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楊申也過來關照了一下他的情況,禾木雅的保鏢過來給他塞了一張名片,告訴他:“禾女士請您有時間過去做客,當然是等您身體休養好之后,她有些事要和您談一談。” 林水程又點了點頭。 董朔夜停在門口,他和肖絕認識,但是不熟,彼此打了個招呼后,都進病房看望了一下。 肖絕今早上過來純屬巧合,傅落銀今天出任務離開了,正好他這邊剛結束一個議題。他知道林水程就是傅落銀前幾天報的項目的負責人,考慮到七處參與的情況,直接帶著林水程趕來了星大。 林水程給他道謝,肖絕笑著擺了擺手:“多虧你,七處今年又多一筆績效,這也得感謝總務處讓賢押寶,讓我們撿了個漏子。” 董朔夜笑:“那還是肖處長慧眼獨具。” “哎,不是我,是小傅眼光好。”肖絕笑瞇瞇的,“今天要說倒霉,那位余教授是真的倒霉,我看之后也是混不成了。我就過來看一下弟媳的情況,回頭見,林同學記得好好休息。” 林水程“嗯”了一聲。 董朔夜留了下來,他送走肖絕后,轉身看向林水程。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目光平靜透徹,還帶這一點微微的疑惑。 他已經不記得眼前這個人了。 董朔夜看出他的茫然,頓了頓,說:“還記得我么?我們見過,在星大酒店一樓。” 林水程努力回想,也沒想出來——那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他每天走在路上能有五六個人來搭訕,名片卡也能收一大堆,實在沒工夫記這么多。 見他依然沒想起來,董朔夜有點尷尬,于是自我介紹道:“警務總處的。” “您好。有什么事情嗎?”林水程說。 他對著陌生人總是透出一種禮貌而疏離的情緒,并且這種情緒似乎是有意釋放的——他面對本科導師時,眼中滿是信服與感激,對于同院系的楊申也是禮貌尊重。 肖絕送了他過來,七處幫了他大忙,林水程態度也不錯。 然而到了警務處這里,他眼里就浮現出了一種冷冰冰的淡漠。不加掩飾,很明顯,這是一種鋒利的、無聲的反抗,林水程知道這個任務是從哪里派下來的。 這種學生氣的態度是不加矯飾的,盡管林水程涵養很好,沒有直接表現出來。就像他在臺上首先說了一句話,矛頭鋒利直指學院上層,隨后又抖了個小機靈將話圓了回來,但是在場眾人莫不汗顏,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林水程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沒什么事,只是過來跟你說一句。”董朔夜低頭掏出打火機,剛點上火就記起這是在病房中,于是又“咔噠”一聲把打火機熄滅了。 “今天過后,余樊不可能在你們數院呆下去了,院長和副院長大約都要被問責,再往上,也就是我在的這一級,也一樣會被問責。”董朔夜提起這件事時,仿佛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談及和自己漠不相關的人一樣。“停職查看三個月以上。禾將軍加上最近七處議題,要整治學術界了,我撞在了這個刀口上。” 林水程似乎對他說的這些不感興趣,他輕輕地說:“那么,抱歉了。” “你很優秀,也很有性格,也難怪負二這么喜歡你。”董朔夜低聲說,“你認識一個叫夏燃的人么?” 林水程怔了怔,搖頭說:“不認識。” “你以后會認識他的。”董朔夜微微頷首,將嘴里那句話咽了下去。 你們很像。 更準確地來說,林水程像夏燃的曾經,那種鮮活熱烈、執著專注的眼神,再也無法復刻。 那一雙眼睛亮起來的時候,別人就會知道,他的世界里只有某一個人。 林水程偏執、耀眼、熱烈、敢愛敢恨,這一切都是傅落銀所喜歡的。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夏燃曾經干過一件轟動學校的大事。 那時候他們這一群人都知道他在傅落銀談戀愛,后面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讓老師知道了。 傅家對這方面管得很嚴,甚至近乎于傳統,傅落銀那時候生病出水痘,發燒中成績下滑,老師也一并歸結為“談戀愛”的緣故,隔三差五地叫傅落銀出去談話。 夏燃這邊也收到了警告,要他專心學習,不要和傅落銀老呆在一起。 那時候夏燃的成績還很好,學校每周按班級輪流國旗下演講報告,從初三輪到初一,循環往復,夏燃總是他們班的代表。 傅落銀大病初愈,消瘦了不少,他在一班,夏燃在三班,傅落銀高高瘦瘦地站在最后,夏燃走上國旗臺時時候,他一眼就能望見他。 少年時期,所有人總是對有關戀愛的話題感到莫名的感興趣。 夏燃上臺時,兩個班都起哄了起來,所有人都看著傅落銀笑,老師在后面呵斥了幾句,但是也不好怎么管,只得作罷。 時至今日董朔夜也記得,夏燃那天的國旗下講話主題是“感恩”,最爛俗無聊的主題。 所有人百無聊賴地聽了半天之后,卻漸漸嘩然了起來——臺上人話鋒一轉,眉目含笑地看了過來,正對著一班的方向說:“對于我來說,除了我的家人老師,除了和我一起共進的同學們,我還需要感謝我的男朋友,感謝你選擇我陪你度過這段時光,遇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初二一班傅落銀同學,雖然只有每年夏天能見到你,但已經足夠讓我期待之后的每個夏天,非常感謝。” 夏燃和傅落銀一天之內就在學校里徹底出名了,夏燃他們班主任打人,把夏燃從二樓踹到一樓,傅落銀翹了三節晚自習陪他去醫務室。兩個人回來時反而是滿臉笑意,他們給班上人帶了一大袋奶茶,從那以后學校里再沒老師管他們談戀愛。 別人戀愛躲躲藏藏,他們兩個初二到高二,去哪里都是出雙入對,每次成績下來,傅落銀穩定年級前五,夏燃年級前二十,如果高三那年夏燃家沒出事——或者說,就算他家里出事了之后,所有人也依然覺得,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那樣蓬勃張揚的熱烈與叛逆情緒,至今是他們少年時代最亮的一抹顏色。 董朔夜說:“好好休息吧。下次有緣再見了。” 林水程仍然不咸不淡地說:“謝謝。” 門這才徹底關上了。 林水程依稀知道這次開車送自己過來的是一個叫韓荒的學會成員,應該是干部或者部長級別的,但是他沒看到他。 林水程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人來。他還欠對方一句道謝,但是巨大的疲憊和虛脫已經壓了上來,房中安靜下來不到三秒,他握著手機陷入了沉睡。 林水程認床,興許校醫院的床太硬,也或者心里依稀記掛著什么事情,他一夢渾渾噩噩,夢里盡是虛無的幻影,腦子里和胸口都仿佛被塞入了膨脹的海綿,沒有任何余地留給他思考。 他只感受到無盡的疲憊。 醒了睡,睡了醒,他在朦朧中記住了時間,最短的一次他睡過去八分鐘,很快又驚醒了過來。 他手邊掛著輸液針,手背冰涼一片,校醫院的單人隔間關了燈,外邊夜幕緩慢升起。 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 林等與他,又或者是逝去的另外兩個人與他,也是這樣躺在黑暗中無盡輪回嗎? 林水程覺得手背疼得厲害,伸手想要去拔掉枕頭,手機卻亮了。 他盯了一會兒那個沒有備注的號碼,片刻后,摁了掛斷。 掛斷之后,電話立刻再次打過來,與此同時還有一條短信:“接電話。”命令式的口吻。 林水程本來想再次摁掛斷,但是手發著抖沒能摁下去,反而點擊了接通。 手機貼得很近,和他一起被裹在幽暗悶熱的被子里。 林水程怔了怔,對面已經開始說話了。 傅落銀的聲音極低極低,林水程認識的人里,再沒有人天生聲線低他成這個樣子的。稍微嚴厲不帶情緒一點時,就顯得兇,而溫柔輕聲時,總像是帶著一些旖旎寵溺,能聽得人仿佛胸腔都在微微沉震。 這樣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傅落銀問他:“感覺怎么樣?不是叫你睡么?我剛到信號區,肖處長跟我說了你的情況,我一會兒趕過來接你回去,等我大概……”他大約在那邊看了看時間,“兩個小時。” 林水程本來靜默沒有出聲,聽了他這句話,輕輕轉頭,把臉埋進了枕頭里,聲音也跟著悶了起來:“兩個小時,我都能自己回家了。” 傅落銀在那邊笑:“別生氣,是我的錯,好不好?你先睡,養養精神。乖啊我這里出任務呢。” 林水程不說話,傅落銀想起那天他在沙發上說的話,于是又說:“你別看我今天沒來,但是你干了什么事,我都知道。我們小林同學忙了那么長時間,做出的報告一定是最優秀的。你知道肖處長跟我說什么嗎?他要我一定把你套牢了,最好讓你一畢業就進七處,千萬別給其他人給搶走了。” 林水程喃喃說:“我也沒要你這么夸我。” “哦,那是我夸錯了,我應該夸你思路想得好。”傅落銀在另一邊繼續笑,笑聲依然沉沉溫柔,仿佛能夠催眠,“所以,我跟你講的畫房子的辦法,到底還是有一點用,是不是?” 林水程沒吭聲。 “我看你當初想問題那個勁兒,就在想,如果你這樣了都做不出來,那么就沒人能做得出來。”傅落銀說,“這次是時間趕,我知道,所以我不說你不愛惜身體的問題。結果做出來了,你找到那個方法了,那就是值得的。之前的事,之后的事,那都不是現在的事,你知道現在的事應該是什么嗎?” 林水程又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喃喃:“等老公過來接我。” 傅落銀在另一邊直接笑出了聲——同時,林水程那溫柔淡雅的低語仿佛小貓爪子一樣,撓在了他心上。 他想,林水程那么累,那么苦,講完報告直接倒了下去,他那么喜歡他,應該希望那時候他在身邊。 但是他沒有。 傅落銀說:“是乖乖睡覺,老公來接你是之后的事。” “睡不著。”林水程說,“腦子里想事情,停不下來。” 傅落銀大概能猜出他是什么狀態——身體已經接近透支,極度疲憊了,但是精神依然處于高度緊繃狀態。 他以前在第八區時經常經歷這種狀態,知道除了藥物,沒什么特別有效的辦法,最好的只有轉移注意力。 他低聲說:“那把電話開著,我跟你說說話?你聽著,不用回答,睡不著我給你講故事。” 林水程設置了免提,把音量調到合適的程度,然后放在了枕邊。他用被子把自己裹住,渾身慢慢暖和了起來,只有掛著輸液針的手背依然冰涼發疼。 傅落銀真的跟他講了起來。 他那邊有風聲,有些吵鬧的嘈雜聲,但是林水程分辨不出來那是什么。傅落銀的聲音也時遠時近,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信號斷斷續續,不知道他在哪里。 傅落銀很明顯不太會講故事,他本來就不是話特別多的人,說來說去也只是車轱轆廢話,或者雞毛蒜皮的平淡小事。 先說首長,說這只貓已經快八斤了,林水程這幾天不在家,首長想他想得郁郁終日。他講今天發生的事,他知道他遲到了,知道他急得穿著白大褂就出了門;那時候他在另一邊執行危險任務——帶人去未開發區,搶救一輛翻下山谷的裝載車。 那輛裝載車是機器人控制,但是車廂里還有四個科研人員,他們運送的是一種超級細菌的樣本。他們會遇險是因為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體滑坡,被埋在里邊三個小時,生死未卜。 沒人敢去救援,所有人都知道樣本在重大事故中可能會流出,不僅那四名科研人員,連救援人員進去了都可能被感染。做這種事情就是跟陰曹地府簽一次生死狀。 傅落銀是老總,也當過兵,他親自穿了防護服空降過去搜救,一個人深入核心區域救援,帶著搜救設備跑了一整天。 一名科研人員被側翻擠壓,沒能活過來,剩下的人卻得救了——樣本好好的沒有流出,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很驚險的事情,他說出來就變得平平淡淡。他還問他:“回來路上遇到一只沙漠兔子,抓回來帶給你玩?” 另一邊沒有動靜,林水程已經睡著了。 傅落銀的聲音成為了某種白噪音,讓他在陌生而寂寥的環境中找到了一絲安定之所。 傅落銀知道他睡著了,聲音放得很輕,仍然繼續說著。 中途他在山區出口被攔下來,警衛員跑過來,看清了是他后說:“傅總,前邊天氣預報有降雨,可能再次山體滑坡!別往開了,危險!” 傅落銀說:“救出來的人和你們的醫療人員都別出去,等通知。我車體是加固的,沒事我出去一趟。” “側翻的那輛車也是加固過的!”警衛員提醒說。 傅落銀看了看天氣預報,又看了看時間,思索了一下,隨后說:“沒關系,我對象生病了,我出去看看他。” …… 林水程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因為在夢里發現手機沒有聲音了。 他在夢里似乎是聽見了有關什么“山體滑坡”、“暴雨”之類的信息,讓他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傅……傅落銀。”他忽而清醒了,輕輕對著手機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