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正說著,秦淮河已經遠去,眼前一座寺廟出現在三娘面前。 她們穿墻而進,沒去大雄寶殿,而是來到了寺廟的后院。 這后院里,幾乎什么都沒,只有一株粗壯的銀杏。現在還未開春,這株銀杏光禿禿的,處處透著蕭索的味道。 待傅杳的轎子在樹下站定時,銀杏樹卻說話了,“看來金陵城來了位了不起的客人,希望今夜城中能平安無事。” 和外形蒼老的樹不同,它的聲音卻是一種少年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朝氣。 “不要誤會。”傅杳道,“我來只是向你打探個消息。” “如你所見,我只是一棵樹,你恐怕問錯了。”銀杏樹拒絕道。 傅杳也不和它多磨嘰,“前朝廢帝一心求仙,天下道集盡在金陵。前朝一滅,這些道集被送到哪去了,只要你告訴我下落,我以后天天讓人來陪你聊天。” 三娘:“……”這個條件……真是讓人意外呢。 “真的?”銀杏樹卻是一副意動的語氣,但很快又嚴肅道:“你要這些書做什么?以你這修為,應該不需要這些東西。” “我只是想查一些東西。”傅杳道。 “那也就是說不會將書據為己有?” “不會。” “你為何會找我?”銀杏樹問。 “這座老城里,若是有比你活的更久的生靈,我一定不會來打擾你。” 銀杏樹沉默了一會兒,道:“那你又為何知道我喜歡和人聊天。” “來燒香的香客每次走到后院時,總能聽到奇怪的說話聲。這傳言都傳遍了大江南北,你說我為何會知道。”傅杳道。 “……”銀杏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那你的條件是每天陪我聊多久?只待一會兒可不行。” “最少一個時辰。” “成交。”銀杏樹答應的十分爽快,“那些書已經失散了,不過大部分都在金陵城內。你若是想要的話,我無法給你,但你若只想借閱一番,我可以幫你讓人送來。” “好。”傅杳和它談完之后,指揮著紙人轉身就走。 “等一下。”身后傳來樹的聲音。 傅杳停住了身形,側首望向它。 “你是不是認識我?”銀杏樹有些好奇,“你和我說話的語氣,讓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 傅杳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記得,所有大慈恩寺鬧鬼的傳言里,都是女香客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和她說‘我們是不是認識’。你算算,我是你第幾個說這句話的人?” “唔……記不太清了。” “是嗎?那你記住,我是人,你是樹,我們是不可能的。”說完,傅杳帶著三娘頭也不回走了。 留下銀杏樹仍舊站在原地,和從前三十多萬個日日夜夜一樣,不能動,不能跳,只能仰首,仰望漫天星辰。 …… 一路回到城門,還沒到丑時,趙興泰卻已經在那等著了。而且看他那沮喪的樣子,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挫折。 “怎么了?”三娘問他。 趙興泰抬起頭,嘆了口氣,“鹽水鴨太好吃了。可惜我的銀子不夠,不然我能多吃幾只。” “……”三娘默默把安慰的話吞了回去。 三人朝著官道走去,路人沒有行人,待到金陵的燈光遠去,再見到亮光時,道觀就在眼前。 “觀主,我們明天還去嗎?”趙興泰一臉期待問。他已經迫不及待去嘗第二道菜了。 傅杳看著他,“你有錢嗎?” “……” “沒錢還想進城,是打算去要飯嗎?” 趙興泰捂著臉進了道觀。 次日,江掌柜剛起來,就見趙興泰在伙房忙個不停。她進去看了看,見灶臺上整了好幾籠糕點。 “你做這些干嘛?”她問。 現在來上香的香客已經漸漸少了,他們這糕點做多了也賣不掉,昨天的都還放在那里凍著呢。 “我打算自己挑下山去賣。”這是他昨夜想了一宿,唯一能想到的賺錢的法子。 “賣糕點?”江掌柜覺得有些不對,“你不是打算要下山去學藝?” “不去了。”趙興泰這才想起來,江掌柜似乎還不知道昨晚上的事,他稍微斟酌了下,覺得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干脆道:“昨天晚上,我和觀主去金陵了。” “哦,好玩嗎?等等!”江掌柜反應過來,漂亮的眼睛看著他,“剛剛你說哪來著,金陵?” “對,你沒想到吧。”趙興泰突然生出一股傾訴欲,“昨夜我們就是下個山,結果穿過山腰的那片樹林,出來就發現到了金陵。我當時都傻了,還以為自己到了冥府。但是進城之后,那里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還有楊柳居的鹽水鴨,那滋味真是絕了……” 聽著他滔滔不絕講昨天夜里的見聞,江掌柜一邊聽一邊笑,雖然這種事情確實是奇談,但若放在觀主身上,她是信的。 只是金陵,那個距離她已經有二十年之遠的金陵,突然間就近在咫尺,她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 講到嘴巴都有些發干,趙興泰才道:“所以我現在想多賺點銀子。楊柳居的菜太貴了,鹽水鴨還是最便宜的,都要一百多文一只。鳳髓玉骨和四喜丸子肯定更貴。” “原來是為了賺錢啊,”這會兒江掌柜已經情緒平復了下來,她笑道:“不就是賺錢,你又何必搶了方二的生計。這樣吧,我這里給你一錠銀子,你和觀主說今晚上還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你買些個金陵那邊才有的東西,晚上帶回來,白天讓方二挑著去兜售。你看如何?” 被她這么一點,趙興泰眼睛一亮,“這個辦法好。既然我們能把金陵的東西帶來,那為何我們不弄點里水這邊才有的東西去金陵呢?” “這也不錯。” 兩人稍微一合計,決定按照這法子來。里水其他的東西一時半會難湊,但是有一樣是沒問題——那就是里水這邊特有的鹵雞腳,以及他們青松觀的點心。 到了晚上,趙興泰已經從方二那里借了手推車,左邊放著一鍋鹵雞腳,右邊這放著一鍋青松觀糕點。 大概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傅杳同意了一入夜就下山的事。 再次到金陵后,趙興泰就直奔秦淮河。 江掌柜說了,秦淮河那邊有錢人最多,晚上也最熱鬧。他這些東西放到那里賣,比較容易賣的出去。 “我去前面茶樓喝茶,你好了就來接我。”傅杳說著,坐著小轎子就去了前面的茶樓。 趙興泰隨口一應,突然發現,三娘竟然沒跟著傅杳旁邊,不知去了哪里。 新出現的小攤位并沒有引起什么動靜,最多就是旁邊擺攤的老哥不善地瞪了趙興泰一眼,讓他別搶生意。 而事實上,里水鹵雞腳這種東西似乎并不受人歡迎,連帶著糕點也沒啥動靜。 一兩個時辰站下來,趙興泰只賣出了一點糕點,隔壁本來嫌他搶生意的老哥都開始同情他了。 第18章 “你得大聲吆喝,你不吆喝誰知道你賣的什么。”隔壁老哥雙手籠袖教道。 但就算是有了他的建議,到丑時收攤,趙興泰的小本生意仍舊淡的很。 在回道觀的路上,消失了兩三個時辰的三娘又出現了。 “大慈恩寺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問書送到哪。”三娘道。 “不用送,明晚我們過去寺里。”傅杳道。 “是。” 旁邊趙興泰聽著她們一問一答,蔫蔫地推著手推車,不知想什么出神。 回道觀后,江掌柜夫妻特地在他們回來。在知道趙興泰出師不利之后,三個人和三娘一起坐在桌子前重新商量起如何掙錢的辦法,而傅杳則和趙老爺子坐在屋頂上喝米酒。 “我記得上次的酒好像還沒喝完?”趙老爺子不滿道。相對于上次的玉液瓊漿,這米酒簡直淡的沒味道。 “你記錯了。”傅杳道。 趙老爺子聳聳肩,“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表現的這么明顯?” “不然你找我喝什么酒。” 傅杳靜靜地喝完了一碗米酒,放下酒碗道:“我有一位兄長,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護著我平安長大。現在我長大了,有能力去實現他的愿望了,但他的愿望卻是魂飛魄散。我或許有無數個阻止他的理由,可我知道,強行留下他,真正開心的只有我而已。” “這確實是個令人無法愉快的事。”老爺子點頭道,“那你如何選擇?” 傅杳看著天邊暮色重重,“答應了人,當然要信守承諾不是嗎。” …… 次日,趙興泰繼續去折騰他的小本生意。相對于里水的特產在金陵不好賣,金陵的小食在里水卻十分受歡迎,趙興泰甚至還得到了幾分訂單,這讓他喜憂參半。 入夜后,他依舊推著攤子依舊去了秦淮河,傅杳則帶著三娘來到了大慈恩寺。 銀杏樹十分守諾,十多本書整整齊齊被放在書下。 “你讀給我聽。”傅杳不走尋常路。 “我?”銀杏樹顯然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條件。 “你不是當過秀才?讀幾本書應該難不倒你。” “你怎么知道我曾經是秀才?不對,你看出來了?”銀杏樹抖動著樹杈子,看樣子有些激動。 “看出什么?看出其實你是個人,只是被困在這樹里?” “你果然看出來了。”銀杏樹有些高興,“這么多年,來來回回能看穿我本體的只有寥寥幾個。沒想到你還是位高人,怪不得你什么都知道。” 聽它說這些廢話,傅杳掏了掏耳朵,“這些書你讀不讀?” “讀讀讀,”銀杏樹伸出兩根樹杈翻動起書頁來,嘴巴卻還是不停,“高人,你為什么不自己看,讓我讀不會很麻煩嗎?” 傅杳將帽子一揭,黑黢黢的兩只眼眶盯著它,“你讓我用什么看。” “……”看著那張可怖的臉,銀杏樹非常識相的打開了書,“我現在就開始。” 銀杏樹下,傅杳坐在轎子上,閉目養神。旁邊,銀杏樹的聲音緩緩響起:“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這一晚,寺院的僧侶只感覺后院里的風一夜不曾停歇。 從這日后,傅杳便每日準時來樹下聽書。三娘亦跟著,偶爾有不懂的地方,還會請教銀杏樹釋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