頭來看他,目光溫柔如水。 這是他們上次在電梯外一別后,第一次見面,許多話還沒有來得及說,許多吻還沒有來得及給。 傅落銀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開車,你會的,自動駕駛系統(tǒng),這次不會再有突然撞過來的大貨車了,小貓咪。” 林水程拼命搖著頭,用他僅剩的力氣捶打著他,撓他、咬他,但是都無濟于事。傅落銀把他放在了車內,摁著他系好安全帶,隨后從車前座取出了厚厚的一大疊文件,回頭鎖死了車輛。 他用自己的語音指令說道:“啟動!目的地,星大防御局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