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下意識護(hù)住懷里的金元寶后撤兩步，道：“我?guī)煾覆辉诩遥ユ?zhèn)外青楊浦采藥去了。”

    采蓮暗想你都這把年紀(jì)，你師父竟還能上山采藥？“不知尊師何時能回來？”

    “那可不好說。”老頭兒傲嬌道，“有時一兩日，有時十余日，皆看師父的心情。”

    慕云梅與采蓮相對苦笑：他師父的心情如何不好說，但蘇柒的傷勢卻再也拖不得，遂向老頭兒問道：“尊師在青楊浦采藥，一般在何處落腳？我們自去尋他。”

    青楊浦在楊林鎮(zhèn)南二十里外，是一片植著高大青楊的小山丘，慕云梅經(jīng)老頭兒指點，帶著二女和親衛(wèi)一路尋去，果見茂密樹叢中，有間青竹搭成的棚舍。

    見那棚舍，采蓮不免感慨：“可算是到了！”又伸手去扶蘇柒，“你可還撐得住？”

    原本按照慕云梅的想法，是將蘇柒和采蓮留在楊林鎮(zhèn)等候，他自去請崔神醫(yī)回來，但那老頭兒許是得了好處，便好意提醒，說他師父性子倨傲得很，向來只有病患上門，他才賞臉診視，便是病得快要死的人，也是抬著去見他，他決不登門診視。

    慕云梅心中暗罵一句“高麗大夫就是矯情”，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再度帶著蘇柒上路。

    行至青楊浦的山丘下，蘇柒已是臉色煞白嘴唇發(fā)青，渾身都冒著冷汗。慕云梅本打算背著她上山，但蘇柒連連擺手，由采蓮扶著，執(zhí)意一步步自己走。

    慕云梅見狀，心知蘇柒因著采蓮，不愿與他有過多親密接觸，只得從另一側(cè)架著她，慢慢向那棚舍行去。

    待他們行近了些，隱約便見那棚舍中坐著個老者，身前的石桌上還擺著紅泥小火爐，正煮著什么，順風(fēng)飄來一股濃重的藥味。

    慕云梅等人心想，能在棚中煎藥，想必就是崔神醫(yī)本尊了，于是慕云梅伸手扶住蘇柒肋下，將她身子大半重量壓在自己臂膀之上，與采蓮一左一右攙著她往棚舍邊去。

    考慮到這崔神醫(yī)的徒弟都偌大的脾氣，慕云梅此番不敢造次，只在棚舍外站定，恭敬拱手作揖道：“大燕廣寧慕云梅，拜會崔神醫(yī)。”

    一旁的翻譯忙將他的話譯出來，熟料崔神醫(yī)置若罔聞，垂眸盯著那紅泥火爐一動不動。

    慕云梅等了片刻，不知是這姓崔的老頭耳背還是刻意為之，只得耐了性子，示意翻譯再大聲說一遍。

    崔神醫(yī)卻依舊一動不動。

    這就過分了！慕云梅臉色一變，兩步上前至崔神醫(yī)身前，盯著他在風(fēng)中飄飄的白須白發(fā)，冷聲道：“崔神醫(yī)這般泥菩薩坐像，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已是被逼無奈到赤裸裸威脅，熟料這姓崔的老頭兒依舊一動不動，慕云梅這才察覺到有些異樣，伸手在老頭兒肩上一推。

    便見那老頭兒的身子晃了晃，向側(cè)邊倒了下去。

    慕云梅吃了一驚，但多年習(xí)武的警惕使然，讓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擺出個搏殺的防御姿態(tài)，這才見那躺倒在地上的老頭兒，胸前大氅展開，心口處露出一條寸長的血痕。

    而他身后的衣裳，亦被竹竿樣的東西頂起一截，顯然是有人先趁其不備，一刀刺入其心臟斃命，因下手穩(wěn)準(zhǔn)，故而并未造成大量出血，再將他扶起擺在椅子上，用兩根竹竿撐在背后，固定其坐態(tài)，最后給尸體披上一件大氅掩人耳目。

    慕云梅腦海中一時轉(zhuǎn)過千般念頭：若崔神醫(yī)是遭仇人或歹人所害，殺手將其一刀斃命后，自不必將尸體再擺放好。如此大費周章，顯然崔神醫(yī)并不是目標(biāo)，而是一個幌子，真正要引來的……

    “不好！”慕云梅轉(zhuǎn)身一把架起羸弱的蘇柒，沖眾親衛(wèi)大喝：“快撤！”

    他話音未落，便見棚舍后不遠(yuǎn)處的青楊林中，兩股姜黃狼煙，驀地沖天而起。

    此時，青楊浦東南六十里開外，燕北軍大營中，慕云松的心情罕見地忐忑難安。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應(yīng)率燕北大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地一舉攻下王京，結(jié)束這場持續(xù)近兩月的高麗戰(zhàn)役。

    但現(xiàn)實并不如他預(yù)計的樂觀，安州大本營的遇襲，使他不得不分出三萬燕北軍，由副帥慕云柏率領(lǐng)飛速馳援安州，加上一路攻打南下，留駐在高麗國幾個重鎮(zhèn)的留守兵力，如今他身邊的燕北軍僅剩十萬，攻打王京便沒有了絕對優(yōu)勢兵力。

    而反觀倭軍，因平壤之戰(zhàn)有血的教訓(xùn)，大多倭軍將領(lǐng)對慕云松可謂聞風(fēng)喪膽，與燕北軍對決時，往往望風(fēng)棄城而逃，故而燕北軍這一路南下，表面上看是將倭軍打得落花流水，實則并未折損倭軍的多少兵力。

    如今王京被圍，再退一步就是大海，倭軍可謂背水一戰(zhàn)，饒是倭軍統(tǒng)帥立花早茂昏庸無才，此時也知將倭軍幾路重兵皆急召來王京救援。加之開城一戰(zhàn)，倭軍守將被逼立了軍令狀，故而打得奮勇，慕云松率軍攻了五日，才將開城拿下，無形中給了倭軍集結(jié)的時間。

    如今，他率燕北軍駐扎在開城，而倭軍第一、四、六、八軍則分別駐扎在據(jù)開城不遠(yuǎn)的幾個村鎮(zhèn)，與王京呈呼應(yīng)之勢，一旦燕北軍發(fā)兵攻城，這幾路倭軍便能即刻來救。

    這樣的局面，令慕云松心里有些不舒服，仿佛一只猛虎戰(zhàn)孤狼，身邊還圍了幾只鬃狗，雖然不足以構(gòu)成大威脅，卻也十分惱人。

    故而慕云松決定暫時按兵不動，他已收到斥候軍報，得知慕云柏和慕云梅正各率一路燕北軍，從東西兩向趕來王京，算算這兩日便要到了。屆時他大軍直指王京，老二和老五的兩路軍負(fù)責(zé)打援，收拾掉那幾只可惡的鬃狗，王京之戰(zhàn)便可萬無一失。

    大軍暫時不動，慕云松也終在百忙之中有時間思念一下他的小娘子。

    當(dāng)初留她在安州，名義上是為了讓她養(yǎng)傷，實則不愿讓她跟著自己赴險，熟料他的好意之舉，卻將她置于最兇險的境地。

    當(dāng)初聽說安州被圍，老五昏迷，老四重傷，英娘與蘇柒等率軍抵御倭軍、死戰(zhàn)不退，他看完幾乎要將那封戰(zhàn)報握碎了。

    死戰(zhàn)不退……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憑什么死戰(zhàn)不退？誰給了她勇氣？！

    看來，自己臨行前的殷殷叮囑，那丫頭一如既往地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

    生氣歸生氣，他依舊萬分掛念那丫頭的生死，恨不能馬上掉頭打馬回去救她。

    但主帥重責(zé)在身，一切兒女情長都是小事。他不能為了她一個人置數(shù)十萬燕北軍將士于不顧，置幾百萬高麗百姓于不顧。

    慕云柏飛馳安州的幾日，與慕云松而言，是烈火烹油般煎熬的日子。直至收到安州捷報，說慕云柏及時趕回去，殺退了倭軍，守住了安州城，幾個女眷也都尚在。

    慕云松長舒一口氣，由衷地想要謝天謝地。但他依舊關(guān)心她的情況，希冀她能有只字片語隨軍報一起發(fā)來，偏偏，什么也沒有。

    只有慕云柏在軍報末尾簡短提了一句：蘇柒性命無礙。

    第260回  黑鷹的消息

    性命無礙……慕云松揣度著這幾個字：不是安好，不是未傷，只是“性命無礙”！

    他甚至無法想象，在安州被圍的那些日子里，那丫頭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傷害、煎熬和絕望！

    慕云松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zé)：曾幾次三番發(fā)愿，說要此生此世護(hù)她周全，偏偏一次次食言，一次次使她陷入險境，又一次次置她于不顧，靠那丫頭自己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

    他覺得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很是沒用，竟不能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以庇護(hù)和依靠；他又有些惶然，擔(dān)心蘇柒心里也是這么想。

    他欠她太多，總想要報還，但隨著她與他在一起，他欠她的卻越來越多，多到自己都不知該如何還得清，不知道如何說服人家姑娘，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這么個靠不住的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