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黎沐陽雙手合扣,輕輕搭在小腹處,腰背挺直,下巴微揚,端的一副公主架子。瞧見顏姝跟在蘭信身后過來,丹鳳眼里劃過一絲不屑,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七分笑,在顏姝要福身下拜前,黎沐陽便開了口︰「日后都是一家人,四姑娘不必多禮。」見顏姝面露茫然之色,她才似恍然般笑了一聲,「本宮忘了說,想來四姑娘也未必知情,溫羨他是本宮的表哥,我們是從小一處長大的呢。」 「剛剛在水榭,是本宮一時興起,才失了分寸,還望四姑娘不要介懷呢。」 黎沐陽此時的態度與先前在水榭里判若兩人,顏姝看著她臉上恰到好處的笑容,心里納罕,卻只道︰「阿姝不敢。」 黎沐陽上前一步,親切地拉住顏姝的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掃了一回,才道︰「從前我一直在猜表哥娶妻會娶什么樣的女子,今日見到了四姑娘才算知道,心里還真是有些意外呢。」她勾了一下唇,似是費解般問她道,「四姑娘,你說,表哥他看上你哪一點兒了呢?」 顏姝驀然抬眸,對上黎沐陽此刻開始犯冷的目光,下意識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被她緊緊地攥住,緊接著就聽到黎沐陽咬著牙的聲音響起,「美貌?才華?還是武安侯手里的兵權?呵…也許沒有父皇的賜婚,表哥他根本就不會去提親也說不定呢。」 黎沐陽的目光死死地鎖住顏姝瑩白的小臉,一想起她不僅與溫羨訂了親,甚至還能讓那個對自己從來不假以辭色的溫羨溫柔以待,她心里就好似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抓住,平白生出不甘心來。 顏姝被黎沐陽問得一怔,臉色也白了幾分,半晌穩住了心神,才迎著她的目光問道︰「公主到底想說什么?」 黎沐陽嗤笑,冷哼道︰「我說,你配不上溫羨。」 「她配不上,誰配得上?」 第53章 何以結相于?金薄畫搔頭 「她配不上,誰配得上?」 冷冽得不帶半點兒溫度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僅黎沐陽被嚇白了臉,顏姝跟著也是一驚。 她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溫羨竟然立在了十步開外的月門處。 今天他身穿玄色錦袍,青絲用一根白玉簪束住,如芝蘭玉樹,又如傲骨青竹,單是站在那兒,便教人移不開目光。 黎沐陽沒料到溫羨會出現在這里,一想到方才的話都盡數被他聽了去,原本還趾高氣揚的她霎時就慌了,「表,表哥…你怎么會在這兒?」說著,勉強鎮定下來,復又揚起一張明媚的笑臉,移步向溫羨走過去,一邊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一邊語帶親昵地開口道,「表哥是來看望姑姑的么?」 不著痕跡地避開黎沐陽伸過來的手,溫羨側移一步,先看了一眼不遠處海棠花下俏生生立著的小姑娘,而后方將目光淡淡地落在黎沐陽的身上,微拱手,聲音微冷地道︰「臣說過,公主乃金枝玉葉,臣不敢攀親,也擔不起這『表哥』二字。」 「表哥~」這一回因當真顏姝的面,黎沐陽沒有如過去一般改了稱呼,反而微紅了眼眶,委委屈屈地又喚了一聲。 然而,溫羨卻目不斜視地從她面前走過,停在了顏姝的身邊。見小姑娘只顧低頭盯著繡鞋上的花兒,溫羨目光柔了一下,之后再轉身看向黎沐陽時,眼底便多了些寒意,「這么多年來,殿下該聽說過,我是個護短的人,誰欺了我的人,我必當…」稍稍頓了一下,他哼笑一聲,「一分不差地欺回去。」 「表…」對上溫羨泛冷的目光,黎沐陽咬唇攥手,身子也微微顫抖著,「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從前溫羨對她雖不假辭色,但從未露出這樣懾人的神態,竟好似要取她命一般。 還有,他居然說顏姝是他的人! 在得知溫羨被賜婚定親的消息后,心里那點兒用來自我安慰的話瞬時被擊破,黎沐陽的目光橫向立在溫羨身旁的顏姝,心里又嫉又恨。 溫羨側身擋住黎沐陽的目光,將她的嫉恨納入眼底,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北高和親緣何會落在七公主身上,殿下心里該明白,若是再來糾纏,呵…想陛下與北高二殿下會有明斷。」 前些日子,北高二皇子攜使臣來訪,并在接風宴上向黎國求親,愿以聯姻來鞏固兩國的同盟之好。云惠帝素來忌憚北高,如今見北高有修好之意,心下大喜,當場便將婚事應允了下來。至于和親的人選,放眼宮中幾個沒有出嫁的公主,唯有六公主黎沐陽與七公主黎朝陽的年紀合適,然淑妃不舍黎沐陽,七公主黎朝陽素來又是個唯唯諾諾的性子、登不得臺面,究竟誰來和親,云惠帝心里也犯難。 正當云惠帝舉棋不定之際,宮里便傳出了北高二皇子數次調戲七公主的流言,云惠帝驚怒,派去請二皇子問話的人更是意外撞破衣衫不整的黎朝陽與北高二皇子同睡一榻。北高二皇子也是在后宮摸爬長大的,如何不知道自己與那個哭得淚眼朦朧的小公主是教人算計了,他心里窩著火,到底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向云惠帝說自己心儀七公主,愿娶黎朝陽永結同好。而云惠帝雖然生氣,但是也無可奈何,只能順水推舟了。 前往地處蠻荒、環境惡劣的北高和親的命運最終落在了比黎沐陽還小一歲的七公主身上。 聽溫羨提及此事,黎沐陽的神色頓時就變了,腳下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設計黎朝陽與北高皇子一事,她與母妃做得極其隱蔽,甚至連那傻乎乎的黎朝陽都沒懷疑到她給的那杯茶有問題,為什么溫羨竟然會知道? 黎沐陽不擔心云惠帝知曉此事,但她害怕風聲傳進那北高皇子的耳中,教她被記恨、收拾了。 溫羨冷眼看著黎沐陽的反應,眼底的嘲諷之意更濃,無心再對著她,便直接牽了一直默默不語的顏姝的手徑直越過黎沐陽向月門處走去。 那月門連通的是海棠園和水榭后雅間。穿過月門,走過幽深曲徑,待聽得潺潺的溪流聲,溫羨才止住了腳下的步子。 此處假山掩映,一脈清泉小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下,叮叮咚咚的聲音伴著隔墻隱隱的笑語聲,交織成一曲。顏姝低垂的眸光輕輕地掠過那一帶清泉,微抬落在那只仍然拉著自己的大掌,動了一下手腕。 溫羨沒有松開手下的力道,反而用另一只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見她一雙杏眼明亮如石隙間的清泉,沒有半分惱色,他莫名提起的心方緩緩落下,嘴角跟著翹起,聲音不復方才的冰冷,溫和地道︰「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下巴處傳來的觸感微微涼,卻灼得顏姝心頭一跳,不由向后仰了些許躲開那沁涼的指尖,蹙眉嗔道︰「好好地動手動腳做什么。」一面用另一只手去掰開那握著自己手腕的大手。然而那只大手卻向下一滑,動作極快地包住她的手,接著又慢慢地分開她虛握的拳,與她十指交握。 那一瞬,顏姝呆住了。 她呆呆地看向面前神色認真的溫羨,不知為了什么,突然很想笑。她嘴角眉眼輕彎,沒有急于掙脫,只對上溫羨的目光,輕輕地道︰「我知道。」 知道黎沐陽會攔著她說那些話是因為心悅他,知道黎沐陽話里的親昵不過是一人唱的戲,知道他求親不是因為圣旨兵權,也知道…她并不會配不上他。 捕捉住小姑娘眼楮里一閃而過的狡黠,明白她沒有誤會他和黎沐陽,溫羨嘴角的笑意加深,反而故意道︰「你真的不擔心我別有有心?」 顏姝搖了搖頭,將十指交握的手輕抬,微微一晃,輕笑︰「不擔心呀。」 「為什么?」 「因為你不會在乎那些。」集美貌和才華于一身的女子,天下有的是,溫羨若有心,偌大的府里不至于冷冷清清;至于權勢更是謬談,他身居相位,雖不算權傾朝野,但也是位高權重。「不過,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是我?」 溫羨望進她清澈的水眸,輕輕一嘆,「我也想知道。」 「…」 清風吹動林木輕動,溫羨抬手拈起她鬢邊被風吹亂的一縷發,目光在她發間輕輕顫的蝴蝶釵上劃過,「怎么從不見你戴那支玉步搖?」 「玉步搖?」顏姝一時反應不過來,半晌才后知后覺地憶及那被壓在箱底的精致玉鳳步搖,俏臉不由爬上一抹紅暈。 原來步搖果真是他借了三哥的手轉贈給她的? 似是看穿她的疑惑,溫羨的聲音里帶了一些笑意,「你幾位哥哥都是信陵出了名的寵meimei,那時候你又是初回信陵不久,玉步搖予了他們,九成都會到你手里。」 顏姝摸了摸自己發間那支珠釵,道︰「那個太招搖了,平時用不上的。」御賜之物,又是經了他的手,即使二人如今訂了親,她也不好意思大喇喇地戴了出門。 「嗯。」溫羨點點頭,認可她說的,繼而松開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從袖籠里取出一個小小長形鏤花錦匣打開,取出一支通身通透、泛著瑩瑩光澤、雕工精致的白玉杏花簪。「這不招搖了。」 「嗯?」 發間的蝴蝶釵被抽走,顏姝呆呆地任由溫羨將白玉杏花簪插入青絲。 ——何以結相于?金薄畫搔頭。—— 顏姝撫上沁涼的玉簪,含羞低下頭,心里生出歡喜,一時好似浸身蜜糖罐里,甜入心扉。 「姑娘~」 翠喜焦急的聲音突然傳來,顏姝恍然回神,對溫羨道︰「翠喜來了,我,先走了。」 「去罷,小心些。」 目送顏姝腳步匆匆地轉出去,溫羨閑閑倚在假山石上,啟唇,「看了這么久的戲,出來罷。」 黎一身白衣似雪,從一方假山石后出來,面上神色淡定從容,就仿佛他只是恰好路過、沒有躲在一旁看戲一般。他走到溫羨的身旁,調轉了手里的折扇,用扇柄敲了他肩膀一下,方打趣道,「怪不得好端端地拉了本王來與長公主請安,原來是,醉翁之意啊。」他笑了一聲,搖搖頭,道︰「時慕,自打遇上顏四,你變了不少。」 那般溫柔如水的模樣要是讓朝堂上任意一人瞧見了,只怕都要驚掉下巴。 不過,這樣的溫羨多了些人情味,不錯。 「我也不知,堂堂的衡陽王殿下,幾時多了這暗窺的癖好。」 「…」 另一邊,顏姝才走出曲徑,迎面就遇上了翠喜,后者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見她無礙,方才拍著心口道︰「姑娘你沒事就好。那公主忒欺負人了。」雖然她被人拉到了一邊,但是也將黎沐陽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里頗有些不忿。「幸虧溫大人出現得及時。對了姑娘,溫大人人呢?」 示意翠喜放低些聲音,顏姝才輕聲與她簡單說了,之后卻叮囑道︰「方才的事情就別提了,權當沒有發生過。」 翠喜點點頭。 雖說有溫大人護著,但那黎沐陽不管怎樣都是金尊玉貴的公主,等閑還是不要招惹得好。 此時顏姝早沒了賞看海棠的興致,便打算直接去尋長公主,領著翠喜才沿著小徑走了沒多遠,忽而聽到一陣低泣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第54章 衡陽王大婚 臨近水榭,曲欄抱水,瀉雪清溪映海棠花影重重,白石欄桿九曲入石磴,在最低的一階石磴上,坐著一個身穿淡粉色繡花襦裙的女子,正埋首膝頭低聲飲泣。 四周來來往往的人并不算少,可女子只顧著哭,絲毫不在意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顏姝停下步子,靜靜地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走了過去。 「你,怎么了?」在女子身邊的石磴上坐下,顏姝側首輕聲問了一句。 女子低泣的聲音頓了一下,而后慢慢平息下來,才抬起頭,聲音猶帶著幾分哽咽,「顏姑娘?」 女子臉蛋兒微圓,粉嘟嘟的,杏眼明亮而澄澈,即使此時粉面淚痕未干,兩頰亦有淺淺的梨渦痕跡。見女子識得自己,顏姝有些意外,皺眉回憶了一下之前在水榭里長公主的介紹,半晌才記起,這女子恰是兵部尚書盧遠道的小女兒名喚鳴箏者。 「盧姑娘,不知方才你為何會一個人坐在這兒哭泣?」顏姝問了一句,覺得唐突了些,遂又添言道,「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很傷心,沒有其他意思的。」 盧鳴箏抽下別在腰間的絹帕,胡亂地揩了一下臉上的淚痕,對上顏姝擔憂的目光,面上忽然露出些赧然之色,有些別扭地道︰「我也不是傷心,就是突然覺得心里頭堵堵的,想哭一下。」先時她順著海棠園往東邊走,到了盡頭,猝不及防地聽到那人的聲音,一時沒忍住就偷偷聽了一下墻角,殊不料竟得知了一樁秘密,那人原來是有心上人的么?她不知那人的心上人是誰,也不知他為何舍心上人答應娶自己,只知道心里一口氣堵得上不來下不去,恍恍惚惚折回,就隨地而坐,哭了起來。 「不過哭了一場,這會兒就好了,教你笑話了呢。」盧鳴箏扯了扯嘴角,梨渦淺蕩,又笑問道,「你為什么不去看花了呢?」 顏姝抬首望向枝頭那一簇一簇開得絢爛的海棠花,輕輕地道︰「有些乏了,正想去與長公主請辭。」 「我們一起罷。」盧鳴箏站起身,隨意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伸手拉了一把顏姝,「正好我也不喜歡賞勞什子花兒,不如請辭以后,我們一起去外頭梨園聽戲呀。」 說著,徑直拉著顏姝步上石磴,拾級而上,往水榭后長公主歇息的房間走去,一路上還不忘與顏姝說道今兒梨園要唱的新戲是什么。 黎沐陽為難顏姝的事情,雖少有人瞧見,但長公主還是得知了消息,因此等顏姝來請辭時,長公主便沒有再強留她下來,只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叮囑她日后若有空定要常來府里走動走動。 顏姝一一應下,之后才與盧鳴箏一道離開長公主府,等二人抵達東街梨園時,折戲早已鳴鑼開場。 尺調弦下哀婉情,起調拖腔意無窮。江南靈秀出鶯唱,啼笑喜怒成雋永。 戲文里,書生與小姐青梅竹馬長大,本該水到渠成喜結良緣,殊不料天降橫禍,書生的家被大火燒盡,小姐之母嫌貧愛富,揮下無情棒拆散了一對有情人,甚至為了讓小姐死心,立即為她定了一門高親。小姐出嫁那日,江南細雨霏霏,陰風細雨中,書生懷抱畫卷立在石橋上癡癡望,等花轎消失在視線里后,轉身投入冰涼的湖底,而另一邊花轎落地,喜娘三請四邀不見新娘下轎,掀開花轎卻發現小姐面帶微笑闔目于轎中。喜事變白事,小姐之母悔不當初,可到底換不回兩個長眠的有情人。 悲涼婉轉的曲調,玉損香消的故事,惹得顏姝眼眶發酸,她捏著帕子輕拭了一下眼角,就聽到坐在身旁的盧鳴箏已經哭出了聲。 「太慘了!」盧鳴箏一邊哭,一邊道,「這種故事雖然聽過很多,可還是讓人難受。早知道今兒的戲這么慘我就不來了。」 盧鳴箏哭得凄凄慘慘,顏姝反而哭不出來了,只得安撫她道︰「只是戲文而已。」 「我知道…可就是難受嘛。」盧鳴箏看向已經空蕩蕩了的戲臺,平復了一下心情,才道,「不過,那兩個也都是傻的,好端端的輕易舍了性命。」 「或許是,情到深處,身不由己。」 盧鳴箏卻道︰「若換了我是書生,就算死,也不是跳湖自盡,既然死都不怕,為什么不能去爭取一下,搶個親呢?如果我是戲里的小姐,我才不要逆來順受,逃個婚又不是很難?」說完,她又沉默了一下,「有些東西,其實不去爭取一下,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世上那么多身不由己,有時不過是自我開脫的借口罷了。」 顏姝聽了,默了默,半晌贊同地點了點頭,「這話也有些道理。」 盧鳴箏卻彎了眉眼,忽然拉住她的手,笑道︰「阿姝,我想明白了!」 「什么?」顏姝被她驚到。 「恁憑他的心是塊石頭做的,我盧鳴箏也能將他給焐熱了。」親事已是板上釘釘,她胡思亂想其他不過是徒增煩惱,倒不如好好地把握這段姻緣,得他心就和和美美,得不到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這樣一想,盧鳴箏頓覺豁然開朗。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衡陽王府張燈結彩,廊廡樓閣皆掛上了大紅絲綢,鮮紅的囍字貼得到處都是,一派熱鬧中蒸騰著洋洋的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