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央著連道長做法,說是在咱們家布了陣,什么妖魔鬼怪都進不來。道長還給卿卿了一張符紙,卿卿說沒用,說她又見著了……”劉氏猶豫了一瞬,又道,“我琢磨著,是不是她發了癔癥……” 周紹元神情微變:“這話怎么說?” 劉氏略一遲疑,將先前紀云開求親,卿卿不許的事情說了,末了又道:“昨兒你爹還在慨嘆,說卿卿若是沒拒絕這婚事,云開不去戰場,就留在府里籌備婚禮,或許也不會……如果卿卿也這樣想,難免會自責……” 周紹元哂笑:“生死有命,這也能怪到卿卿頭上?”他緩緩站起身:“祖母,我先去拜訪連道長,問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好。”劉氏點一點頭,繼而又問,“你不先見見你爹?” “回來再說吧。”周紹元含糊答道。 比起父親,現在的他更擔心meimei。 他的meimei周月明正在暖閣小憩。她這些天睡不好,特意點了凝神香,睡得還算踏實。醒來后,她梳洗好,去見祖母。 見祖母正在佛龕前祈禱,她不由放輕了腳步,緩步過去,聽祖母聲音極低,模模糊糊,聽不甚清楚,只聽得“卿卿”、“見鬼”、“安康”、“茹素”等語。不過稍一思索,不難猜出祖母的意思。 她不由地動容,自己見鬼驚恐不安,也沒少給祖母添麻煩。 “祖母。” 劉氏聽到她的聲音,回頭看她,笑道:“醒了?” 周月明點一點頭:“嗯。”她到祖母跟前,也在蒲團前跪了,問道:“我哥呢?” “你哥去找連道長了。”劉氏也不瞞她。 周月明不用細想,就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兄長一路奔波到家,也不休息,匆匆忙忙就又出了門。她心里微微有些發疼,又覺得陣陣暖意。她輕輕“嗯”了一聲。 周紹元再次回到府中,已是黃昏時分了,他面色沉沉,回想著連道長的話。連道長很自信,堅稱安遠侯府沒鬼,還建議他請個太醫給meimei看看。 他也想過再找術士來看,但本朝能強過連道長的,恐怕只有其師尊了。不過連道長的師尊正在閉關,一時也不出門。周紹元無法,只得回府,遞帖子請太醫。 卿卿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如果“被鬼纏上”這件事傳出去,只怕名聲也就沒了。是以只說是meimei近來失眠多夢。 周月明見兄長陪同著一個太醫過來,心中稱奇,但還是很聽話任太醫診脈。 太醫認真看診后,只道:“小姐是心事郁結,所以才會少覺多夢,不妨事的,吃兩劑藥就行了。” 周紹元道了謝,收下藥方后,送太醫出去,問道:“失眠多夢,會不會看錯東西?” “看花眼嗎?”太醫略一思忖,“一直睡不好的話,倒也有可能。精神不濟,看花眼,很正常的事情。” 周紹元點一點頭,心說,或許真是這樣的緣故? 今日是中秋佳節,不過因著府里紀云開一事,也不大過,就一家人簡單在春暉堂的院子里拜月吃飯。 周月明再次見到了父親安遠侯。他容顏憔悴,見到兒子歸來也不見多歡喜,只簡單說道:“這次回來,好好想想以后該怎么做,一天大過一天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胡鬧了……” 周紹元垂頭,做認真聆聽狀。 周月明心里卻很不服氣,哥什么時候胡鬧過?他剛回來,爹爹就又這樣說話! 安遠侯心情不佳,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你們慢慢吃,我還有點事。” 他一走,周月明就松了一口氣,她擔心兄長心里難受,有意講起自己這大半年的經歷,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周紹元含笑聽著,不過他為了在中秋之前趕回來,接連數日都不曾好好休息。一回到府中,又為了meimei的事東奔西走。這會兒實在是困得厲害,眼皮也越來越重。 周月明說著說著,留意到兄長腦袋一點一點,似小雞啄米一般。她止住了話頭。 雖然眼前的畫面引人發笑,而她卻笑不出來,感動之余,又有些許歉疚。她輕輕推了推他:“哥,累了就回去歇著吧。” “嗯?”周紹元睜開眼,面上猶帶一些茫然,“睡著了,你說到哪里了?” 周月明輕笑:“還說到哪里?我說你困了就回去歇著啊。我之前讓人把你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被褥也是新換的,還熏了香,你回去歇著吧。”她打了個哈欠:“我也困了呢。” 周紹元點點頭,又辭別祖母,這才去歇了。 周月明在陪祖母回房的途中,再一次看到了飄著的紀云開。 月光融融,灑在他的白衣上。明明是鬼,卻偏偏有幾分仙姿。 周月明瞬間清醒過來,幾乎要尖叫出聲。然而瞥了一眼祖母,她又生生咽了下去,目不旁視,跟著祖母繼續往前走。 這次看到自己,她居然沒有大喊大叫,紀云開有些詫異。他猶豫了一瞬,緩緩“下沉”,向她飄去,開口問道:“你看不見我了嗎?” 周月明恨不得閉目掩耳,她只裝作沒聽見,走得更快了一些。她一顆心怦怦直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使些手段來對付她。 然而她這番舉動,卻讓紀云開確定,她分明看見了自己。他回想著那個男子對她的稱呼,試探著問:“卿卿?” 她耳朵微微一動,并沒有作聲。 周月明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看不見看不見,聽不到聽不到……” 似乎這般便可以當紀云開不存在。 路途不長,劉氏已經回了房間,周月明轉身回暖閣。 紀云開神情茫然,又有一些不甘心。他飄著追上她,就懸在窗邊:“你明明看見我了,也聽見我說話了。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說你認識我么?” 周月明深呼吸盡量平復情緒,她佯做無意,關了窗,揚聲道:“青竹,取些熱水。” 然而一撇頭,發覺紀云開并未被她關在外面。他飄在門邊,正疑惑地看著她:“卿卿?” 周月明額角突突直跳,她瞪著他,壯著膽子,聲音小而兇狠:“我要沐浴了,你到底想怎么樣?” 然而一低頭,她眼圈兒就紅了,數日來積累的恐懼不安瞬間爆發。 因為這個“紀云開”,她自己有院子不能回,還連累折騰疼愛她的祖母和兄長。思及此,她不免覺得委屈。她自問除了拒婚以外,沒有對不起紀云開的地方,為什么他做了鬼還要纏著自己? 紀云開愣了愣,隨即笑了,笑得眉舒目展:“哈,你果然還是能看見我。” 他笑得舒心,周月明心里卻越發不快。但是打,打不到。趕,趕不走。還怕他使些厲鬼的手段來報復她。 紀云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歡喜:“那你沐浴吧,我先走了。” 竟是十分好說話的模樣。 他身形一轉,穿過了墻壁而不見。 周月明目瞪口呆。 第9章 約定 沐浴之前,周月明將門窗掩好,又搬了椅子死死頂著。不過她也很清楚,這些東西,防得人,防不了鬼。這么做不過是求個心安。 她沐浴時速度極快,一直提心吊膽,真有點擔心白衣的紀云開會忽然從哪里飄進來。 還好,直到她換了寢衣上床安睡,都沒再看見他。 床鋪柔軟,凝神香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周月明回想著這幾日見到“紀云開”的場景,好像似乎也沒多可怕?至少沒勾她的魂,也沒索她的命。反而是她自己見鬼之后的反應,讓祖母和兄長擔心。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心中滿是茫然。 次日清晨,周月明早早醒來。 剛一出門,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紀云開。他同前幾次一樣,依然飄在半空,大約是看見了她。他迅速下降,向她飄來,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卿卿。” 紀云開這幾日一直飄來飄去,但是能看見他的,只有卿卿一人。他有心想同她說說話,可她只要一見了他,就會失態,這讓他很不自在。 周月明身體微微一僵,她看一眼身旁的青竹。青竹顯然什么也沒看到,沒聽到。她扯一扯嘴角,算作回應,繼續往前走。 她這次沒有大喊大叫,還沖他露出了“笑容”,紀云開心中舒暢,不由地隨著她飄了一會兒。 周月明雖不回頭,卻知道他一直在身后跟著自己。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回頭,直視著他。 他反倒像是受驚一般,向后飄了數尺。他指了指她的頭發,神色如常:“你,你頭上的簪子好看。” “姑娘,怎么了?”青竹詫異地問。 周月明捏了捏青竹的手:“沒什么,咱們走。”她沖他做了口型:“別跟著我。” 紀云開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唇,自己試著重復了一遍。他皺眉,但到底是沒再跟上去。 周月明拉著青竹,轉身疾走。行得數十步后,到了拐彎處,向后望了一眼,見他仍飄在原地,沒有跟上來。她莫名松了一口氣,心里卻隱約生出一個念頭來:好像真的沒多可怕。 今天是她的十五歲生辰,然而因為紀云開戰死一事,也就不再辦了。 她暫時將種種思緒都拋之腦后,給祖母磕頭行禮。 劉氏待她站起身來,命人將一套嶄新的頭面遞與她,輕聲道:“收著吧,我們卿卿是大姑娘了呢。” 時下規矩,生辰當天,要吃雞蛋和壽面。這些劉氏早就準備好了,在一旁含笑看著孫女吃。待她吃完后,劉氏才壓低聲音,問道:“太醫的藥管用不?喝藥以后,有沒有再看見‘臟東西’?” “我……”見祖母神情緊張而不安,周月明沉默了一瞬,輕聲道,“還好,挺有用的。” 劉氏長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周月明動了動唇,心說,算了,還是別讓祖母擔心吧。反正他現在又沒害著她。 兄長周紹元問了她同樣的問題:“今日還見鬼不曾?” 不等她回答,他就又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meimei道:“我今天又去找了連道長,從他那兒借了這個東西回來,你拿著,能驅邪避鬼。” “什么?”周月明定睛看去,見是一只玳瑁手串。 “這是玳瑁精血凝固而成,是不可多得的辟邪極品。”周紹元笑笑,“你戴著,任何鬼怪靠近不得。”他有些赧然:“昨日也忘了這件事,今天才想起來向他討要護身的寶貝。” 周月明盯著兄長手中的手串,視線漸漸模糊。連道長所住的清風觀離安遠侯府距離頗遠,而他已經去而復返,定然是天不亮就出發了。他昨晚用飯時,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卻一大早為了她上山求人…… 她接過手串,“嗯”了一聲,仰起臉,沖兄長笑了笑:“今天沒見著。” “是么?”周紹元點頭,“那就好。快戴上吧。” 他擔心meimei被鬼纏上,也擔心她生癔癥。聽她說“沒見著”,他心里那塊石頭才算真正落地。 周月明低頭戴上手串,打量了一番,由衷贊道:“好看。” “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周紹元笑了,“關鍵在于驅邪避鬼。” 周月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任性:“就是好看啊。” 至于能不能避鬼,她還真不確定。連道長畫的符紙都不管用,這玳瑁手串真的管用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晌午,她再一次看見了紀云開。 既然她已經“康復”了,不再見鬼了,也就沒理由繼續待在祖母的春暉堂打擾她老人家。她用罷午飯,就回自己的院子。 青竹抱著她的一些物品在前,她在后面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