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薛盈為母親心疼。 溫氏與薛元躬和離,再送走她這個女兒,薛子成每日忙于職務,陪伴在溫氏身邊的時間甚少。薛盈握住溫氏的手:“娘年輕時敢愛敢恨,盈盈很羨慕娘。現在也不晚,娘有何未實現的心愿嗎?你告訴我。” 溫氏被勾起回憶,她雙眸明亮,仿佛想到了什么。可卻又忽然黯下,搖頭道:“沒有。娘只盼望盈盈能得圣上寵愛,能為圣上誕下一男半女,后半生好有依靠。娘只希望子成平安,不求他功名顯赫,能有個賢妻照顧他,娘此生便足矣。” 薛盈心酸,她覺得她的娘親不該是如此的。紹恩侯府的布帛菽粟消磨掉了溫氏年輕時的明媚個性,如今溫氏就算再有心愿,也不會告訴薛盈。自古母親求的,只是兒女平安。 薛盈下定決心,試探問:“若女兒有事求娘,卻是一件苦差事,娘舍得子成,舍得去做嗎?” “什么事還要求娘,直接說便是。”溫氏失笑,“你娘早已吃夠了苦,還有何好怕的。” 薛盈鄭重道:“我想請娘,去開墾農桑。” 溫氏怔住。 這事兒薛盈想過多次,周朝在百年的繁華盛世里日漸走向衰微,如今的盛世仿若鏡花水月,輕輕觸碰便極易打散。她明白盛俞在農業的改革是早晚之事,可率先領頭的這個人卻十分重要。 他可以是忠心老臣,也可以是新晉賢人,但朝中文武一定不會料到,這人會是一個女子。 盛俞要改變婚姻制度,女子便不能拘于后院那四角天空里。誰說女子不能如男子一樣有抱負,薛盈雖柔弱,卻在接觸盛俞后有了一顆甘愿堅強的心。 “女兒說的也許很荒唐,可娘應該知曉,我周朝農耕式微,街頭巷尾處處都是女兒紅妝,這是陛下的心愿,我追隨陛下,也愿與他同憂共苦。” 溫氏卻已笑起:“你要娘去開荒耕地?那便是離開長京?那給娘安排去何處,我可以自己挑地方么?娘想去甚州,我兒時的閨中蜜友在甚州,十多年未見,只靠著書信來往,我太想念她了。” 出乎薛盈的意料,溫氏全然答應下來:“既然這是你與圣上的心愿,娘自當會盡全力去完成。派幾名司農隨我一起,娘不怕風吹日曬……” 薛盈與溫氏足足談論到酉時,溫氏在披香宮用過膳才離開。 薛盈問白湘盛俞在何處,白湘道一直忙于政務。薛盈走去夜色里,在建章宮外求見盛俞。 閔三入內稟道:“陛下,貴妃娘娘又來了。” 盛俞手執奏本,看也未看便丟在了已閱的那堆折子里。 閔三察言觀色,知曉今日皇帝也是心不在焉。 “陛下,立秋后這天氣說來也怪,你瞧外邊的天吧,它白日還好好的,轉眼便要下起雨來了。” 盛俞這才抬起頭,淡淡問:“下雨了?” “夜風吹得狂,方才王監正從司天臺探到天象,今夜里到后日都是雨。” 盛俞字言不語,閔三只得不再說,用眼神示意宮人去辦事。宮人出殿,朝薛盈行禮道:“貴妃娘娘請回吧,陛下忙于政務,待會兒便要歇著了。過會兒有雨,還請娘娘早些回宮。” 薛盈站在風口,被吹得袂角飛揚。她還是不言不語,依舊站在了廊下。 殿內燭火如晝,盛俞看奏折看得心煩意亂,余下的這些折子幾乎都是恭賀他登基的恭維話,是從偏遠的各郡縣送來,早已過了時效,基本不用他親自翻閱。他見燈芯漸滅,被宮女挑了好幾回,再抬起頭時,窗外淅淅瀝瀝,果真下起了雨來。 盛俞起身直奔出殿。 薛盈站在門口,身后是一片雨簾。 她凝望他時,眼眶里盈盈有霧。她扶身參拜:“臣妾拜見陛下,臣妾來此是有事想求陛下。” 盛俞凝望她,淡聲道:“何事。” “臣妾的母親想請旨去甚州開荒耕地,她雖是女子,卻心有宏志,不怕艱苦,愿報效朝廷……” 盛俞已知這其中的道理,他知曉這是薛盈為他改革而做的付出。薛盈稟完,一雙桃花眼里小心翼翼,唯恐再惹他怒,她求助似的望他:“陛下,您同意么?” “朕斟酌后再擬旨。” “臣妾代母親謝過陛下,臣妾還有一事。” “說。” “臣妾在景北別院受驚,不便侍奉陛下,后宮虛空……”心口的話似萬鈞重,薛盈道不出,她緊捏著袖中的手帕,手指痙攣般攪纏,指甲狠摳到皮rou,在那一絲疼里,她垂首,“請陛下充盈后宮吧。” 她的下頷被一把抬起。 這次盛俞用了十分力,她疼到蹙眉。 “朕與你說過的話都當耳旁風么?”盛俞緊盯她,雙目里有熊熊烈火,他朝身后吼了一聲,“都滾下去。” 宮人悉數退散,盛俞道:“你再說一遍?” 薛盈迎著他目光:“臣妾請陛下充盈后宮。” 她忍著眼眶里的淚,“嫁君二十七日,臣妾悟出一個理。天子妻妾,于國有責。臣妾無開疆擴土之能,只有隨君共苦之心。外邦崛起,富國闌珊,時絀舉盈,陛下心系萬民,臣妾的付出只是綿薄微渺。歷朝圣訓里,帝王妻妾關乎朝堂,陛下可以娶妻立后,廣納新人,這樣于治國掌權不是更有利么。我不求圣心獨寵,只求你不為難。得失枯榮,伴在君側,足矣。” 盛俞一言不發,薛盈從始至終垂著頭,可他瞧見地磚上的那一滴晶瑩,不是雨,是她的淚。 第22章 盛俞吼著宮人遞傘,撐傘握住薛盈的手臂拉她走入雨中。他一言不發,疾步將她送回了披香宮,油紙傘偏向的全是她那頭,他被淋得稀里嘩啦,將薛盈送到檐下便再入雨中離開。 閔三與一眾宮人惶恐地追隨在后,盛俞惱怒訓斥:“監正王閣璧預測出的是什么鬼天象?今年的俸祿都別想領。” 盛俞的暴躁與他的內心相反。 他心內無比明白薛盈的意思。 他于文武大臣面前是愛民如子、待臣親和的皇帝,但他卻是十足的一只笑面虎。談笑里頃刻可以殺人的便是他,登基之日起便雷厲風行控制了宮中禁軍的也是他,他憑借這身體記憶里先帝給的密詔號令了忠臣效力,但攝政王掌權時的余黨卻仍未肅清。 秦王是一個,還有無數他尚不確定的黨羽,甚至他試探與歷練了盛秀許多回,才逐漸放下那份警惕防備。 他如果充盈后宮,于掌權有利,更可以順著揪出心懷叵測的那些余黨。薛盈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但他今生為帝的使命必須是讓這個國家一夫一妻,消亡這些奢靡荒.yin。 這事兒仿佛不曾發生,薛盈沒有再去建章宮請罪,盛俞也每日忙于政務,兩人不相見已有三日。 盛秀下了朝便跟隨盛俞來到勤政殿,他問:“這幾日薛貴妃養病不出宮門,母后畢竟還是擔心她身體,皇兄,貴妃可有大礙?” “朕忙于政務,只聽宮人說了沒什么大礙。”盛俞道,“你坐,淮戶水患這急差朕派劉全去可妥當?” “承啟十二年間劉大人便治水有功,皇兄派他去最妥。” 盛俞笑:“朕知你熟悉朝中官員,所以才過問你意見。” 盛秀綻起笑,搖頭道:“皇兄才是這天下之主,皇兄為國cao勞,臣弟與百官都看在眼里。”盛秀踟躕道,“皇兄方才還沒答復臣弟呢,貴妃真無大礙?她為母后cao勞險些遇害,幸得皇兄寵愛,親自策馬救下貴妃,這份情母后與臣弟都看在眼里……” “你忘了,朕那日與習韞、衛將軍等幾個武將在談騎術,也真是湊巧。” 盛秀這才恍然,雖然皇帝說話似是而非、模棱兩可,但他點頭道:“如此便好,自古帝王怎能對后妃太專情,皇帝的情是江山與萬民,臣弟還怕朝中因此而非議皇兄。” 盛俞也附和頷首:“朕也有此一慮,若真如此,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還不簡單,皇兄下旨選秀,充盈后宮,什么謠言都不攻自破。” “可行?”盛俞疑惑問道,他瞧見手邊奏折緊要,一時已忙起了公務,吩咐盛秀,“去把劉全給朕叫來。” 盛秀本想再提這選秀,見盛俞臉色凝肅,便只能去辦了差事。午時,盛秀忙完將此事說給了許太后,許太后聽罷欣喜。 “你皇兄果真這般說的?他這是松動了啊!”許太后已開始籌劃起來,“薛貴妃尚在修養,無人侍奉陛下,你皇兄都動搖了,是該招些貴女入宮了。” 此事還要再與盛俞詳定。 朔陽宮,許太后請來盛俞用膳,提及了此事。 “哀家擔心朝中非議皇帝你,你正值青年,龍體康健,那日還策馬去尋薛貴妃,那些不知道你是在練騎術的還以為你是專程去救個后妃。如今咱們張羅選秀,這樣便再無人非議。” 盛俞似懂非懂般:“這般可行么?兒子以為朝廷之事不是這般就能輕易化解的,兒子不想改多妻制,怕是也不能選秀納妃吧。”盛俞面色為難,做冥思苦想狀。 他自然是故意的。他不會納妃,只是想尋另一個解決的途徑。 許太后說了他是多慮,但盛俞還是做憂愁狀。許太后無奈,斟酌片刻道:“皇帝既然還沒定主意,不妨讓哀家把年齡背景合適的貴女先召入宮?不提那是選秀,等你想提拔她們入后宮時再告訴哀家,哀家來給你安排。” 盛俞雙眸一亮,笑道:“如此甚好,還是母后思慮周全。” 從那夜里薛盈主動請他充盈后宮時他便更加明白勢必要走上這一步,但他想的不是納妃,而是許太后說的這個辦法。這些話由太后說與由他說全然不同,滿朝上下都會知道,這是太后的決定。 盛俞走出朔陽宮,時已入秋,風涼。他乘著月色走在宮道上,望著地面上單獨的倒影,問閔三:“貴妃在做什么。” 閔三忙笑:“奴才不知,奴才這就派人去瞧瞧,陛下若不忙政務,不妨親自去披香宮看一看?” 靜夜。 披香宮比這夜更安靜。滿殿各院的宮人無數,卻仿佛因為少了天子的臨幸,而蕭條冷清了不少。白湘入書房挑了燈,悄聲退出出時被江媛拉住。 “娘娘還在看書?” 白湘點頭:“從前日里看到今日,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眼睛可不得看壞了!” 江媛憂心忡忡:“娘娘看的是什么書?”她不識幾個字,只能干著急。 “娘娘不知怎的,從前愛看些話本,如今看的竟全是周朝史冊,帝王本紀,還看了兵書、治國要略!” 江媛嚇了一跳:“娘娘想做什么?看這些豈不是要掉腦袋的!” “治國要略我已還回去了,旁人還不知道……”白湘話未說完,忽然便戛聲而止,她看著江媛身后的人,忙俯首行禮道,“奴才給陛下請安!” 江媛也不敢再多言。 盛俞問:“貴妃在書房做什么。” “回陛下,娘娘在看書,從前日……除了一日三餐,一直看到亥時入睡。” 盛俞獨身走進書房。 案牘燈前,薛盈肩搭著披風,在堆積如山的書海里伏案研讀。她低垂著頭,專注到沒有留意到盛俞。 盛俞無聲凝望。她低垂的眉眼溫婉,時而蹙起黛眉時又嬌柔惹憐,她似是遇到不解之處,提筆仔細謄寫做下記號,不忘一面小心地吹干墨水。她闔上一本書,抬頭想取另一冊時望見了他。 半空中的纖細皓腕一時僵停,那雙桃花眼生而含情,脈脈無言凝視他時,激起了盛俞心中的保護欲與那夜里的盛怒。 “拜見陛下。”薛盈已起身行禮。 盛俞能瞧見她行動的僵硬,應是雙腿久坐所致。 盛俞繞過薛盈,坐到了她方才所坐的那把黃木椅上。臀下椅墊熱燙,鼻端書墨與女子芳香入腑,他掃視那些書冊一眼,抬頭淡淡看著她。 “看這些書做什么。” “臣妾身為后妃,有許多不解的東西。學無止境,臣妾也想盡力多學一些。”薛盈望著盛俞,沒敢說出心底的話。她實則想說,她想多學一點,若有幸可以幫到他呢。 盛俞傳來一聲哂笑:“那你學到什么了。” 薛盈聽著這一聲笑,已羞愧黯然得無話可說。 她沉默,盛俞心底也生出一股不爽快的情愫來。盛俞道:“充盈后宮就能幫朕集權,利朕親政么。” 薛盈默了片刻,端正答:“如今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