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這好端端地為何被退婚了? 饒是那姜檸再貌美再□□,堂堂一個皇子,甚至可能是未來的儲君,若要迎娶位被退了婚的閨秀,日后又該叫人如何揣測了去? “洵兒,母后知道你如今也大了,這往常里繁事夯碎,尋個心細的女兒家在身邊無可厚非。你若真覺得那姜丫頭不錯,先納過來也無妨,不見得定要迎娶不是?” “姜檸,是定要做正室的。” 那頭話音將落,劉清洵便極快地接了話茬。他語速不緊不慢,卻如磐石般篤定,絲毫未見猶疑。 德妃微驚,卻見他并無玩笑之意,不禁疑道:“為何?” “中秋那日,兒子前往西淮塢布施,姜檸說她回姜府路上途徑此處,恰巧瞧見我。”劉清洵將手中盞蓋扣上,輕笑了聲,“可問題是,西淮塢坐南,姜府朝北,兩地相隔數(shù)條街,如何也不會是途徑路過。” “所以?”德妃心下揣摩了幾分,未明其意。 “所以,她出現(xiàn)在西淮塢絕非偶然,亦并非一二次便可輕車熟路。不正說明她和兒子一樣,經(jīng)常去那地界兒行善布施么?另外,”他停頓了下,眸眼清雋,漫了絲浮華的光,“遇刺那晚,她還救了兒子一命。” 德妃顯然吃了一驚,未等回過神兒來,又聽劉清洵分析道:“她既心地向善,且膽大心細,懂眼力,知進退,無論將來兒子是何身份,這正室的人選,她都是最合適的。” ———————————————— 城郊外,晏芝林。 日入晦昏,穹宇斜捎了層淺薄的黃,裹挾著金針似的亮絲,刺透軟綿成團的緞云,蟄伏在疊嶂橫臥的山巒上。 不過盞香更迭的功夫,日更沉,墜了絲絨的天幕里,漸浮漸逝。云梢褪黃,染漏霞涌,淌了橙紅出來,如醉意朦朧,guntang酡容。紛掩的松濤亦涂惹了那抹紅,混沌如磷火,細瞧方覺,原是搖掛岌岌的落葉紅楓。 晏芝林深,有馬蹄噠噠仿若溪邊暮砧,輪聲轆轤,曲折蜿蜒了無盡車痕出來,道道深壑皆示載物之重沉。 這是一趟走蘇北至京內的鏢車。 前后各騎有數(shù)十鏢師相護,中馭一乘四馬套車。車身通漶墨黑漆色,外披同色暗紋麻布,束以一指粗的麻繩捆攏,盡是內斂低調之意。 棚頂支三角紅紋勾邊小黃旗,上書“鄔”氏雋逸字樣,內行的一眼便知,此趟鏢物乃西山鏢局所保。 鏢隊徐徐緩進著,行在隊伍最頭里的便是此行走鏢的鏢頭,未見尋常那般彪型野漢,唯有一清影單薄的紫衣女子,持劍跨駒,身骨伶伶。 瞧那女子目光沉著玄霜,別樣寡冷,眼風凌厲似隱泛青光的刀尖兒,沾霜肅肅。 自入林中,她便瞬時警惕異常,緊握著劍柄的指骨泛白,提著十足的戒備。 這倒也不奇怪。 常年跑商的鏢頭皆知,此晏芝林地勢錯綜復雜,素來是個三教九流,泥沙俱下的混雜地界兒。饒是西山鏢局這般響的名號,也幾次三番地歷了驚險,折兵損將亦是不可免卻的事。 倏爾,蛙鳴止默,雀鳥振翅驚躍,寂葉逶迤而晃,簌簌沙沙,飄零起落而揚飛塵。 紫衣女子敏銳覺察到異樣,旋即勒了韁繩,左手握拳抬起,示意停止前進。而后耳骨微動,黛眉緊蹙,低垂了眼簾,細細感知這死寂里細若游絲的窸窣聲。 末了,驟然一道狠戾的刀鋒自其身后揮劈而來,紫衣女子螓首微側,冷幽的眸子稍瞇了瞇,如浸透浮冰般掛著陰寒。 但瞧她撐掌借力一躍,足尖輕點馬背,登時身子倒掛騰空而起,從容避開襲來的刀刃。繼而一個飛旋,雙腿似青藤般緊緊勾纏住賊人頸項,只勾唇冷嗤了聲,執(zhí)著劍端迅速朝其小腹猛搗下去。 那賊人受創(chuàng)欲吐血之際,卻被肩上女子扯了綸巾繃捂住嘴,下一刻,只見她兩指輕捻綸巾往下用力一扥,直接將人活活勒死后,一腳蹬踹出去。 就在紫衣女子輕盈落地之時,已有大片劫匪包抄上來,將其鏢隊整個圍住,死堵了個嚴實。 ———————————————— 醉春樓。 初秋露重,正是蟹rou肥美酥嫩的時候。 醉春樓隸屬寶昌商行底下,每年這會子酒樓里都會進一批閘蟹來,因著是京中最早到又鮮得很,陸紹人會趁勢將價格抬高兩成,且每人限次限量不可批購,惹得各富庶世家提前半月便涌來排了隊預定。 不得不說,那jian商雖看著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樣兒,到底還是個能謀善斷的。姜檸也是這些年在他跟前熏陶著,對商道上的事稍微開了點兒竅。 牙尖兒磕了兩下蟹鉗,纖指嫻熟地剝了碎殼下來,露出里頭嫩白酥軟的rou條兒,姜檸正要往嘴里遞,卻不料驀然湊了個頭過來,直接一口叼走了她手里的蟹rou。 “嗯,嫩得很~”陸紹人桀佞不拘地一屁股坐了對面,嘴里邊兒嚼著滿意道。 若不是此刻旁桌兒都滿著客,姜檸定要將手里剩下的空殼扔他臉上,無奈要在外面端著矜持,只好暗狠狠地白他一眼,故意奚落道: “這蟹雖嫩卻也金貴得很,您這一口怕是要吃掉我三兩銀子,陸掌柜可真是搶錢的一把好手。” 陸紹人邪痞痞地揚了揚眉,笑得浪蕩,“就是金貴才顯得嫩。”說著,朝她招了招手。 姜檸瞅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兒就來氣,但嫌棄的同時,還是稍往前抻了抻腦袋。因為她知道往往這時候,這jian商總會扔出些經(jīng)商語論出來,而這些正是她想學的東西。 “你以為這些人當真是饞這點兒零碎rou沫?”陸紹人拎了個蟹在手里掂了掂,又隨手往瓷盆里一扔,刻意壓低了嗓音:“不過是尋常人吃不到的虛榮罷了。所以窮富有道,賺銀子不能看他需要什么,要看他想要什么。” 小姑娘嘴里吸.吮了口流出來的蟹黃兒,邊抬眸看著他,倒像是一副真在仔細琢磨的神情。 陸紹人正得意地朝她打了個響指,這時,只見他身邊兒的隨從曾也忽然神色匆匆地小跑著來,瞧見姜檸也不是外人,徑直匯報道:“掌柜的,咱的貨在晏芝林給匪賊劫了,領著走鏢的宋姑娘——” 曾也話未說完,陸紹人倏然起身,只留了兩個字便大步朝外邁了去:“備馬。” …… 姜檸聽聞貨被劫了,幸識通些馬術,怕出什么大亂子便急忙跟著跑了去。 幾人正要準備出城,卻見行在最前邊兒的陸紹人忽然勒馬停駐。微染不解,抬頭朝城門口處望過去,姜檸心下驚了番,不由地整個人怔愣在了駿馬上。 美眸淺瞇了下,她先是瞧見了不遠處正緩緩行近的“鄔”氏旗幟,展了溯風里飄搖款款。眸光下移,原是四馬套著的鏢車只剩了單匹,由一黑衣女子牽拉著走來。 這個時辰,城門欲關,鮮少有人跡走動往來。 周遭凝了股子細微的孤寂,像是冰雪消融的沉謐,又像血珠兒滾落下的靜默。 風在嗚咽。拂過女子綰成高髻的青絲,卷纏著她過于削瘦的腰肢,衣袂紛飛,蔓繞在她纖頸間的披帛被吹落在地。那女子似未察覺一般,絲毫不在意,只緊緊攥著手里的韁繩,一路行至的步伐很沉。 姜檸跟著眾人下了馬,這時方才看清,那姑娘哪里穿得黑衣,分明是被血染了的紫衣。 她目光暗若清霜,眉頭擰得極深,唇色白得駭人,饒是這初秋近晚的涼風里,她潔凈的額上仍布了層密密的薄汗,似乎隱忍著劇痛。 即便如此,那姑娘依舊一聲不吭地硬挺著,咬著牙強撐到陸紹人面前,將手里染血的韁繩遞交給他。她唇瓣蠕動了兩下,卻來不及吐露只字,身子一軟,便泠泠窈窈地昏倒了過去。 一如,那條飄落在地的披帛,柔弱地惹人垂憐。 姜檸頭一回瞧見這般堅韌的姑娘,更是頭一回在陸紹人的臉上,意外地瞧出“緊張”二字。 見他面色染著陰郁,將那姑娘打橫抱在懷里迅疾地策馬離去的背影,姜檸不禁若有所思地唇角勾起。指尖兒輕擦過下顎,心里覺得這第一女師爺,確實不錯,說不準是個能降住那位風流浪蕩子的主兒。 正想著,耳畔忽然傳來的一道細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姜姑娘,九殿下邀您前往大觀茶莊一聚。” 第36章 兇兇 東宮。 “殿下,那邊傳了信兒來, 說九殿下這幾日皆宿了自個兒宮里, 只往鳳棲宮走了趟,未往其余地兒去, 亦未接見任何人。”蒙面近侍拱手作揖,似是思及到什么, 頓了頓復又道: “中秋一事, 像是被九殿下壓了下去,陛下那里并無風聲。” 太子劉清寅顧自斂袖持筆,神情專注地撰豪書在宣紙之上, 頭也未抬一下, “那晚的事,都有誰知道?” 他的發(fā)髻有些亂了,幾縷鬢絲垂凌下來, 杏黃緞兒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掛了身上, 隱冒青色的胡茬顯出幾分頹然之態(tài)。 “除前去救駕的唐將軍及其手下人外,還有一位女子。”蒙面近侍話語里存了遲疑, 小心翼翼道。 劉清寅這才手上驀然地頓住,端著持筆的動作,抬頭重復了句:“女子?” 蒙面近侍點了點頭, “是……” “砰”地一聲巨響, 只見金案之上的筆墨玉硯被一股腦兒地飛摔出去,墨濺四方,清脆作響, 擾亂了燭火,顫曳紛紛。 蒙面近侍旋即跪下,拱手端肅:“殿下息怒!” “狗屁不是的東西!”劉清寅旋然暴怒,狹長而細的眼縫里盡染陰戾,明燭將其森寒的面色映得半明半暗,“前日本王詢問之時為何不說?莫不是如今連你們也不將本王放在眼里了不成?!” “屬下不敢,請殿下責罰!” 蒙面近侍低頭領罪,卻遲遲不見面前之人有所動靜,若不是余光所及之處可以瞥見散碎在地的硯臺,他甚至覺得方才的一切皆為幻象。 這安靜來得詭異。仿佛華殿未曾染塵,殿上之人未曾怒過。 有良久的沉默,那近侍被生生驚得冷汗直流,外人都道太子謙和風度,只有侍奉在跟前兒的這些人才知,未來儲君何其喜怒無常。 “那女子,是何身份?”半晌,劉清寅緩沉了口氣,眸底渾濁,摩挲了幾下胡茬,指腹輕捻著殘留的墨痕,瞇眼問道。 近侍忙回道:“回殿下,屬下已派人查清,此女乃鹽鐵總司姜勁梧之女。”話頭一轉,后又道:“似乎與九殿下關系匪淺。” 劉清寅聽聞此言,情緒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太大波動,只淺嗤了聲,不輕不重地扔了兩個字出來:“做掉。” 蒙面近侍似是大松一口氣,連忙應下,正欲領命而去,卻忽然又被身后之人喚住了腳步。 但聞其聲色平靜,仿若道了句家常那般淡聲道:“若此番再失手,本王會親自派人送你們一同去亂葬崗。” ———————————————— 大觀茶莊位坐湯庭谷東嶺,白雎瀑后。 入夜,青月敷了暗昧的薄銀,襯著婆娑,一塵不染地剝蝕著秋夜的紋路。云霧團簇,偏遮出幾分嫵媚的冷色,在引誘。 姜檸在這份冷色下,緩打了個顫栗。 因著谷中地勢不平,高低錯落,她只得于谷外下了轎輦,步行進谷。繞過白雎瀑,是一整片望不著邊兒的格桑花田,大觀茶莊便被蘊封在此處。 姜檸進了茶莊里,半倚靠在側柏下,曼妙纖窈的身量微微彎著。她雙手背在身后,削纖指尖兒輕緩地敲打著樹干,瞭望著面前那片格桑花,幽幽出神兒。 或者說是在忖量。 來時走得急,心里又只顧著尋思陸紹人那倆人的喜事兒,一時沒顧得上細想。這會兒空下來細琢磨幾下,實在有些奇怪。 姜檸不傻,而且是個剔透玲瓏的姑娘。她很心細,尤其對于琢磨不透的事,一定會在心里反復掂量。就拿此刻這件事來說,不論她如何掂量來揣摩去,都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不清楚劉清洵忽然邀自己來這里所為何事,但在姜檸看來,他二人的交情還并沒有到這樣深的程度。 更何況劉清洵素來是個情禮兼到的人,退一步講,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不太可能會讓她獨自來到這樣略顯偏僻的地方。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姜檸已在這里等了他近三炷香的功夫,卻始終不見他人影,這不像是他的作為。 直覺告訴她,邀她來這大觀茶莊的,應該另有其人。 思及此處,姜檸心中隱隱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田間高草輕晃,抬眸瞅了眼繁亂的星相,柳眉微動,輕蹙秋波。 進來那會子天色尚殘留了幾分亮,她還能摸索著路探進來,此時已入沉夜,周遭皆是茫茫的格桑花田,壓根尋不著南北,方向大亂。 而劉清洵,仍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