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好友,先不論原因。阻礙你的東西,的確是這個東西嗎?” 星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是的。每當我要有所突破時,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場景……我總是會看見一只白色的小鳳凰,就好像我不選白色——” 不選白色,就會讓那只白色的小鳳凰溜走一般。他從理智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他總是心下惴惴,難以抉擇,每當再一次跨越關隘時,他都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白色抓住心神。 這是他的心魔。當年他捏成的那一顆小鳥樣的星星已經生根發(fā)芽,在他貧瘠空無的心中長成燦爛的模樣。 那聲音嘆了口氣:“現在你該懂了,好友,我替你帶來了判官筆,你且化用,我不留了。” 一陣微風撫過,聲音的主人也消失不見。星弈面前多出了一支白玉雕琢的筆,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小段用紅繩綁住的頭發(fā)——那是不動明王離開前順手在小鳳凰發(fā)端裁下的一小截,連小鳳凰本人都不知道。 判官筆,也稱前世鏡,能照見六道眾生之前世。星弈曾想過借用它,看一看他所不記得的人間景象。只是在他來得及借之前,鳳凰明尊和小鳳凰便已經悉數告訴了他,他便將此事忘了。 星弈看了這支筆一會兒,而后低頭在自己手心輕輕一劃,劃出一道微深的傷口。他持筆蘸血,輕輕地點在小鳳凰的那截發(fā)絲上,凝神等待了片刻。 片刻后,天地翻轉,往事重現。 他看到了幾天前他與小鳳凰在這里纏綿,動情之處他低聲喘息,小鳳凰小聲嗚咽;再往前,他不曾陪伴他去的單狐山日暮西沉,他的愛人手持他贈與的長劍,眉目嚴肅,揮袖便是萬丈紅霞,再往前,他與他分別,他與他一并躺在偏殿里,仰頭看頭頂的漫長畫卷。小鳳凰拍打著小翅膀亂竄,他坐在冶煉室中,唇邊噙著微微的笑意。 他看到一只小胖鳥背著藍色的小包裹,長途跋涉過來找他;看到仙山的青鳥來來去去,信件飛灑;也看到一個秦樓楚館的年輕人坐在床邊,托腮望著樓下來來去去的人流,一坐便是一整天,他的意中人對他半真半假,他卻硬要捧出一腔心熱。時光倒流,他們相愛、相知、相識,再相愛、相知、相識,如此反復輪回三世,場景卻忽而跳去了另一處。 那是漫天的虛無,恒長黑夜所包裹的天地,比他認知的上古天地都還要久遠。 星弈屏住呼吸,他在那畫面中找到了一枚橢圓的、巴掌大小的蛋,赤金色的,泛著隱約的紅。 “嘿,這里有一顆蛋。浮黎,今晚我們有吃的了。”一個清脆爽朗的女聲傳來,從另一處大霧彌漫的地方顯現,人身蛇尾,正是女媧, 萬年時光透過當下,以無法形容的壓迫力吞噬了一切,穿透了他的思緒,仿佛前一刻他還在上古的塵埃中拼殺,下一刻已經能安然沉睡。 來人還是少年模樣,高而瘦,蒼白沉郁,脖子上掛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碎石。他看了看他同伴所指的東西,低頭撿了起來,擦干凈上面的灰塵:“是鳳凰。” “被丟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大約也是孵不出來的了,不如吃了,還是說,浮黎,你想把它養(yǎng)大?”他的同伴擠眉弄眼,“鳳凰族化形之后都生得很美,無論男女,都是人間絕色,你沒有心,不曾識過情愛滋味,這是個好機會,浮黎,保管你一試便忘不了。小鳥們都是這樣,誰將它們養(yǎng)大,它們便會一生一世地跟定你,你不想要一只鳳凰的坐騎嗎?” 星弈什么都沒說。他看了一會兒這個赤金色的蛋,把它揣進了袖子里,回到了他的居所。 他住在北天,從他有靈識的那一刻便在這里。盤古說他是天地化物,故而無父無母,連心都與身體分離。別人的心是通紅的、搏動的臟器,他的卻是一顆透明的石子,被他穿了線隨身攜帶著,摸上去除了有灼熱溫度,與一顆石頭也沒什么兩樣。 因為沒有心,他其實有些難以理解旁人所說的一些東西,比如情愛,比如陪伴。他的生命中只有殺伐與修煉,從不動搖。 然而,他也說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將那個蛋帶回來。旁人都沒有發(fā)現任何異樣,他卻在看見那個蛋的同時,聽見了兩聲清脆的鳥鳴,啾啾兩下,帶著奶味兒,仿佛是在找他說話。 六界中講究機緣,這枚蛋或許能成為他的機緣也說不定——就像他的好友如來在菩提樹下抬頭目睹明星悟道,或許這只向他啾啾了兩聲的鳳凰蛋,也能指引他未來的方向。 他也不知道他未來要往何處去,身邊的人都無一例外,覺得他一定會入魔道,女媧也曾經告訴他:“你適合入魔,你的性子就很像一個大魔頭,行事毫無規(guī)章,卻又總是能做出讓人驚訝的成果,神界太循規(guī)蹈矩了,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但他其實不喜歡魔界,神界亦如是,他哪里都不喜歡,如果可以,他愿意永遠在北天安睡,但如若他不選,修為也無法再有大的突破。 這個蛋是被拋棄的,沒有父母,和他一樣。他們都很少吃鳳凰和鳳凰蛋,因為正如他們所說,鳳凰是絕美的一個族類。 星弈看著袖子里的蛋,心想,它會孵出來么? 會同他說話么? 他沒有養(yǎng)過鳥,更沒有看鳥孵出過蛋。他憑著他貧瘠的常識,曉得蛋孵出來或許是需要一點熱源的,然而他遍顧清清冷冷的北天,并沒有找到燭臺燈盞,他習慣在黑暗中生活,視物如同白晝。 他看了看這個蛋,遲疑片刻后,將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枕席旁。心想著,或許他入睡時的體溫也能暖一暖這顆鳳凰蛋,讓里面的小鳥破殼生長罷。 時間一晃而過,他沒有等到這顆蛋的孵化,這枚赤金色的橢圓形鳳凰蛋成為了北天類似于擺件一樣的東西,日夜放在他枕旁。鳳凰主火息,那段時間五行主水,天下大澇,北天雖然不發(fā)水,但卻成日下雪,厚厚的一層。有時星弈睡一覺醒來,會發(fā)現自己懷里抱著那顆鳳凰蛋,十分溫暖。 水五行將要終結的前幾天,女王同酆都一行人推斷出下一個輪回的元素是火,邀請他去別處躲避、修煉。 他答應了下來,說自己還要回一趟北天。 一向沉默的酆都都詫異了:“你不是向來身外無物,孑然一身的么?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抄家伙跟我們走。” 星弈照舊沒有回答。他想到了自己撿回來的那顆鳳凰蛋。 他的床榻旁,赤金色的鳳凰蛋黯然沉睡。他低聲道:“看來你不是我的機緣,五行火劫將至,與其讓你死在浩劫中,不如現下承我一掌,若要往生尋仇,陰魂不散,便來找我罷。” 他緩緩聚力,引出一道光華劈向那顆蛋。可那顆蛋竟然毫發(fā)無傷地擋了下來,只是微微地動了動,沒有絲毫變化。 星弈頓了一下,想要伸手再引一道光華,但不知為何又將手放下了。 他道:“那你便在這里等我罷,若是有緣,你我還會相見。” 外邊的風聲攜裹大雪紛杳而至,北天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冷清過。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卻鬼使神差地回過了頭,看向了那顆圓溜溜的蛋。 沒有熱源,它是孵不出來的。星弈靜靜地想道。 他這么想的時候,手已經先他的思考一步,摘下了他隨身佩戴的剔透晶石——他的心,他渾身上下唯一一處灼熱之地。 他輕輕地將它掛在了蛋上,又加了一個封印的法術,而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火劫比水劫更難熬,他和他的伙伴們四處飄蕩,拼殺、周旋,始終沒有尋到一個安定的地方落腳。他們游歷了二十多年,最后暫歇在一座名為單狐山的山頭,集體閉關修煉。 他們這群人或多或少都是同一批出生的,修為也相近,快到他們決定神魔的日子了。 一批批的人選擇了神道,也有幾個選擇了魔道,此時的神魔暫時還不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們照舊玩耍打鬧、同進同出,一段時間過去之后,他們這群人中,竟然只剩下星弈一人還未曾破劫了。 他永遠是那副淡漠無心的模樣:“不急。” 旁人問他:“浮黎,你那顆好看的石頭去哪兒了?”別人不知道那是他的心,他便也只當做尋常萬物一樣,淡哂一聲:“忘了。” 單狐山由一條貫穿的河流分割成兩半,這是為數不多的在火劫之中存留下來的一條河流。他們居于東邊,偶爾能看見河對面的動物來來去去,興致來了就抓幾只回去烤著吃。 偶爾也有鳳凰和金翅鳥會出現,星弈也遇到過幾回九色鹿。他沒有什么興趣追憶往事,二十年前他曾經撿過一個鳳凰蛋回家,此時想起來了,唯一的念頭大約也是,那鳳凰或許已經破殼了,而后在這漫長的火劫中干渴而死,焚為灰燼。 他沒有發(fā)現的是,每當他去河邊洗劍的時候,對岸的巖石后總會藏匿著一顆赤金色的毛絨球,睜著小豆眼偷偷看他。 那是一只小鳳凰,二十多年前破殼,離群索居至此,最終遇見了鳳凰大部隊。 其他鳳凰笑話他:“炓,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人家呀?你不知道,對面那個人可碰不得,很兇的,以后興許要入魔,就算你犯花癡,也不要被他發(fā)現了,他可能會把你抓回去烤了!” 小鳳凰不管。即使他還不會化形,但也已經懂得了朦朧的情愛——他覺著自己喜歡上了對面那個好看點的年輕人。 他喜滋滋地對自己的同伴說:“他好看,我喜歡他,我想把我的水晶項鏈送給他。” 第81章 所有人都知道, 小鳳凰有一個項鏈,上面是繩線穿著的一顆晶瑩剔透的石頭, 是他還是個蛋的時候就有的東西了。這顆石頭不僅漂亮,還能發(fā)熱, 他就是靠著它度過了水劫時期長達十幾年的嚴冬。 小鳳凰對此寶貝的不得了,一般不許人碰, 也不許別人看, 說這是要送給未來的夫君或是娘子, 給人家當定情信物用的。 現在他覺得,這個時機來了。 小鳳凰在連續(xù)二十天蹲在河對岸的石頭下偷窺之后,終于開心地確定了一件事:自己的確是喜歡上了河對岸那個每天來洗劍的年輕人。 開心的同時, 他還有點憂愁:他還是一只年幼的小鳳凰,連化形都還不會呢。現在談戀愛, 會不會有些太早? 而且那個洗劍的年輕人很沉默, 似乎不會笑, 也不愛與他人說話,即便是身處人群之中, 也是一副獨來獨往的樣子,看起來很難接近。 不過他不擔心。他是一只人緣很好的小鳳凰,很快, 在周圍小弟的出謀劃策之下,他暫定了一個目標:先靠近人家再說,至少要勇敢地邁出第一步。 第一天,他偷偷摸摸地趟過了河水, 蹲在星弈不遠處瞅著他。 星弈沒有發(fā)現他,洗完劍之后就回去了。 第二天,小鳳凰挪動著靠近了一些,比昨天靠近了兩尺,這回星弈注意到他了——他洗完了劍,隨手丟了一粒石子,打落了一只路過的大雁,預備今晚帶回去烤烤吃了。那大雁汩汩冒血的身體就痙攣著倒在小鳳凰身邊,嚇得他圓滾滾的身體抖動了片刻。 星弈撿大雁的時候注意到了這只肥鳳凰——坦白來說,鳳凰一族小時候向來圓潤,可圓成這樣的也不多見,更別說如今六道火劫,人人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這樣一只小鳳凰實在是不同尋常,很難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看著這顆赤金色的圓球抖來抖去,想了想,告訴他:“我不會吃你的,我不愛吃太過肥膩的。” 小鳳凰立刻放下心來。他看見星弈找自己說話了,內心雀躍,小爪子動了動,仰頭問他:“你好,既然你不吃我,那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的名字叫炓,這個是族里的長老為我取的名字,意思是火光明媚,你叫什么名字哇?” 星弈瞅瞅他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小鳥朋友,淡聲回答道:“星弈。” 小鳳凰啾啾了幾聲,拍了拍小翅膀,一雙小豆眼閃閃發(fā)亮:“我記住了。” 星弈怎么也沒想到,從那天之后,自己就被這只圓滾滾的小鳥給纏上了。這只鳥會裝乖還會討人喜歡,迅速地俘獲了他同伴們的歡心,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小鳳凰跟女媧一起談論護膚和養(yǎng)顏術,和酆都辯論生與死的位置,和如來討論重生之術的可能,據說開解了他不少。 唯獨對星弈,他的話很少,因為星弈話也很少,大多數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啾啾唱歌,或是蹲在星弈肩頭,看他擦洗隨身攜帶的長劍。 小鳳凰故作鎮(zhèn)定地問道:“星弈哥哥呀,你有沒有考慮過娶一只小鳥當老婆?” 星弈頓了頓,睨了他一眼。他雖然愚鈍,但通過其他人的說法,早便知道這只肥鳳凰對他不安好心。 他說:“沒有。” 小鳳凰立刻建議道:“那你可以開始考慮了!” 星弈:“……考慮誰?” 小鳳凰挺起圓潤的肚皮,驕傲地向他自薦:“你看我,我合適嗎?” 星弈原本有些厭倦這種與戰(zhàn)事和兵器無關的話題,可不知怎的,他看著肩頭小鳥烏溜溜的小豆眼,心底的那絲不耐變得無影無蹤。 他滴水不漏地說道:“不合適,你還是一只年幼的小鳥。” 小鳳凰用肚皮拱了拱他:“你應該說——我等你長大!這樣才是標準答案,星弈哥哥,你太木頭了,這樣是會被我們小鳥笑話的。” 星弈瞥瞥他,什么都沒說,隨手從河里抓了條小魚塞給他:“吃東西,別說話。” 小鳳凰吧唧吧唧地吞了下去,果然乖乖的沒說話了,可過了沒多久,又開始在他耳邊啾啾了起來,是小鳥們獨有的又乖又奶氣的叫法,聽起來和撒嬌差不多,磨人得要命。 星弈又給他抓了條魚:“也不準啾啾。” 小鳳凰開心地吧唧吧唧的又吞了下去,果真安靜下來,而后接著窩在他肩窩處,睡了。 有時候星弈也不免想著,這小鳥或許心思沒那么復雜,旁人都說它喜歡他,可他覺得,這只肥鳳凰多半是沖著他能幫他抓魚過來的,每次吃完就睡,睡醒又吃,剩下的是時間里,全用來用它毛絨絨的肚皮蹭他的臉。 他不討厭這只鳳凰,甚至有些喜歡,或許他命中與鳳凰有什么緣分,能讓他對著這么聒噪的一只小胖鳥充滿耐心。 他問他:“再過幾天我們就要走了,你想和我們一起嗎?” 他以為這只小鳥的答案會是“想”,但出人意料的,小鳳凰拒絕了。 他道:“我的兄弟姐妹們都在這里,族人們都在這里,雖然我知道跟著你們一定可以吃飽肚子的啦,可是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你們也不能贍養(yǎng)幾百只鳳凰。”說完,他又問道:“星弈哥哥,你們要去干什么呀?” 星弈想了想:“打架,修煉,渡劫。” 小鳳凰“哦”了一聲,接著問他:“你也要渡劫嗎?” 星弈還沒說話,另一邊的如來卻說話了。他道:“每個人都會渡劫,我渡悟道思慮之劫,你有飛升之劫,浮離要過神魔之劫。” 小鳳凰又問:“神魔之劫是什么?好過嗎?”他開始琢磨:“我們鳳凰運氣都很好的,大家都不怕歷劫,可你們不是鳳凰。” 星弈淡哂:“我也不怕,小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