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節
可惜慕鴻這孩子天資聰穎、秉性善良,在這冷漠無情的宮闈之中,猶如一株小小的松柏般頑強地生長。 慕云溪替慕鴻理了理頭發,柔聲道:“我讓小廚房給你做些熱乎吃食,待你吃完了,便讓郝嬤嬤送你回明德苑去,就說是我叫你來的,想來德妃也無話可說。” 她說罷,又轉向蘇柒,為難道:“至于你,是從哪個宮苑跑出來的?” 蘇柒本張口想說“吟霜閣”,但轉念想到若被送回吟霜閣,只怕那蘭貴人又會抓住把柄為難于她,還不如不回去的好,于是低頭做個惶恐狀:“我……今日剛來宮中,不記得是哪個宮苑的了。” 慕鴻便插嘴道:“她就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宮女……”未說完便被慕云溪瞥了一眼:你連人家是誰都不清楚,還敢在這里信口雌黃。 慕鴻吐了吐舌頭,向蘇柒遞去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便跟著一位嬤嬤走了。慕云溪便道:“如今夜半三更的,放你出去也不安全,便在我這里待一宿罷,明日若有人尋來,本宮再替你說情。” 蘇柒心下感激,便再跪下拜道,“多謝殿下!” 慕云溪便頷首讓她起身,蘇柒瞥見桌上的書冊,忍不住開口道:“公主也愛看《昭玉記》?” 慕云溪一張俏臉頓時紅了,揮袖將書冊藏起,揶揄道:“也不是愛看……不過閑來無事,看幾眼解悶兒而已。”想了想,又弱弱叮囑道,“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蘇柒頓時明了:身為堂堂公主,便是讀書也應是《女則》、《女訓》、《太祖皇后家訓》之類,似這等閑書話本子,是不該出現在公主手中的,忙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說罷,又忍不住熱情普及,“這故事寫得極好,在民間還被改編成了戲文傳唱呢!” “真的?”慕云溪眼眸一亮,用手指輕撫著書脊,嘆道:“這故事里的葉昭,一介女子之身卻能當上大將軍,血戰沙場為國守邊,可我呢,莫說赴邊關上戰場,從小到大連這皇宮都未曾出過……” 她說得凄楚,蘇柒聽得可憐:堂堂公主,大燕朝最尊貴的姑娘,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又有誰知道她的苦悶? 且聽方才慕鴻說,如今公主正被禁足,那便是連自己這個小院兒都不能踏出半步……這樣的日子,在蘇柒看來,簡直過不下去。 眼見公主哀傷,她覺得自己在旁理應勸解幾句,卻又不知該如何說,眼眸轉了幾轉,方道:“不過是個故事,公主實在不必太當真,況且邊塞沙場說起來豪邁,實則尸山血海、命如螻蟻,又有什么可向往的?” 慕云溪輕笑道:“聽你說得,倒像自己上過沙場似的。” 聽她這樣說,蘇柒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道:“不瞞公主說,我還真就上過戰場!” “你?”慕云溪笑著搖了搖頭。 蘇柒見她不信,心中有些別扭:別的事皆無所謂,但她征戰高麗戰場之事,卻是她平生最為輝煌驕傲的一筆,由不得她人質疑。 “不瞞公主,民女家住燕北廣寧城。去歲末時,北靖王率十五萬燕北軍東征高麗、大破倭軍之事,公主殿下應有耳聞。”蘇柒說著,驕傲地揚起了下巴,“我便隨燕北軍征戰高麗戰場,期間也是九死一生。” 慕云溪見她言之鑿鑿,一雙眼眸中閃著異樣的光彩,不自覺便有幾分信了,“只是你一個姑娘家,為何能夠隨軍出征?” 這問題讓蘇柒有些犯難:彼時她與英娘、采蓮千里投軍,與心愛的男人同生共死,劫后余生時許下白頭之約,是何等的浪漫與豪邁,誰知造化弄人,如今再想起,竟是恍若隔世,比那話本子上的故事還遙遠…… “我……是隨軍的法師。”蘇柒索性道,“戰場無情,總有諸多傷亡,便要有人替陣亡的將士超度。” “原來如此。”出乎意料地,慕云溪倒未對蘇柒的法師身份有所忌憚,而是倚在桌邊,手托香腮道:“你既然見識過戰場,便跟我說說,真正的戰爭,是什么樣的?” 蘇柒本就對這位孤獨公主頗多好感,且欠著她一個人情,便索性在她身旁坐下,從燕北軍入高麗境開始,將那場驚心動魄的戰爭,繪聲繪色地娓娓道來。 她講到眾鷹助力下的平壤大捷,講到一千殘軍困守安州的無奈,講到圍殲金刀武士的危機,講到慕五爺火燒龍山、北靖王輕取王京的睿智。 她獨獨不敢講血戰青楊浦的橋段,那是她心底不敢碰觸的殤,每每想起都會勾起對那個人的無盡思念,會瞬間讓她崩潰。 蘇柒滔滔不絕地講著,慕云溪便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神情隨著蘇柒的講述時而欣喜時而悲慟,時而焦急時而贊嘆。 這場遠在千里之外的戰爭,也曾與她有過莫大的關系。彼時勝負未分,她皇兄便急著與倭國議和,還要將她這個嫡公主當做籌碼,送去倭國和親。 那時,她驚聞此訊,只覺如同晴天霹靂,不敢相信她的親哥哥竟對自己如此絕情,跑去乾清宮向皇帝跪求放過,卻又招至一頓無情訓斥,萬念俱灰之下險些三尺白綾自墜房梁。 幸而不久便有捷報傳來,說北靖王率軍大敗倭國,逼其簽下納貢稱臣的降書,從此再不敢過鯨海半步。倭國既降,和親之事自然也就作罷。 慕云溪劫后余生,對這位從未謀面,卻改寫了她人生的北靖王,心中頗為感激。 但皇兄對于這場大捷似乎并不高興,且遷怒與她,尋了個“養病”的由頭讓她禁足,無詔不得出。 慕云溪對此不敢有任何異議,畢竟能不嫁去萬里之外的倭國,她已是謝天謝地了。 如今,聽蘇柒講述高麗戰場之事,生動鮮明得讓她如同親歷一般,慕云溪方明白:她如今的歲月安穩,是因為千里之外的邊疆,有北靖王率領幾十萬燕北軍在替她浴血拼殺,負重前行。 慕云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長吐一口氣,嘆道:“這位北靖王,真是我大燕的國之柱石!” 蘇柒心口一痛:連日來,她總在逼迫自己不要想起他,但如今被突然提起,她仍會覺得無比難過。 她忙別過臉去,怕被公主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眶。幸而慕云溪猶沉浸在高麗戰場的情節里,并未注意到她的異樣,兀自笑嘆道:“說起來,這位北靖王還是我的堂兄。只可惜先皇有命,北靖王一脈無詔不得入京,恐怕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見這位堂兄一面了。”真想當面對他說聲感謝,畢竟是他扭轉了她的人生。 慕云溪嘆罷,又想起什么似的,向蘇柒問道:“你是廣寧人,可曾見過北靖王?” 蘇柒被她問得又是心中一緊,勉強鎮定道:“見過……自是見過的。北靖王愛民如子,廣寧城的百姓人人都見過他。” 慕云溪嘆道:“可西京的百姓,從來不曾見過皇帝。” 蘇柒此時,著實地怕這位公主再繼續聊關于北靖王的話題,索性自己引岔開去:“北靖王府在廣寧城威望極高,北靖王兄弟六人,卻只有一個meimei,恰與公主殿下同齡。” 說著,心中沉沉一嘆:經過婚禮的一場鬧劇,不知慕云萱她們如今怎么樣了? “是么?”慕云溪對自己這個堂姐妹大感興趣,“她閨名叫什么?生在廣寧,理應比我這個公主自由些?” “何止自由,這位慕大小姐慕云萱,根本就是北靖王府的小霸王!”想起慕云萱的往事,蘇柒的百般愁緒倒沖淡了些,“她啊,光是針線女紅師父,就氣走了七八個……” 蘇柒又講了些慕云萱的軼事,將慕云溪逗得“咯咯”笑個不停,二人談笑間,不覺東方已微亮,竟是一夜過去。 慕云溪自幼生長在宮中,從未有過朋友,更是生平第一次與人聊了半宿的話,從蘇柒的言語中窺探了宮外的世界,知曉了許多她從不曾知道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地便將蘇柒當成了她的朋友,甚至邀請蘇柒與她一同用早膳。 公主的早餐也并不繁復,不過一鍋熱粥配上幾碟子爽口的小菜,但在蘇柒看來已是人間美味,幾口熱騰騰的粥下肚,她竟有種欲哭的沖動。 “慢些吃,多著呢。”看她狼吞虎咽地喝粥,慕云溪心里又是一酸:這姑娘怕是許久沒吃過飽飯了,也不知她到底是哪個院的宮女,竟遭如此苛待。 正想著,便聞下人來通傳,說吟霜閣的夏貴嬪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