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等到了應如許這兒,場面便一時有些尷尬,他當初是借著百歲的由頭罰過晏遲的,沒想到如今倒是與人家的主子平起平坐起來。 應如許向內中看了一眼,道:“可嘆沒見到皇長女,天色已晚,想必他該休息了。我便不叨擾。” 百歲繼續點了頭,遣人將兩位送出去。那邊兒才走過了兩道門,面前的東吾良卿便忽地跳起來,手里的茶盞噼里啪啦的往一邊倒。 他睜大眼睛,趴到門簾那邊,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還不等別人攔著,里面的門簾忽地撩起,一個赤色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殷璇瞥了他一眼,抵唇讓人小點聲,道:“他睡了。” “……啊?”東吾愣了一下,朝她眨眼,“孩子呢,孩子在哪兒?” 殷璇沒有說話,而是走近幾步,步出了內室,道:“孩子也睡了。” 東吾一聽就知道女帝陛下是騙他的,哪有哭了一會兒馬上就睡著的。他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把倒掉的茶盞扶起來,聽到對面冷不丁地問。 “香灰里的福蘭葉,是你們羌族的東西?” 東吾動作一僵。 他此刻的心跳,比剛剛得知晏遲早產還要劇烈。他抬眸望去,見到周圍的人不知什么時候都撤離了,只有面前的殷璇、和守在一旁的宣冶女使,連百歲都進去伺候了。 殷璇一手撐著額頭,閉目揉捏眉心,淡淡道:“制香這種事,你也會?還是讓別人做的?” 東吾悄悄地抬眼看她,咽了咽唾沫,道:“……我……” “進了善刑司的那幾個被審出來了。”殷璇睜開眼,“金錢收買、拿捏把柄、甚至威脅喂藥,手段不錯。” 她說的這些,都是東吾到了延禧宮后慢慢做出來的,他花費了許多時間做這件事,務必將事情做的完美無瑕,讓自己處在一個基本安全的環境之中。 東吾手心里的汗滑得有點握不住,半晌才道:“……您都知道了。” “嗯。” 殷璇早在昨夜便已知悉鈴蘭中毒的一切過程,但她什么都沒有說。 東吾想問對方打算怎么處置自己,想知道她會不會用過了就會毫不猶豫地轉手殺掉,但他沒有問出口,就聽到對方繼續淡漠如水的聲音。 “別讓晏遲知道。” 東吾這回愣了不止一會兒,他半天都沒緩過神來,呆呆地道:“……沒、沒讓他知道。” “嗯。” 殷璇想了一下,望他一眼,繼續道:“你母族的俘虜,已有羌王以物相易,回到了故土。你是個聰明人,孤希望你能夠……活得更久一些。” “……我會的。”東吾到這個時候,才感覺到那塊隱隱生疼的刺被拔除了,他抬眸看向殷璇,分明能見到這位帝王如釋重負的欣喜,卻也能看到她始終如一的嚴酷冷峻。 我喜歡過陛下的,東吾無聲地想,只有……一瞬間。 他收斂心情,反而放肆了許多,湊過去越過小桌子問道:“那陛下什么時候臨幸我呀。” 殷璇似乎是還挺認真地想了想,回復道:“等孤立儲吧。” 東吾應了一聲,尋思了半天,覺得等到那個時候自己都老了,道:“那我晏哥哥再生個男孩兒,能給我嗎?” 殷璇瞥他一眼,又認真地想了一下,道:“不能。” 東吾懵了一下,準備推銷自己,表情嚴肅地勸說道:“男孩兒給我晏哥哥養,就得養得又純又嬌,以后進了駙馬的大宅院里得多吃虧,陛下,你看看我……” 還沒等他說完,簾子里忽地被撩起來,阿青探出頭,輕聲道:“陛下,郎主……千歲醒了。” 于是他后續的話語都沒說完,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無情的女人起身進去。東吾嘆了口氣,嘀咕道:“讓我也看看嘛……” ———— 晏遲實在是太累了,各種紛繁的夢境隨之而來。他夢到徐澤微笑著問他:“你是愛吃酸,還是愛吃辣?”、夢到司徒衾坐在宜華榭的底下試琴,慢慢地撥弄絲弦,時光靜謐、夢到歌舞升平的幽夢樓中,那些低賤倌人麻木而墮落的神情…… 還夢到了一片黑暗,與漆黑之中從未放開他的那雙手。 晏遲醒過來時,外頭已經徹底地暗了下來,雨聲之后,是臨近秋日的蟬鳴。 他睜開眼,看到殷璇就在身前,目光專注地凝望著他。 她說:“別害怕,一切都過去了。” 晏遲這幾日哭得太多了,連是否流淚都感受不到,他略微怔了一下,很輕地蹭了一下對方撫摸過來的掌心,像是一個被風雨淋濕的幼貓找到了避雨之地。 他輕輕低語:“……一切,一切都過去了。” 但愿日后年歲悠長,中間的跌宕與風浪能少一些、更少一些。朱墻碧瓦之間的不幸已經太多了,他沒有那么多的力氣為每一個人的謀求生路、沒有那么多的本事保護他人。 晏遲只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即便歸途再遠,也不忘記自己留在她身邊的初衷。 高處不勝寒,至極之處實在太冷,但我會陪在你身邊,到歲月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的零點掉落,雖然我既沒情人也不過節,但是大家要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呀,加更賀禮!(x) 滿足大家急著生孩子(?)的心愿。 第62章 無數離愁 夜色沉濃, 雨后的寂夜帶著一股沖洗過后的清新氣息。 煥兒的降生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晏遲因得知徐澤過世而產生的痛苦,但殷璇抱著他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懷中人夜半時突如其來的驚醒。 他總是做這種斷斷續續的夢, 但幸好有殷璇陪在身邊, 倒不至于有多難受, 只是總會不小心讓她跟著醒過來。 清光入窗,殷璇低頭親了他眉心一下, 道:“又醒了?” “……嗯。”晏遲稍微遲緩了一下, 輕聲應了句, 隨后道, “孩子……” 殷璇向搖籃之中望過一眼, 道:“閨女睡得比你好。” 晏遲放下了心,往她懷里鉆了鉆, 低聲道:“阿青跟宣冶的事情……” 這宮中的確需要更多的喜事,皇長女降生之后,闔宮的侍奴女婢都受了一筆賞賜,若是隨后再有宣冶大人和元君千歲身邊最得臉的侍奴成親, 那么至少兩宮這邊還會再得到賞賜。 “等孩子滿月。”殷璇道,“你身邊不能反而少了人。” 宣冶早就等著急了,這兩天一直跟她側敲旁擊,之前定親時雖訂了日子, 但因趕上晏遲早產,似是很想提前一些。 晏遲應了一聲,埋在她懷里半晌沒出聲, 倒是殷璇比他還更清醒一些,低聲問道:“如今晉了位,若是遷宮,想去哪里?” 如今太寧宮、景仁宮、承乾宮的主殿尚且都空著。太寧宮的主殿是極樂殿,是周劍星的故居之所,景仁宮的主殿明光殿,前朝廢帝的第二任鳳君曾因鳳儀宮修繕暫居于此,其中陳設尚猶故。承乾宮的主殿為明德殿,內外擺放甚為莊重。 晏遲又睡著了,沒有回答。月色清光之下,入窗的薄暉慢慢地映過他柔順烏黑的長發,霜白通透的肌膚,那雙纖密垂落的眼睫落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一切與殷璇初次見他別無二致。晏遲始終如一。他的薄唇上稍稍有一點咬出的破口,是生產時忍耐所致,略微泛紅,反而顯得更旖旎、更好欺負了。 殷璇從沒有苛待過他,但晏遲身上的傷痕卻沒少過,多數是承歡之后的痕跡,還有就是這一次。 殷璇看了他很久,覺得自己的目光都要沉進去,拔不出來了。她的手指逐漸攀上對方的發絲,穿過那些映照過來的月光。 我的。 她靜默無聲地想。 即便能在沙場上征戰四方、在政局間翻攪風云,在人世的最高處俯瞰天下,但在一生一次的動情面前,殷璇也只是一個初次觸碰彼此心意的女人。 她有很多自身的缺點要克服,皇帝的顏面、極端的驕傲自負、時常誕生的猜疑與變幻莫測的喜怒,以及那些充滿孩子氣的占·有·欲。 譬如這一刻,她并不想讓月光觸摸到卿卿,對方的每一寸肌膚,都要被籠罩在她的侵·占與庇護之下,每一縷呼吸,都要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纏綿交替。 殷璇將晏遲抱得更舒服一些,順便把床榻邊的帳幔拉緊,拒絕掉寸寸清光的窺探。 我的。她心滿意足地想,閉上眼又很輕地親了他一下。 ———— 因晏遲那夜睡過去了,便沒有聽到殷璇詢問他的話語,直到承乾宮明德殿收拾妥當、侍奴女婢一應俱全,才有人過來知會他。 明德殿的牌匾是殷璇提的,寫的是日月鑒行,日月合并為明,德行共稱為德,也有以日月更迭、時光交替才鑒別高尚品行的意思。 主殿寬闊,頂上是彩繪的雙鳳,主殿后有水井、小花園與飛檐亭,并一座藏書的小閣樓,上只有兩層,但迎著風這面掛了一串風鈴,鳴聲清脆。 承乾宮東西有兩個配殿,一個是空的,另一個叫鶴云軒,是新進宮的傅冬年傅常侍的居所。 他才初搬進來一日,便見到了這位傅常侍,因他不太見外人,皇長女也未滿百天,不能過風,所以傅常侍只是在屏風外面拜會了一番,并未真的見到晏遲。 遷宮的事務還未全部cao勞完,阿青送走了傅常侍,將那些從宜華榭帶來的東西物件一一放好,便安置便囑托,囑托得差不多了,卻沒聽見那邊兒的回聲,他抬頭一看,見晏遲抱著小皇女,父女兩個四目相對,不知道盯了多久。 阿青看了半天也沒懂他們倆在看啥,停下手尋思了一會兒也沒想通,便直接問道:“哥哥,你跟小殿下看什么呢?” 晏遲靜靜地跟閨女對視,輕聲道:“她最近好像,有點任性。” ……這么大點的孩子任性什么。阿青都要聽傻了,忍不住道:“啊?我倒是覺得小殿下挺好哄的……” “不是。”晏遲道,“她不吃奶爹喂她,非要吃我的。” 阿青愣了一下,隨后噗嗤笑出聲,低下頭繼續收拾東西,把小孩子的衣服都挑出來,道:“哥哥怎么知道的,小殿下不是挺乖的嗎?” 阿青手底下拿了幾件嫩粉的,上面繡著漂亮的花紋,只繡了單面,內里是最好的綢緞,貼在肌膚上十分輕·薄。 煥兒睜著眼看他,眼睛又大又黑,鼻尖小小的,渾身都軟,透著一股淡淡的奶香,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爹親。 晏遲見阿青不信,便嘆了口氣,道:“你看就知道了。” 他移開目光,看了阿青一眼,對方也將目光投放過來。 似乎是被注視的感覺還在,煥兒猶豫了一下下,隨后伸出短短的一截玉白小手,伸進晏遲的外衫里…… 無論是世家還是民間,夫郎的第一胎往往都沒有什么奶水,只有那些連生了好幾胎、或是吃些催·乳膳食的奶爹們才充沛,而且據說也會好喝。 阿青再次愣住了,豈止愣住,他都要看傻了。他也是跟晏遲一起在幽夢樓長大的,沒有見過太多的嬰兒,對孩子的認知就只有聽來的那些。 一般來說,只有誰喂得久,孩子餓了才回去找誰,算來晏遲確實沒有喂過幾次,一個是他的確沒有,另一個則是因為一旦打開乳·孔,就會更加漲痛。 阿青看著晏遲面無表情地移過視線,目光重新落回小殿下身上時,煥兒的動作便忽地停下,然后一點點、慢吞吞地把手縮了回去。 ……嘆為觀止。 他腦海中實在找不出什么別的詞匯了,只能輕輕地嘆了口氣,聽到小殿下小小聲的咿呀,起身去將歇在外頭耳房的林爹叫過來。 等到林爹爹將殷煥抱走了之后,阿青才重新將屋里的東西擺放交代了一番,然后把挑出來的小衣服和長命鎖壓在一處,坐到晏遲的面前。 阿青長得清秀俊俏,眼睛有些偏圓,亮亮的,坐在晏遲的床榻邊,看著對方整理了一下外衫和衣帶,想了一會兒,才道:“哥哥,之前那件事已辦完了,徐長使每日服的藥、其中的藥渣都檢驗過一次,的確沒有什么問題,他真的是……” 真的是因病離世,與其他的任何人都無關。 晏遲沉默了片刻,隨后才嗯了一聲,撿起案前的《昆侖記》看了一會兒,低低地道:“是天不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