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真正要造反的是舒王,我只不過是要撥亂反正罷了。”虞北玄居高臨下地說道,又回到了那個短短幾年之間,就把淮水掌握在手中的淮西節度使了。 * 皇城里的眾人,尚且不知道外面的變故。李謨坐在甘露殿中,久候齊越不至,漸漸有些不安。 而外面等待的朝官,也起了一些sao亂:“到底要讓我在這里呆到什么時候!” “是啊!圓丘那邊為何還沒有消息?” “舒王呢,我們要見舒王!” 李謨被吵得不勝其煩,起身走出去。陽光比他來的時候更炙熱了。官員們站了許久,身上的官服都汗濕了,有些年紀大的老臣,甚至不顧儀態地坐在石階上,實在是受不了。 “舒王,你到底要關我們到幾時?”坐在臺階上的老臣仰頭問他。 李謨本想等抓住廣陵王之后就放心,可是眼下齊越久久未歸,他不禁懷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他帶到宮中的府兵只有數千,尚不足以對抗廣陵王的兵力。要怪就怪他太自信,早早地把陳朝恩支了出去,現在兩個接應的人都沒有。 就在李謨的思量的時候,忽然有一陣兵器的聲音從甘露殿外傳進來,而后穿著鎧甲的廣陵王,帶兵風風火火地殺將了進來。李謨的府兵反應很快,連忙上前去迎敵,可是廣陵王的兵力數倍于他,府兵頃刻之間皆被拿下。 廣陵王抬頭看向石階上的舒王,大聲說道:“叔父,你的救兵不會來了。陳朝恩已經被關在正德門外,被徐進端的三萬牙兵牽制。現在你還是束手就擒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形勢急轉直下。連在場的朝官都有點懵。 李謨想到要挾持天子,迅速地退回甘露殿內,可沒想到殿內的情況更加詭異,他差點跌在地上。片刻之前,還躺在寢殿半死不活的貞元帝,現在竟然好好地坐在那里,而韋貴妃則跪在殿上。 貞元帝的身邊站著李曄,不知他是何時在這里的! 李謨倒退了一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舒王……”貞元帝沉重地喘著氣,“你沒想到,朕還能醒過來吧?” “你……”李謨怔忡,一時之間忘記了用敬語。 貞元帝扶著李曄站起來,腳步不穩,每一步都很艱難。他走到李謨的面前,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打完之后,貞元帝整個人都彎著腰喘氣:“你這個逆子!逆子!這么多年,朕可曾虧待過你?你就因為當年你姑母一句羞辱,記恨至今,居然還要殺太子!” 李曄的眼睛垂看著地面,沒有看李謨。他算到了每一步,卻獨獨沒有算到,李謨竟然會炸死太子。他原本還想著無論如何保這個生父一條命,可現在看來,卻是很難了。 李謨挨了這一掌,不怒反笑:“我沒有錯。我拿回我自己的東西,有什么錯?當年如果不是我父親出事,這皇位也輪不到你來坐!”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演什么孝順兒子了,把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氣都爆發出來,冷笑道:“你將我放在貴妃膝下撫養,表面上為了我好。可是皇后處處打壓,不請好的先生教我,你管過一次嗎?我長大之后,要娶心儀的女人,你明知道皇后和東宮暗中動了手腳,你卻不管不問。我現在手里的東西,哪一樣不是我自己得來的?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貞元帝實在沒有力氣打他了,只是顫抖地指著他說道:“這世上不公的事那么多,難道每個人都如你這樣,要把自己身上的痛苦千百倍地還在旁人身上嗎?你以為你父親是怎么死的……!” 李謨冷冷地說道:“自然是被人害死的。”他一直這樣堅信著。 “讓你兒子告訴你吧!”貞元帝懶得跟他廢話,看向李曄。 李曄上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昭靖太子手握重兵,想要謀逆,被先皇和延光長公主察覺,先發制人。延光長公主之夫,便是死于昭靖太子的手中。” 李謨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不可能!這是誣蔑!” 絕不會的,他的父親素有賢名,怎么會謀逆?到了現在,朝中還有很多老臣念著他的好處。 貞元帝坐回榻上,慢慢地說道:“你若不信,朕可以把老太師招進宮,你自己問問當年是怎么回事。再者史官有記錄,只是被先皇密封在蘭臺,你想看,朕也可以成全你。朕和先皇隱瞞此事,只是念著與你父親的手足和父子之情,想為他留些身后名罷了。而且你延光姑母的夫婿死在你父親手中,她怎么可能不恨!但她就算不喜歡你,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父債子償,只是提醒朕對你多加防范。可你,滅了她滿門!” 李謨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什么東西在迅速地崩塌,以至于他幾乎站不穩。 他以為只要父親還在,就是太子,而他是父親最喜歡的孩子,肯定會繼承皇位。可現在有個人告訴他,這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錯覺。他的父親是謀反的逆臣,討厭他的姑母,是因為她的丈夫死在父親的手里! 貞元帝看了李謨一眼,叫人來把他押下去了。處置的事暫且不提,只命人全力去圓丘搜救太子。 李曄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可他非但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這就是帝王家。你永遠不知道,兄弟父子之間,何時會相殘。 貞元帝對跪在殿上的韋貴妃說道:“你起來吧,你什么都沒有做錯,朕不會怪你的。” 韋貴妃還想替舒王求求情,但李曄站在天子身后,對她搖了搖頭。她立刻心領神會,知道如今不是個好時機,謝恩站了起來。 “你先退下去,朕有幾句話要單獨對李曄說。”貞元帝慢慢地說道。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韋貴妃依言退了下去,大殿之內有股藥味,窗戶緊閉,光線沒有那么充足。貞元帝咳嗽了兩聲,目光緩緩地放在李曄的身上。 這個孩子雖然瘦弱,但目光清明。他是蕭氏跟舒王的私生子,按理來說,是不能被皇室承認的,也見不得光光。可貞元帝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很多的美德,仁心,勇敢,智謀和胸懷。這些都是作為皇位繼承人所不可或缺的。 貞元帝了解東宮,更了解廣陵王,那兩個人的能力跟這個孩子相比,實在是差得遠了。 “朕,想讓你認祖歸宗。”貞元帝緩緩地說道。 李曄猛地抬頭看著皇帝,皇帝衰老的面容露出一點慈祥的笑容:“朕會重新給你一個身份,你也該給昭靖太子那一脈留下香火。朕封你為南平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何?” 殿內的聲音緩緩地傳到殿外。一門之隔的地方,站著廣陵王和太子良媛徐氏。 徐氏給了廣陵王一個目光,兩個人走遠了些,徐氏才說道:“你都聽見了吧?你的皇祖父,要封李曄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本朝至少有五個皇帝在登基以前,有此加冕,連你和你父親都沒有。只有你到現在,還傻傻地認為李曄不會跟你爭!” 廣陵王雙手握著拳頭,悶聲不吭地低頭往前走。李曄本就是他的兄弟,有皇室的身份。這么多年,李曄為他出生入死,殫精竭慮,他為什么要去懷疑這個人? 在起事的前一夜,他跟父親還有李曄三人秘密合謀,李曄卻把最危險的事情留給了他自己。那時父親就說,若將來東宮能夠繼承大統,必要還給李曄應得的身份,現在皇祖父只不過做了父親想做的事情而已。 哪怕有一日,李曄想要皇位,李淳也甘心給他,輔佐他。 徐氏追上來,拉住他的手臂說道:“傻兒子,你快醒醒吧!絕不能讓圣人把李曄認回來,否則他將是你最大的威脅!” 廣陵王扭過頭,看著徐氏的臉:“母親,您十萬火急地趕過來,就是為了跟兒子說這個嗎?您可知道父親被埋在圓丘之下,生死不明。您就一點都不關心父親的安危?” “李淳!”徐氏恨鐵不成鋼地叫到,“你父親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這回東宮大獲全勝,舒王已經被收押。我打聽到,圣人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沒有你父親,你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廣陵王停住腳步,心中忽然有個怪異的念頭:“母親,有件事我覺得奇怪,舒王并不知道煉丹藥的藥理,按理說他會以兵力來壓制父親。為何這次忽然要改用火磯來設計父親?是什么人給他出的主意?” 徐氏不自然地笑了下:“你怎么會這么問?舒王府有那么多的謀士,難道都沒有人精通藥理?自然是他們出的主意。” 廣陵王搖了搖頭,眸光沉了幾分:“我記得那日聽到母親跟身邊的女官打聽,問了尚藥局的醫官都城里哪里有大量的馬兜鈴販賣。圓丘用的火磯,是爆炸力最強的那種,其中是不是含有馬兜鈴?” 徐氏臉上的笑容僵住,沒想到自己一時失察,居然把這么重要的事情透露給了李淳,惹來他的懷疑。 李淳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他一步步走進徐氏,徐氏便慢慢地后退,直到整個人都抵在宮墻上。這狹長的甬道里,沒有人往來,剛剛經歷了一場宮變,整座皇宮顯得空曠而寂寥。 一群飛鳥自頭頂撲簌而過,留下蒼遠的叫聲。 徐氏深呼吸了口氣,問道:“大郎,你在懷疑母親?” 李淳不知道。在他心里,母親一直溫柔賢惠,大度善良的。可那夜父親跟他說,他的母親沒有那么簡單。不僅出身成謎,而且隱藏了許多本事。當年延光公主府的舊案,云南王妃的遠嫁,還有蕭氏的事,可能都與她有關。 他不相信,父親說已命崔時照在暗中調查。難道就因為如此,母親才極力推舉崔時照跟著父親身邊參加這次的祭天?然后又推波助瀾地策劃了火磯的爆炸,將他們全都殺死! 若真是如此,好險惡的用心,好可怕的人!難怪李曄讓他不要將計劃全都透露給母親。若是按照這般推測,母親可能會在計劃的過程中,連李曄都除去! 李淳目視前方,表情漠然:“我現在不知道母親是哪一種人,但愿圓丘的事情與您無關。我先去救父親,其它的等我回來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說完,他大步地離去。 徐氏怔怔地站在原地,兒子從來沒有與她如此生分過。她所作的一切難道不是都為了他嗎?十月懷胎,守著他辛苦長大,步步為營。她所作的事情,哪一件不是為了東宮,哪一件不是為了他們父子!到頭來,一個要查她,一個不想理她! 她都是為了什么!? 身后有腳步聲,徐氏回過頭,看到詹事府的詹事和廣陵王府的長史王毅領著幾個府兵站在那里。詹事對她說道:“徐良媛,我等懷疑您私制火磯,并且暗中傳到了舒王府,謀害太子殿下。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憑什么抓我?”徐氏睚眥欲裂。 王毅示意身后的府兵上前去抓住徐良媛,然后拿出一張紙抖開,說道:“玉衡先生命我等在您的寢宮搜查,查出了這個配方。剛才廣陵王在這里,為了顧全您的顏面,我們才沒有出來。有話到詹事府再說吧。” 徐良媛還要說話,卻被府兵一把按住了嘴,連拖帶拽地弄走了。 * 甘露殿內,貞元帝遲遲沒有得到李曄的回答,問道:“怎么,你對朕的安排不滿意?實話說,朕的時日已經無多,若你能在太子和廣陵王身邊,朕也能放心一些。或,你想取而代之?” 李曄立刻搖了搖頭,跪在貞元帝的面前:“圣人的好意,微臣心領了。但是微臣乃是私生之子,本就不能張揚。若認祖歸宗,陳年往事一定會被人查出,到時候于皇家而言,便是奇恥大辱。微臣身上流有皇室的血脈,便不想皇室因微臣而蒙羞。” “朕說了,身世之事,自有辦法堵住他們的嘴。”貞元帝說完,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有腥甜涌出口中,但他只不動聲色地以手指抹去,將手握拳,放在一旁。 “圣人應該知道,天家之事無小事。倘若微臣留下,就變成了星星之火,總有一日,會重蹈舒王的覆轍。”李曄語重心長地說道,“微臣曾許諾過老師,匡扶社稷。亦曾答應過廣陵王,助他鞏固東宮的地位。微臣不愿做背信棄義之人。如今,大事已了,還愿您能放微臣離去歸隱。” 貞元帝看著李曄,這個孩子太通透明白,也太無野心了。明明有跟東宮一決高下的能力,卻什么都不肯要。但也許,他才是最懂得自己要什么的那個人。身在帝王家,爾虞我詐,爭權奪利,也許有一日,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還不如在天地間逍遙自在。世人多為聲名權勢所困,有幾個人能如此豁達? 貞元帝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強求,說道:“你叫朕一聲,皇祖父吧?” 李曄微愣,嘴唇動了動,低下頭拜道:“微臣是李家四子,不敢僭越。還請圣人恕罪。” 貞元帝苦笑,他終究是不愿,連這點小小的要求,他都拒絕了,看來真的是無心留下。貞元帝本可許他千萬人之上的地位,可也許在他的心中,那還不如自由來得珍貴。罷了,那些身后之事,貞元帝也管不了那么遠了。 “你的老師,如今人在何處?”貞元帝又問道。他撐著一口氣,也是想再見李泌一面。 “微臣不敢欺君。早在幾年前微臣下山的時候,老師就已經過世了。之所以一直隱瞞不報,是怕舒王那邊沒了忌憚,加害東宮……”李曄知道再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據實已告。 貞元帝沒想到李泌早就離世,拍了拍身下的塌,感慨道:“老友啊老友,你竟先朕而去啊!當年一別,竟是永訣了!朕還想再見你一面啊……”他傷心不已,牽動心脈,頓時咳嗽不止。 李曄怕他傷身,連忙上前,輕輕地順著他的背。這里沒有旁人,李曄只能逾矩這么做,否則若是貞元帝一口氣沒提上來,就此駕崩,他幾張口都說不清楚。 貞元帝平復了一下,抓著李曄的手,低聲說道:“我賜你父親鴆酒一杯,你親自去牢里,送他一程吧。畢竟他是你的生父。” 李曄心中震顫,百感交集。他本也想去見舒王一面的,說道:“微臣,領旨謝恩。” * 圓丘已經是一邊狼藉,那些幸免于難的禁軍和內官從泥沙里自己爬出來,怔忡了一會兒。有的又哭又笑,如同瘋魔了般。有的還算鎮定,開始在泥土里挖人。 嘉柔和孫從舟趕到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詭異的畫面。有的人從泥沙里把尸體拉出來,默然地堆在一起。有的人手舞足蹈,仿佛瘋癲了一樣。 他們四處搜尋崔時照和太子的身影。 嘉柔用手扒出幾具尸體,有的沒了手,有的沒了腳,有的甚至臉都炸毀了,鮮血淋漓。她看了一陣作嘔,心中卻越來越不安,繼續焦急地搜尋。 “表兄,你在哪里!”嘉柔大聲喊到,卻如石沉大海。 忽然,她發現有什么東西傾倒在黃沙里,有些閃閃發光。她立刻意識到是輛昂貴的車,應該是太子的車駕。她靈光一動,拉著孫從舟過去,又喊了幾個清醒的禁軍過來,合力把車從土里拉了出來。 眾人一看,李誦果然在車里。 孫從舟上前檢查,發現李誦著實命大,爆炸發生的時候,他已經進了金輅車,整個車十分堅固,將沖擊力都擋在了外面,所以只是被埋了,沒有受傷,李誦被震暈過去而已。 但崔時照還是沒有影蹤。 嘉柔又在周圍找,她知道崔時照一定就在太子的附近。她現在擔心的是崔時照被炸死了,或者出什么事。她要如何向崔家交代?前世不是這樣的,因為她的出現,改變了這些人原有的軌跡。若是崔時照救不回來,她會因此內疚一輩子的! 她不管不顧地挖著周圍的土,終于挖到了一個袍子的邊角。她大聲高呼著孫從舟過來,兩個人合力從黃土里挖了個人出來。不是崔時照,又是哪個? 嘉柔蹲下來,把崔時照放在自己的腿上,叫孫從舟給他看看。 孫從舟心中嘀咕,除了李曄,從來沒見她對誰這么緊張過。但嘀咕歸嘀咕,還是伸手查看。脈搏還在跳動,人應該是沒死的,只是……他的目光在崔時照的臉頰處停下,那黑紅色的一道,莫非是血? 他心中一沉,將崔時照的頭扳過來,果然看到他的左耳處有血跡。他雖然不在爆炸的中心,但火磯的威力巨大,恐怕他的耳朵……