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林水程啞著聲音說:“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傅落銀不會強迫我。我為我的所有言行負責。” 徐杭苦笑道:“我們當然知道您可以負責,但是傅副處長……我就這么跟您說吧,您在傅氏軍工科技園我們不是不知道,但是在您住進去第一天起,傅副處長就把這個地方武裝成了一個軍事堡壘,我們如果,我是說如果,在傅副處長眼里看來,闖進來,帶走您,那么我們的安全可能是無法得到保障的,隨便來一個展開式納米炸彈,我們也會損失慘重。” 林水程說:“這也是我要求你們釋放傅凱將軍的原因之一。你們送傅凱將軍過來,我跟你們走。” “……”那邊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說,“好的,請您等待答復。” “對了,聽您聲音有點啞,希望您注意身體。如果您過來了,我們不會按照一般嫌疑人對待您的,這一點請您放心。”徐杭說。 林水程掛掉了電話。 深夜又沉寂了下來,無邊的黑暗和寂靜立刻又涌了上來。現實的疲憊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睜著通紅的眼睛望著虛空發呆。 很久之后他才睡著。 在夢里,他看見了年少時的傅落銀,他一個人挎著書包沉默地走在校園中,一身桀驁與孤寂。 他夢見自己在周六的下午借宿管叔叔的桌子寫競賽題,桌邊放著他爺爺跨越大半個校園、顫顫巍巍送來的保溫桶。 傅落銀他經過他的窗前,歪頭問他:“好學生,你怎么不回家?” 他本來沉默乖巧,一般不怎么搭理人,但是他鬼使神差地對他舉了舉手里的競賽題,安安靜靜地回答說:“要比賽。” “哦。”傅落銀說,他做了一個深嗅的動作,嘀咕道,“宿管叔叔又在炒菜了?什么東西這么香。” 林水程不知道為什么,覺得他沒有吃飯;沒有理由,他就是這樣覺得。其他學生們都回家了,或是在校園里拉著父母說著一周的事,還會回宿舍的只有有家人送飯卻要比賽的好學生,和沒有家人送飯也沒找到開著的食堂的叛逆少年。 他又瞅了瞅他,猶豫了一下,輕輕說:“你過來跟我一起吃吧。” …… 凌晨時,林水程被貓踩醒了。 毛茸茸的尾巴掃過他的臉頰,帶起他眼尾殘留的、濕涼的水痕,溫熱粗糙的貓舌頭舔著他的指尖。 “喵。” 林水程睜開眼,望見一只奶牛貓趴在他胸口,綠幽幽的眼睛看著他。 “……首長?” 林水程不知道為什么這只貓會出現在這里,他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摸了摸它。 首長拼命地蹭著他,甩著尾巴,喵喵叫著,仿佛在傾訴相思之情。 林水程伸手捋著它的小腦瓜,輕輕地問它:“你的小跟班呢?” 剛問完這句話,床尾一陷,一只小灰貓也跳了上來,湊過來要林水程摸他。 傅落銀把這兩只貓都送了回來。 看到小灰貓的一瞬間,林水程下意識地去摸了摸它的尾巴尖,但是什么都沒有。 他把兩只貓一起哄了哄,摸了摸,隨后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上午七點了。 他披衣起身,輕輕推開門。 外面空空蕩蕩,傅落銀不在客廳,但是和客廳打通的餐廳桌上卻有了一點變化——餐桌上堆滿了一大堆林林總總的化學試劑和樣品,更多的是錐形瓶,就是林水程一直用的那種。 走進了再看,樟腦和硝酸鉀、氯化銨,硫酸銅這些東西撒了一大堆出來,透明粉末和藍色粉末混合黏在桌上,散發著有點刺鼻的氣息。 這些東西林水程再熟悉不過,硫酸銅,硝酸鉀,氯化銨,乙醇和樟腦混合,溶液在溫度變化時可以析出晶體。 也叫風暴瓶。 林水程怔了一會兒,直到小灰貓和首長都從房里溜了出來,蹲在他腳邊仰頭瞅他,他才回過神。 他走到冰箱前,伸手打開冰箱,想把昨天晚上剩下來的一些冷凍雞rou給兩只貓喂一點,但是打開冰箱時,他又怔住了。 冰箱已經被清空了,里面滿滿當當塞的都是風暴瓶。 清一色的藍色溶液,這么浪漫的小玩意驟然擠了一大堆在這里還有點滑稽。 現在是冬天,室內溫差不大,顯然是有人想了辦法,試圖把風暴瓶塞進冰箱里,以為過一晚上就能析出結晶。 林水程垂下眼,查看了一下。 冰箱上層有二十多瓶,下層冷凍柜還有三十多瓶——全都凍成了冰。沒有一瓶析出晶體,最接近的一瓶是硝酸鉀放多了沒有完全溶解,晶亮的棱形晶體沉淀在瓶底。 他幾乎能想象那個場景,高大冷漠的男人認真地坐在餐桌前,按照配方慢慢地配風暴瓶,一邊做一邊搜索,擰著眉毛查資料,就這樣做了一夜,大部分都還是錯的。 林水程最終在智能垃圾箱里找到了冰箱里被騰出來的所有東西,包括沒有用上的半只凍雞。 垃圾箱里堆滿了揉成一團的紙條,隨便撿一個展開,就能看見上邊歪歪扭扭的字跡:“不分手好不好,貓和風暴瓶我都補給你。你不要難過。” 再撿一個,展開:“不分手” 再撿一個,展開,上面只剩下他的名字:“林水程。” 再剩下的都看不清了,或許寫了什么,都用原子筆狠狠地涂黑了,揉成一團,全部丟進了垃圾桶。 第96章 落花春去02 屋外開始下起暴雨。 林水程抱著首長坐在落地窗前,透過重重雨幕看見科技園的大門打開了。 軍用空間車駛入,傅落銀一身黑色風衣,在雨幕中低頭下車。在他身后的院門外,也慢慢聚攏了更多軍用空間車,上面漆著航天局特有的星環標志,應該是禾木雅的人。 一夜和一個早晨的時間,想必各方面都已經談妥。 林水程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電腦u盤和一些演算紙,用一個隨身文件袋裝著,這些就是他要帶走的全部。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他就放開懷里的首長,摸了摸它的頭,又去另一邊拍了拍小灰貓的頭,隨后站起身來。 傅落銀身上帶著外邊風雨的氣息,外套邊角被微微的染濕,神情冷肅,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已經沒有昨天晚上的失態了,只是眼底的紅血絲暴露了他的疲憊。他做了一晚上的風暴瓶,寫了一晚上的小紙條,最后也沒告訴他什么。 像是知道自己留不住。 林水程垂下眼:“走吧。” 他的聲音依然是沙啞的。 “你的貓在這里,你不帶走嗎?”傅落銀的聲音和他一樣沙啞,“你不在的時候,首長很想你,它會不好過。” 林水程輕輕說:“有些種類的貓長期記憶沒那么強,很快它就會忘記我這個主人。沒什么人和事是離不開的。” 他溫柔地注視著傅落銀的眼睛:“我知道你會對它們很好。” 傅落銀喉頭一哽,偏頭不再去看他的視線。 林水程又說了一遍:“走吧。” 他走到樓下,傅落銀跟著他下樓。 禾木雅方的人進不來,林水程出現在別墅門口時,門口的車輛也打開了大門,傅凱從車上走了下來,旁邊有人為他打傘。園里園外都站滿了人。 青灰色的天幕中,林水程注視著傾盆的大雨,忽而覺得心情反而通透敞亮了起來。 幾年前,他循著一張小紙條趕來這個陌生的城市,最后被攔在墓園門外,那一天也是這樣的一個暴雨天,青灰色的天陰沉沉地壓下來;再往前,他高考出成績不久,去了其他幾個學校考自主招生考試,考完的那天大雨夜,他在心悸中驚醒。 或許他從此往后不會再有這樣心悸的時刻,因為他已經孑然一身。 想到這里,林水程唇邊居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傅落銀撐傘立在他身邊,在林水程想要往前走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非常用力,讓他無法掙脫。 傅落銀什么都沒說,林水程回頭去看時,只看到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指節,緊抿的嘴唇和幽暗固執的眼神,像一個孩子在最后犟著,不肯放手。 林水程看了他一會兒,忽而踮起腳,在眾目睽睽之下——仰頭吻上了他的唇。 沐浴露的香氣混著薄荷的清香,在唇畔稍縱即逝,如同游走的體溫帶來短暫的溫暖,讓人的大腦失去片刻的理智。 這個吻完全超乎他意料之外,傅落銀的手僵了一下,林水程看了他一眼,轉身踏入雨幕中。 那一眼中帶著傅落銀看不懂的神情,那一眼讓他想起林水程做答辯報告時那種飛揚的神采,帶著純粹地光和熱,還帶著一點玩笑似的俏皮。不像別離,卻像是最平常不過的耳鬢廝磨、親昵問好。這一剎那,傅落銀想起有一次他出門,找林水程要早安吻。林水程愣了一下,隨后令他如愿。 平淡、簡單,卻滿溢著幸福,像個“家”的樣子。 是他曾傾盡全力去追求的全部。 傅落銀筆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傾盆大雨順著屋檐飄下來,沾濕了他的雙肩。 他說不清為什么,林水程一個眼神過來,他心底的滾熱酸澀卻像是被一潑清涼的水澆滅了,溫熱的水汩汩化開,讓他從累日病態的冷漠中慢慢復蘇。 他突然知道那溫柔的視線是什么了——看他的視線,看林等的視線。 那是知道終有一天將會別離,而已不對重逢抱有期待的眼神,是寂靜的死灰中最后一抹發光的虔誠與想念。 他在安慰他,縱容他,如同一個年長者對小輩無聲的默許,可是林水程明明比他小,而這么多次他給他找出牛角尖之上的答案后,終于輪到林水程來告訴他答案。 林水程走了。 傅凱這幾天關在審訊室,也憔悴了許多。他走上臺階,跟著回頭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傅落銀的肩膀:“進去吧,先進去再說。” 父子倆一路沉默。 傅落銀把飯菜熱了端上桌,兩人都沒吃飯,仍舊像是在軍隊里一樣,兩個人都坐得筆挺,動作整齊劃一。 傅落銀一勺一勺地吃著皮蛋瘦rou粥,一邊吃,一邊走神。 養胃的東西,滑入腹中就帶起一陣燒灼感,從胃一直蔓延到心口。 “這次我能出來,多虧了小林。”半晌之后,傅凱打破寂靜,“本來這頓飯……過年應該跟你們一起吃,有些事,我是打算過年說明白的,不過現在……唉,現在你知道了也好。” 傅落銀悶頭吃飯。 傅凱看著自己的這個小兒子,一時間也有些感慨,不知道說些什么。 傅落銀的犟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從他高中時為了夏燃的事和他頂撞,傅凱就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是不撞南墻不回頭。過于固執,遲早都要吃虧。 傅凱沉默了一會兒,說:“過段日子,我找你叔叔伯伯們介紹幾個,介紹更好的。” 基于父母立場,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更好的來安慰傅落銀。 傅落銀不吭聲。 他還是一口一口吃著皮蛋瘦rou粥,鮮香的飯粒入口即化,是他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